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翻了三卷,內(nèi)容多與前相似,買方字樣重復(fù)不止一次。我低聲問:這字號屬誰
李韶垂眼:外城一位商人,姓許,做鹽布起家,近幾年又沾手茶貨。你們家有人和他來往嗎
我搖頭。我們家雖算富足,但父親向來不喜與外城豪商深交,更不愿走捷徑。李韶沉默一下,說:我可以再找兩件與他相關(guān)的買賣,你看了心里有個數(shù)。別太貪,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我們又查到子時。檔房外的風(fēng)沿著窗縫鉆進來,燈焰晃得像要被吹滅。李韶將一疊薄薄的紙攤開,壓在案角。他用極快的速度抄了兩份關(guān)鍵條目,一份遞給我:這是抄件。我不能給你公牘的副本,但我可以把同樣的字照著寫。你別帶出完整的卷宗,帶這個就夠讓族中長輩開口了。
我接過那疊紙,紙面仍舊溫?zé)?,墨跡未干,味道清辛。我把它對照編號再核了一遍,折成比掌心還小的四折,塞在衣襟內(nèi)層。起身時,背脊微微發(fā)酸,像背著一身沉甸甸的事。我對他點了點頭,謝過。他擺擺手,臉上卻沒有笑,反倒更嚴(yán)肅:你還差一塊拼圖。只靠縣衙的抄件,不足以讓人低頭。你要有人證,或者物證。物證一般在買方或者賣方手里,人證也不是好找。你回去看你庶兄的書房,若能找到某樁與許姓商賈來往的賬據(jù),哪怕是短箋,都夠用。
我的喉頭一緊:我已經(jīng)想到了。他看我一眼,道:別硬闖。巡夜嚴(yán),我這邊不能給你托底。若是被抓,把罪安在你身上,偏院都保不住。我輕聲說:我明白。
我們從側(cè)門出去,夜色像一張收攏的布,把光和聲音都壓得很低?;氐桨擦旮鈮r,風(fēng)從樹梢掠過,樹影在墻上歪歪斜斜。李韶停在陰影里,壓低嗓音:我送你到角門。你別回正路,選窄道。今夜看一次,不成就回。明日你還要站在族人前,命不能丟在這里。
我點頭,沿小巷一路潛到后角門,翻進院時,腳尖沾了些潮草的露。廊下無人,燈也滅了,月色冷,照得磚縫清清楚楚。我貼著墻根往前挪,繞過花廳,花廳里有低低的說話聲,我屏住呼吸。那兩個人影在燈后,聲音被木格門隔開,聽不出是誰。只隱約聽見一個懶懶的笑,像庶兄。另一個聲音低而硬,說了幾個字:田契、前日、印……后半句被風(fēng)打散了。
我的腳底發(fā)涼,硬著頭皮貼過去,耳朵盡量貼近木格的下沿。庶兄笑著說:大人放心,族中這邊我壓得住。那幾張紙,拿到了,話就好說。外城那邊,許字號會送禮到位。關(guān)上的事,不勞大人費心。
另一個聲音低低嗯了一下:謹(jǐn)慎。別鬧小娘們。三日太久,往前挪,明早如何
我的指尖在木格下收緊,指腹被木刺扎了一下,刺痛讓我更清醒。庶兄很快答應(yīng):好。
說話停住,椅腳摩擦地面的聲音緩慢而清晰。我不敢再停,順著廊柱影子滑到另一側(cè),看見邊門處有個小廝端著燈從外頭進來。燈光往兩旁一晃,我壓低身子,借院中假山的背陰遮了半個身子。小廝走近,腳步忽然頓了一下,燈光在石縫上停住,我?guī)缀跄芸匆姛粞嫔咸煤芨叩囊稽c。他側(cè)頭看了看,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什么,繼續(xù)向內(nèi)。等他過去,我才感覺背后衣襟被汗黏住了。
繞到庶兄書房的后窗時,窗欞半掩,窗下放著一盆蘭,葉子被夜風(fēng)打得細細作響。我用指節(jié)輕輕撥開窗紙一角,內(nèi)里一盞臺燈未滅,光落在案上,案上攤著幾頁半掩的賬頁和一封封面未封死的信。信封上寫著許某敬呈四字,下邊是一個圓印,字跡我認(rèn)不全,但末筆的彎鉤很熟,我在縣衙的過檔簿上見過。燈光忽暗忽明,我正要伸手去勾,外頭院角忽然有人咳了一聲。那咳聲不像尋常,短促、干硬。我心里一沉,連忙收手。緊接著,一個看夜的老仆子舉著燈,從屋檐下走過來,燈光一搖,照到墻根。我的影子被拉長,一半貼在墻上,一半貼在窗格。我咬住唇,整個人蜷進窗下蘭盆的背后,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肋骨。
老仆子的腳步停在窗前,燈光抬起,像一只手在暗處摸索。他喃喃念了兩句什么,又偏頭朝里望。我屏住呼吸,不敢動。良久,他才嘆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慢慢挪向廊那頭。我等他走出三五步,趁著燈影在柱子與柱子之間空出的那一瞬,貓著腰退到墻角。指尖觸到石縫里的灰塵,粗糙刺手。再繞出一段,才敢直起腰。
回到偏院,我先敲了兩下暗號,阿桃才開門。她看見我,臉色白得像紙。我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莫聲張,關(guān)上門后才從里襟里取出那疊抄件。她伸手要接,我搖頭,把它們放在案上,按著一角,用另一只手把薄油燈撥亮一點。字跡一列列列著,像一排排站得筆直的人。
我把在花廳下偷聽到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母親。她靜靜聽,一直沒插話。到最后,她才問:把他的話記清楚了
我點頭。她又問:你看見書房里的信了
我說:看見了一封,封面沒封死,許某敬呈。我未能拿出來,夜里動手,風(fēng)險太大。她面上沒有責(zé)怪,只把被角撫平:你做得對。命比紙要緊。她頓一頓:但這封信說明什么
我答:說明外城的許姓商賈與庶兄往來密切??h衙過檔與外城買賣對應(yīng)。她點點頭,眼神里那點水光像被一層霧遮住了:若族里議事提前,你要準(zhǔn)備什么
我把抄件推到她手邊:時間、編號、印章位置我都抄了。還差人證。他們今晚說要把議事往前挪,明早就可能開。我得在明早之前,逼一個人開口。我頓了頓:商賈未必肯。那就找縣衙里落單的人,或看夜的,或經(jīng)手的小吏,只要肯說一句早前過檔非按例,是由上頭批,我就有開口的縫。
母親看著我,臉上那層倦意忽然退了幾分:你敢嗎
我想了想:我不敢也得去。她閉上眼,再睜開時已經(jīng)很平靜:去吧。別一個人。她看向阿桃:你跟著,看誰來門口。陌生人不要開,太太的人也不要開。若有人闖,叫人去請族叔。
夜更深了,油燈的光越來越小。我把抄件塞回衣襟內(nèi)層,又把那支細筆別在發(fā)髻里一些,發(fā)簪遮得嚴(yán)嚴(yán)的。躺下時,我腦子里卻一點睡意也沒有?;◤d里的那句明早如何像鉤子,掛在風(fēng)里,怎么也甩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