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像有人在長廊上快速行走,腳跟敲在磚縫上,一下一下,敲得人心里發(fā)緊。管事側(cè)身,從門縫里看了一眼,轉(zhuǎn)回頭來對太太道:人到齊了。
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抬起下巴,終于把我的名字說得分外清清楚楚。她說:你坐近些。今天的事,得當(dāng)面講明白。
我按她的吩咐走近,正廳里所有人的目光像繃緊的弦。太太抬手,管事便把覆著紅綢的那份文書移到我面前,揭開時,紙張摩擦發(fā)出干脆的聲響。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以及一個陌生男子的名諱。那名字我從未聽過,籍貫標(biāo)注為外城,字跡端正,印色新鮮。
太太輕輕一笑,像是安撫,又像施壓。你已及笄,拖不得。此人家道殷實,行事謹(jǐn)慎,是你父親舊識極推重的一支親朋?;闀榷ㄏ?,等你父親稍愈,再擇日成禮。
我垂下眼,指尖摩著紙邊,心里卻把每一行字都過了一遍。籍貫、行當(dāng)、媒人、聘禮數(shù)目,哪一項都齊全,甚至齊全得過了頭。這樣的齊整像是有人提前演練過,等著我照本簽字就好。
我抬眼,看向太太:父親可曾親筆認(rèn)可
太太笑意如故,語調(diào)淡淡:你父親病重,日夜不得安眠,我替他分憂,是女主人的本分。況且,婚事關(guān)乎家門體面,你若得個好歸宿,豈非兩全
她把話說在理處,旁邊的族叔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也無可挑剔。只是我心里那口氣越壓越硬。母親說過,不讓話題帶偏。我又問:嫁妝房今日清早被鎖,是否也為這樁婚事
太太目光不動,杯蓋在她指間輕輕碰了一下:事多難免雜亂,先收著,免得有人見財起意。不是不還,是暫管。三日后族中議事,凡嫁妝、分例、家產(chǎn)清點(diǎn),屆時一并點(diǎn)明。到時你有話,說在族人面前最明白。
庶兄這時抬起頭,笑容看似和氣:三妹妹,太太也是為你好。外城的親家是實誠人家,嫁妝入族,賬目由族中統(tǒng)一過目,反倒省事,少了許多口舌。
他的語氣輕輕的,像在殷勤勸我別多想。我看著他,想起他袖口那根紅線頭,沒有理由地覺得不順眼。我壓了壓胸口的起伏,慢慢道:我無意與太太作對。但嫁妝乃母親之物,賬目清清楚楚,族中若要過目,理當(dāng)由母親在場。三日后議事,我要帶她同去。
庶兄的笑紋淡了些,太太卻沒有動怒,只把茶盞推了推:去不去,要看她身子。你也別逞強(qiáng)。今日就到這?;闀仁罩?,別鬧。
她話音落下,管事上前把文書收起。我看著那紙被紅綢重新蓋住,心里像被一道無形的閘門攔住了水。走出正廳時,霧氣比來時更重,長廊盡頭的天光被壓得低低的。庶兄停在廊柱后,側(cè)身對我說話,語氣仍舊溫和:妹妹,三日后,你別失禮。族里人多,話說重了,反而不好看。
我抬眼看他一眼,不答。他的目光在我胸前停了片刻,像隨口又像有意:穿得素凈些,省得扎眼。我轉(zhuǎn)身離開,沒給他多余的表情。
回到偏院,母親靠在枕上等我,眼角積著疲意。我把廳上情形一一說了。她安靜聽完,唇角向下,半晌只道:三日。她把手伸過來,摸了摸我衣襟里那本賬簿的位置,點(diǎn)了點(diǎn)頭:先把賬簿理清,空項一條不許漏。再找個人,去縣衙問問有沒有契約副本。若有,就把時間、印章、見證人都記下來。你能走多穩(wěn),就走多穩(wěn)。
我說:誰去問
她看了阿桃一眼,又落回我臉上:你還記得李韶嗎
我一愣,點(diǎn)頭。小時隨父親走親,偶見過那個孩子,如今也該是青年了。聽說他在縣衙做書吏,心思靈活。我明日去試探一下,不求他站我們這邊,只求他借我一個看檔的機(jī)會。
