紅燭在案幾上噼啪爆了個燈花,映得楊大寶眉骨投下一片陰影。
泱泱盯著他喉結(jié)動了動,那處沒有尋常男子的凸起,倒像春溪里被流水磨圓的卵石——果然是凈了身的。
“怎么這么???”楊大寶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掀蓋頭時更冷幾分,目光掃過她腰間未及束緊的紅綢。
泱泱后頸一熱,這才驚覺自己晨起匆忙,喜服穿得松松垮垮,露出一截素色中衣。
她慌忙去拽腰帶,指尖卻被紅綢上的金線硌得生疼,“我...我及笄兩年了?!蔽惨艏毜孟癖伙L(fēng)吹散的蚊鳴。
楊大寶倚著雕花拔步床的柱角,青灰直裰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及笄又如何?”他屈指叩了叩案上那封婚書,“你覺得華姨娘真的走的了?況且,我想要的,是你爹手里那本《鹽漕密檔》?!?/p>
泱泱如遭雷擊。
她原以為這樁婚事是替華姨娘換條生路,卻不想自己也是籌碼。
紅燭的光在她眼底晃成一片模糊,她聽見自己喉嚨發(fā)緊:“你怎么知道...你根本不是要娶妻子?”
“妻子?”楊大寶突然笑了,那笑像冰碴子落進瓷碗,“我是太監(jiān),要什么妻子?”他上前兩步,靴底碾過地上的蓋頭,“今夜起,你住東廂,我住西廂。每月初一十五來給余公遞話,其余時候莫要擾我?!?/p>
泱泱后退半步,后腰抵上鎏金燭臺,燙得她倒抽冷氣。
她望著楊大寶袖中露出的那截白得透明的手腕——原來不是養(yǎng)在深宮的金貴,是根本見不得光的陰寒?!翱苫闀?..”她攥緊裙角,縫在內(nèi)里的剪刀硌著掌心,“婚書要入宗譜的?!?/p>
“宗譜?”楊大寶的指尖擦過她鬢角的紅絨花,那花被他一挑便落了,“余公說要給我個體面,你便當這是場戲?!彼D(zhuǎn)身走向門口,青灰色衣擺掃過她腳面,“戲唱得好,華姨娘能多活兩年;唱砸了...”他側(cè)過臉,眼尾那抹挑梢在陰影里更顯冷厲,“你娘的藥渣子,夠埋半座亂葬崗。”
洞房里的紅燭燃到了底,蠟油順著銅臺淌成猙獰的疤。
泱泱蹲下身撿起那朵紅絨花,花瓣上還沾著楊大寶指尖的沉水香。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柴房,華姨娘摸著她的頭說“我泱泱要當新娘子了”,那時月光落進破洞,像極了此刻燭火映在窗紙上的光——都是虛的,都是哄人的。
第二日卯時,東廂窗紙剛泛起魚肚白,泱泱就聽見院外有腳步聲。
她推開門,正撞見楊大寶往石桌上放個藍布包裹?!懊吭鲁跻?,門房會給你五十文。”他背對著她,聲音悶在晨霧里,“莫學(xué)那些內(nèi)宅婦人,一天到晚算計脂粉錢?!?/p>
泱泱伸手去碰那包裹,指尖不小心觸碰到了楊大寶的手背,幾乎瞬間,就被他躲開了,“別碰?!睏畲髮殏?cè)過臉,晨光里他耳尖泛著不自然的紅,“糖吃多了小心牙疼?!闭f罷大步往外走,青灰色直裰在風(fēng)里蕩開,露出腰間系著的半塊玉牌——刻著“余府”二字,被磨得發(fā)亮。
泱泱望著他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后,轉(zhuǎn)身回屋時瞥見院子角落堆著半筐爛菜葉,幾株野菊從磚縫里鉆出來,蔫頭耷腦的。
她蹲下身扒拉那些爛菜葉,竟摸出顆帶泥的菜根——許是前院仆人扔的。
她捏著菜根站起來,晨露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石桌上的藍布包裹還敞著口,露出半截油紙,隱約能聞見糖霜的甜。
泱泱伸手摸了塊糖,含進嘴里。
甜是甜的,可后味泛苦,像極了這樁婚姻——外頭裹著紅綢,里頭全是黃連。
她望著空蕩蕩的院子,突然想起春桃說過,老家的菜園子最是熱鬧,黃瓜藤爬滿竹架,母雞帶著小雞崽啄蟲子。
這院子雖荒,可磚縫里有野菊,爛菜葉里有菜根,總比柴房強。
她蹲下身,用指甲在磚縫里摳出個小坑,把那截菜根埋了進去。
晨霧漸漸散了,陽光透過院角那棵老槐樹,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泱泱望著自己剛埋下的菜根,突然覺得這院子沒那么冷了——至少,她還能種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