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泱泱蹲在磚縫前,指腹輕輕撫過新埋的菜根。
晨露順著發(fā)梢滴在青石板上,她卻像沒知覺似的,從袖中摸出塊碎布墊在膝下——這是昨日從舊衣裙上撕的,前院送來的粗布硬得硌人,可總比直接跪石頭強(qiáng)。
“咕咕——”
一聲細(xì)弱的叫喚從院角傳來。
泱泱抬頭,見墻根下蜷著團(tuán)黃毛,是只剛出殼的小雞,翅膀還沾著草屑,正歪著腦袋啄她腳邊的泥塊。
她心尖一軟,想起春桃說過,前院劉媽養(yǎng)的蘆花雞昨日孵了崽,許是被野貓嚇著跑出來的。
“小笨雞?!彼p輕捧起小雞,掌心的溫度讓它立刻撲棱著往她手腕鉆。
泱泱摸了摸它濕漉漉的絨毛,轉(zhuǎn)身回屋翻出半塊米餅,碾碎了撒在陶碗里。
小雞立刻撲過去啄食,喙尖磕在碗沿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
這聲響引來了不速之客。
“汪!”
一聲悶吼從院門外傳來。
泱泱抬頭,見只瘸了右后腿的黃狗正扒著籬笆,左眼蒙著層白翳,右爪上還沾著血。
它見她望過來,尾巴在地上掃出半道弧,喉嚨里發(fā)出討好的嗚咽。
“大黃?”泱泱認(rèn)出這是前日在巷口見過的流浪狗,當(dāng)時它被幾個小乞兒用石頭砸,她扔了塊鍋貼過去,它叼著就跑了。
此刻它瘸著腿擠過籬笆,在小雞碗邊蹲下,舌頭舔了舔嘴角,卻始終沒碰米餅——只拿那只好眼眼巴巴望著她。
“你也餓了?”泱泱摸了摸它頭頂,觸感糙得扎手。
她想起灶房還有半塊剩饅頭,轉(zhuǎn)身去取時,大黃突然豎起耳朵,瘸腿在地上一撐,擋在了她和小雞前面。
院外傳來腳步聲。
青灰色直裰掃過籬笆的影子先落進(jìn)來,楊大寶抱著胳膊站在月洞門邊,眉峰擰成兩道冷硬的線。
他身后跟著個提食盒的小太監(jiān),見院里有狗,嚇得后退半步,食盒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悶響。
“成日里就折騰這些?”楊大寶的聲音像浸了冰渣,目光掃過滿地的米屑、歪倒的陶碗,最后停在大黃身上,“哪來的野狗?”
大黃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警告聲,瘸腿微微發(fā)顫。
泱泱忙蹲下身按住它脖頸,轉(zhuǎn)頭對楊大寶道:“前日在巷口見它被人打,怪可憐的?!彼讣廨p輕碰了碰大黃眼上的白翳,“許是從前受了傷,現(xiàn)在連路都走不穩(wěn)?!?/p>
楊大寶沒接話,目光又落在墻角新壘的土堆上——那里排著幾個破陶盆,種著她昨日從菜販筐底撿的蔥苗,葉子上還沾著泥點。
小雞不知何時跳上了他的鞋尖,嫩黃的爪子在青灰布上印出幾個小泥印。
“這是我相公。”泱泱突然開口,聲音清清脆脆的。
她望著楊大寶發(fā)怔的模樣,又補了句,“院里的雞狗,都該認(rèn)認(rèn)主子?!?/p>
楊大寶耳尖騰地紅了。
他下意識后退半步,卻撞在門框上,小太監(jiān)憋著笑低頭看地?!罢l要認(rèn)這些...”他話沒說完,大黃突然瘸著腿湊過來,濕乎乎的鼻子碰了碰他的靴面。
他渾身一僵,像被蛇咬了似的縮回腳,卻見那狗只是嗅了嗅,便趴在他腳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青磚。
“回屋?!睏畲髮殑e過臉,聲音卻軟了些。
他剛要邁步,又被泱泱叫?。骸暗任叶藴 ?/p>
灶房的砂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泱泱揭開蓋子,白汽裹著姜香撲面而來。
她盛了碗雞湯,又從衣柜里摸出個紅布包——那是她昨夜在油燈下趕繡的護(hù)膝,針腳歪歪扭扭,卻在邊緣繡了圈小桃花。
“雞湯?”楊大寶盯著她手里的藍(lán)邊碗,“哪來的肉?”