母親嗯了一聲,咳了兩聲,眼里有水光。我握著她的手,手心熱得發(fā)燙。她壓低聲音:不要求全。凡事留一線,退一步也不是輸。你只要守住底,別被逼到墻角。
午后,天色透亮些,霧退到屋檐下變成幾縷白氣。阿桃替我把屋里收拾干凈,把多余的箱籠都鎖好。她做事手忙腳快,卻總?cè)滩蛔√ь^看門外。我輕聲道:別慌。她應(yīng)聲,又去把灶屋里那盞小油燈修整好,取了新的燈芯,說夜里省得光暗。
未申正有小廝來傳話,說縣衙那邊有人尋我。我心里一動,交代阿桃守著母親,自己繞小門出去。在外院角門那處,李韶背著手站在樹下,衣裳并不華美,剪裁倒是利落。他看見我,先拱了拱手,笑里帶著幾分歉意:貿(mào)然求見,失禮了。
我點(diǎn)頭回禮。他看著我眼下的青色,壓低了聲音:今日廳上之事,已經(jīng)傳開。你不必?fù)?dān)心我怎么知道的,縣衙耳目多。我來,只問一句,你手里有沒有賬簿
我定定看他。他也看我,眼神正,不飄。我卻沒有立刻點(diǎn)頭,只反問:你問這個,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們搜集消息
他笑意更淺了些:我父親在你父親病前,確與他做過幾筆生意。我欠你們一句實話。縣衙里,田契買賣的副本留一份。有人在兩個月內(nèi)集中過檔,印章是真章,走的公門手續(xù)。如果你要看,我能想辦法讓你看,但我不能保證讓你帶走。我只能讓你記。
風(fēng)從墻頭翻過來,吹動樹葉沙沙。我盯著他,過了幾息,緩緩點(diǎn)頭:我只要看,記在心里就好。他像松了一口氣,又立刻收住,壓低聲音:你要快。三日后議事,一旦族中認(rèn)定嫁妝入族,再翻案就難了。我明日戌時在后巷等你,少帶人,衣裳別太醒目。
我應(yīng)下。他拱手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你留意庶兄。他近來常與外城的商人來往,進(jìn)出都不走正門。他頓了頓:還有,你們偏院夜里可能不太安穩(wěn),東西收好。
我回院時,天已經(jīng)暗下來,霧散了大半,風(fēng)里有點(diǎn)涼意。阿桃端著藥等我,見我回來說:太太的人來過兩趟。第一次說看偏院門閂,第二次說送炭。我讓他們在廊下等,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你說的那本簿子,我放在了你吩咐的地方。
她說到最后,聲氣放低,眼里的憂色像積在水底。我點(diǎn)點(diǎn)頭,讓她把門閂再看一遍,把灶屋那盞小油燈點(diǎn)起,燈火細(xì)細(xì)的,像米粒一樣。我在桌前鋪開紙,按母親說的,把賬簿上的空項逐條抄在另一張紙上,旁邊空出一列,準(zhǔn)備寫印章、日期與見證人。每抄一條,我用指尖在賬簿上輕輕點(diǎn)一下,心里默數(shù)一次,像是在給自己敲鼓。
夜深一點(diǎn),院里安靜得出奇。只聽見墻角下有貓竄過的動靜,屋頂上偶爾落下幾粒沙子。我把賬簿包好,塞進(jìn)里襟里襯夾層,又把那支最細(xì)的筆插在發(fā)髻里,兩根發(fā)簪遮住筆尾。我起身到門邊,輕輕拉了門栓,木頭與鐵環(huán)摩擦出一聲低啞的響。阿桃在里間床腳打盹,我不忍叫醒她,給她蓋了件小披風(fēng)。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有人踩著影子走。接著是門縫被風(fēng)推得輕輕一動,我立在門邊,背脊貼著木板,連呼吸都壓住。有人試探著掀門閂,鐵環(huán)被手指搡得微微響。我伸手按住門栓,指節(jié)發(fā)酸。過了兩息,那人退開了幾步,又停住,像在聽。然后,一只手指把門縫從外向里探,試圖探到插銷的位置,指背冰涼,隔著門板都能傳進(jìn)來。我猛地一用力頂住,門外那人收手,似乎沒想到我在門后,腳步輕輕一退。不多時,遠(yuǎn)處傳來一聲干咳,像暗號,那腳步聲這才漸漸遠(yuǎn)去。
我額頭出了汗,手心也是涼的。我把門再頂緊,把腳凳橫在門后,退回桌前,坐了一會兒才感覺到腿在微微發(fā)抖。阿桃被動靜驚醒,揉著眼從里間出來,我沖她擺手:沒事。她卻已經(jīng)紅了眼圈:他們是來翻東西的吧
我笑了一下,笑意冷:來翻也翻不出。她湊過來,低聲問:明日你真要去縣衙嗎
我點(diǎn)頭:要去。她又問:那婚書呢
我看著燈焰,燈芯燒到一半,光亮忽明忽暗。我低聲說:自然要問。三日后議事,我在族人面前問清楚——父親知不知道。若他們回避,我就把能拿的證據(jù)一條一條說給族人聽。說完,我把賬簿往懷里按了按,似乎要把它嵌進(jìn)骨頭里。
窗紙外風(fēng)過,竹影投在紙上,像一排細(xì)細(xì)的筆畫。我把抄好的清單折起塞進(jìn)袖里,把油燈的火撥小,屋里只剩下一團(tuán)不甚明亮的光。我躺在床邊合衣小憩,耳朵卻一直豎著。門外有夜巡從遠(yuǎn)處走過,木梆敲在石板上,一下一下,敲得人心里發(fā)緊。阿桃蜷在床榻角落,睡得不踏實,翻身時輕輕喚了我一聲。我應(yīng)了,又沉默。
再后來,連木梆聲也沒有了,只剩下屋里的呼吸聲和火苗輕細(xì)的噼啪。我忽然覺得非常清醒,像被冷水從頭灌到腳。眼前是賬簿的一頁頁,空項像一只只無聲的眼,等著我去填滿。我合上眼,手心壓在胸口,那里冷硬的邊角貼著我的皮膚,像提醒,又像催促。
明日戌時,后巷見。李韶的話還在耳邊。我在黑暗里睜開眼,心里只剩下一個字:查。
第二日的天色比昨日更清,霧像被慣常的風(fēng)一層層撩開。我按著母親的叮囑,把賬簿上空缺的條目逐一抄出,紙上列了三列:田所、銀數(shù)、見證。抄到第三條時,母親咳了一陣,捂著唇角搖頭示意我別過來。她眼里有一層潮氣,卻讓自己笑出聲來:你做得很好。筆要細(xì),字要緊??盏牡胤搅舫鰜?,晚上去看了再填。
我應(yīng)一聲,壓下心口的焦躁。到了未時,偏院門口有人影晃動,婆子端著炭盆送來,說太太憐惜偏院潮濕。我看見炭上火星不旺,卻紅得古怪,笑著道謝,讓阿桃在廊下收下。婆子走后,阿桃攏著手湊過來小聲說:這火不對,像混了潮炭,見風(fēng)冒酸。我點(diǎn)頭,把炭盆放在空處,命人去廚房換新。小心總沒錯。
到了酉末,我換了一身淡灰色衣裳,頭發(fā)綰得簡單,腳下穿最輕的布鞋。母親握住我的手,掌心發(fā)熱。我俯身貼到她耳邊:我去去就回。她只說了兩個字:小心。
后巷靠近縣衙的地方有一堵矮墻,墻上攀著凌亂的爬山虎。李韶在墻根等我,背影瘦削,站姿卻很穩(wěn)。他看見我,先拱手,語聲壓得很低:門房換了人,不好走正門。跟著我,別說話。
他穿過一條狹窄的夾道,帶我繞到側(cè)門。側(cè)門內(nèi)只掛著一盞籠燈,燈火淺,照得石階漫出一圈灰白。守門的小吏見到他,點(diǎn)了下頭,似乎不稀奇。他低聲道:晚上核對文牘,少不了手。我順勢跟進(jìn),腳尖盡量不發(fā)出聲響。
縣衙的檔房在內(nèi)院偏東,一扇厚木門,門上釘著生鐵條。李韶從袖里摸出鑰匙,咔噠一聲開了,燈火立即被室里紙卷吸住,淡黃一片。他取了案上小燈,屏風(fēng)后面是一排排木架,架上按年月插著過檔簿冊。他伸手去翻,翻到上月的一冊,利索地從中抽出一卷,遞給我看:過戶的,多在這兩個月。我用袖口遮住燈光,湊近。紙面纖維很細(xì),每一筆墨線都收得緊。買方一欄,幾處寫著相同的字號,地名卻是外城。更讓我心里一沉的,是最下角一行朱字批注,筆勢匆忙,未署姓名,只蓋了縣印,印旁有一道很淺的刀痕。
我的指尖在那行朱字上方停了停。李韶輕聲道:你看得懂嗎
我搖頭。他抬了抬燈:這行朱字,意味不是按常例走過檔,而是由上頭一紙準(zhǔn)了。你把時間記清楚,再記下編號。我掏出細(xì)筆,盡量把筆尖壓細(xì),把年月、田所、印章位置一一記下來。紙張沾了些潮,字跡收得更緊,像握住了一口被人想奪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