“前兒門房張叔給的雞架子?!便筱蟀淹肴剿掷?,“我跟劉媽學(xué)的,放了姜和枸杞,說是...說是補身子。”她指尖戳了戳他腰間的玉牌,“在宮里當(dāng)差辛苦,總該吃口熱乎的。”
楊大寶低頭看碗,湯面上浮著幾點油花,映著他微顫的眼尾。
護(hù)膝被他捏在另一只手里,桃花繡樣刺得指尖發(fā)癢——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在余家當(dāng)雜役,冬日里跪在冰地上擦門檻,膝蓋凍得像塊石頭。
“繡得歪?!彼煊驳?,卻把護(hù)膝塞進(jìn)了袖中。
雞湯的熱度透過碗壁滲進(jìn)掌心,他喝了一口,喉間突然發(fā)緊——這味道,像極了二十年前,他娘在破草房里給他煮的最后一碗熱湯。
“明日...我讓小順子送兩只下蛋的母雞來。”他放下碗時,聲音輕得像片羽毛,“瘸狗...也別喂太胖,跑不動。”
泱泱望著他泛紅的耳尖,嘴角慢慢翹起來。
小雞不知何時跳上了石桌,正啄她發(fā)間的絨花——那是她今早特意別上的,紅得像團(tuán)小火焰。
夜來得很快。
楊大寶坐在外間的竹椅上,望著窗紙上晃動的影子。
屋里傳來泱泱均勻的呼吸聲,像春夜的細(xì)雨,輕輕叩著他緊繃了二十年的神經(jīng)。
他摸出袖中的護(hù)膝,桃花繡樣在月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指尖觸到某處凸起——是她繡錯了針腳,又拆了重繡的痕跡。
院外傳來大黃的輕吠,像是在守夜。
楊大寶望著墻角的陶盆,蔥苗的影子在地上搖晃,像極了...像極了他從未敢奢望過的,活著的樣子。
他翻了個身,竹椅發(fā)出“吱呀”一聲響。
里屋的呼吸聲頓了頓,又繼續(xù)均勻地起伏。
楊大寶盯著梁上的蛛網(wǎng),聽著自己心跳如擂鼓——這聲音,他有多久沒聽過了?久到他幾乎忘了,原來活著,是會疼的,也是會暖的。
楊大寶在竹椅上翻了個身,竹篾硌得后腰生疼。
他盯著梁上那團(tuán)蛛網(wǎng)看了足有半柱香,蛛絲在月光下泛著銀白,像極了那年冬夜他跪在前廳罰抄書時,睫毛上結(jié)的霜。
護(hù)膝還攥在掌心里,繡歪的桃花扎得指尖發(fā)疼。
他想起方才泱泱往他手里塞雞湯時,指尖蹭過他腕間的溫度——和二十年前娘最后一次抱他時的溫度,像極了。
那時他發(fā)著燒,娘用破布浸了溫水給他擦臉,說“大寶最乖,等天暖了,咱們?nèi)ネ谒j菜”。
可轉(zhuǎn)天,人牙子就踹開了草房的破門。
竹椅“吱呀”一聲,里屋的呼吸聲突然輕了輕。
楊大寶渾身一僵,連忙屏住呼吸。
直到那均勻的起伏重新漫上來,他才敢松了松攥緊護(hù)膝的手。
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jìn)來,在地上投出個模糊的圓,正落在墻角那排陶盆上。
蔥苗的影子在風(fēng)里晃,像極了...像極了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突然坐直身子。
外間的案幾上還擺著前日小順子送來的母雞下的蛋,白生生的三個,沾著草屑。
泱泱今早把蛋煮了,蛋白裂了道縫,卻非說“裂紋像朵花”,硬塞了半個到他嘴里。
他當(dāng)時皺著眉說“腥”,可喉間那點暖,到現(xiàn)在還沒散。
天快亮?xí)r,楊大寶摸出懷里的錢袋。
粗布縫的,邊角磨得發(fā)毛,是他在尚衣監(jiān)當(dāng)差時攢下的月錢。
他把錢袋輕輕放在案幾上,壓在那半塊沒吃完的米餅底下——米餅是泱泱昨日烤的,焦了邊,卻甜得發(fā)齁。
“明兒...該買些鹽?!彼驹诖策叺吐曊f,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門軸。
里屋的呼吸聲頓了頓,他慌得轉(zhuǎn)身就走,青灰色直裰掃過門框時帶起一陣風(fēng),把錢袋上的米餅屑吹得亂飛。
泱泱是在收拾案幾時發(fā)現(xiàn)錢袋的。
米餅底下壓著塊粗布,摸起來沉甸甸的。
她掀開布角,一百多枚銅板“嘩啦”落了一桌,還有塊碎銀沾著米香。
錢袋最里層塞著張字條,墨跡未干,寫著“油鹽錢”,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刻意藏起筆鋒。
她指尖拂過那些銅板,涼意透過指腹?jié)B進(jìn)心里。以前在府中大夫人派人來送月例,只扔了串五文的銅錢在門檻上,說“庶女分例”。
可此刻這一百多枚銅板,比那串銅錢沉了幾十倍——因為是他藏在米餅底下的,是他紅著耳尖說“該買鹽”時,藏在喉嚨里的溫度。
“楊大寶?!彼龑χ瘴葑虞p聲念,嘴角翹得像朵初開的桃花。
晌午時分,小順子又敲了院門。
他懷里抱著個青布包,見泱泱來開門,立刻把布包往她手里塞,眼神卻往院角的大黃身上飄:“楊...楊公公讓我送的,說是...說是前兒見你啃干饃,怪可憐的。”
青布包解開,是塊棗泥酥。
酥皮掉了半塊,邊緣沾著油星,顯然是從哪個鋪子里剛買的。
底下壓著張字條,字跡和錢袋里的一樣歪:“別吃冷饃,硌嗓子?!?/p>
泱泱咬了口棗泥酥,酥皮簌簌落進(jìn)衣襟。
餅芯干得噎人,她忙跑去水缸邊喝了口水,再咬第二口時,卻品出了棗泥里混著的桂花蜜香——甜得很慢,像春雪化在舌尖,慢慢漫開。
“這傻子。”她笑著把酥皮撿起來,放在大黃面前。
大黃聞了聞,叼起半塊碎渣,瘸著腿跑到院角,把酥渣埋在蔥苗底下。
夜來得比往日早。
泱泱在灶房熱了碗米糊糊,端去外間時,發(fā)現(xiàn)楊大寶的竹椅空著——他今日當(dāng)值,要到三更才能回。
她把米糊糊蓋在砂鍋里,轉(zhuǎn)身去給大黃換藥。
前兒它為護(hù)小雞和野貓打架,右爪上的傷還沒好全。
“疼不疼?”她輕輕擦著藥,大黃把腦袋擱在她膝頭,尾巴掃得青石板“沙沙”響。
院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不是小順子的輕快腳步,也不是張叔的拖沓鞋聲。
那腳步聲很沉,帶著股酒氣,踩在青石板上像敲悶鼓。
大黃猛地豎起耳朵,瘸腿在地上一撐,擋在了泱泱身前。
它左眼的白翳突然縮成針尖大的點,右爪的傷處滲出血珠,卻動也不動。
“誰?”泱泱攥緊藥碗,聲音穩(wěn)得連自己都驚訝。
院外的腳步聲停了。
有什么東西“當(dāng)啷”砸在院墻上,是個酒壺。
接著傳來含混的罵聲:“小蹄子...讓爺瞧瞧...余公公的干兒子...能護(hù)你到幾時...”
大黃喉嚨里滾出低吼,像悶在甕里的雷。
泱泱摸出懷里的錢袋,指尖觸到那些還帶著體溫的銅板——突然明白楊大寶為什么要把錢藏在米餅底下。
他不是不知道危險,他只是...想在危險來前,先給她筑道暖墻。
院外的腳步聲又響了,這次是往巷口去的。
大黃慢慢放松下來,瘸腿一軟跪在地上,舌頭舔了舔泱泱的手背。
她低頭看它,月光下,它右眼的瞳孔還縮成警惕的線。
砂鍋底下的火沒滅,米糊糊的甜香漫出來,混著院角蔥苗的青氣,在風(fēng)里蕩啊蕩。
泱泱摸了摸大黃頭頂,又摸了摸懷里的錢袋。
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春河破冰,“咚咚”撞著胸腔——這聲音她從前沒聽過,是活著的聲音,是有人同她一起活著的聲音。
可那聲“余公公”,像根細(xì)針,扎破了這層暖融融的膜。
她望著院外漆黑的巷口,突然想起前兒春桃嚼舌根時說的話:“余公公最恨底下人有私情,當(dāng)年有個小太監(jiān)偷藏了塊糖給相好的,被剝了層皮掛在午門上...”
大黃突然又豎起耳朵。
這次,是更輕的腳步聲,像貓爪踩過青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