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霄再走進教室時,有什么東西悄然改變了。
他依舊坐在靠窗的位置,依舊會望向天空,但眼神里的空洞和執(zhí)拗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專注。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在課堂上徹底放空自己。偶爾,他會強迫自己將目光從窗外移回黑板,在老嚴枯燥的講解中捕捉幾個零散的知識點,盡管那些幾何圖形依舊如同扭曲的迷宮。
課間休息,教室里充斥著試卷翻飛的聲音和疲憊的抱怨。季霄破天荒地沒有趴在桌上補覺,也沒有煩躁地塞上耳機隔絕噪音。他抽出數(shù)學(xué)課本,翻到扉頁后那片空白的角落。那里,密密麻麻布滿了鉛筆的涂鴉——各種角度、各種姿態(tài)的飛機。有線條流暢的民航客機,有帶著粗獷棱角的戰(zhàn)斗機,還有模糊的、帶著尾跡的云中剪影。
他拿起一支削尖的鉛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猶豫片刻,開始在空白處勾勒。這一次,不再是隨手發(fā)泄的線條,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機翼的弧度,引擎的輪廓,駕駛艙的舷窗……每一筆都小心翼翼,力求精確。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小片柔和的陰影。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淺的影子覆蓋了他課本的一角。
季霄筆尖一頓,抬起頭。
明曦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課桌旁。她背著那個舊帆布包,手里拿著水杯,似乎是剛打水回來。她的目光沒有看他的臉,而是落在他課本空白處那些精細的飛機素描上。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清晰地掠過一絲驚訝和……贊嘆。
季霄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用手蓋住那些涂鴉。那些深埋心底、連自己都羞于承認的渴望,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他人眼前,尤其在她面前。他臉上迅速掠過一絲狼狽和窘迫。
然而,明曦并沒有露出任何嘲笑或不解的神情。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畫,看了好幾秒,然后目光才緩緩移向季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篤定的力量:
“畫得很好。”
季霄愣住了,捏著鉛筆的手指微微發(fā)緊。
“天空,”明曦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些飛機,最后定格在季霄有些慌亂的眼睛里,“需要你這樣的眼睛?!?/p>
轟——
像一顆火星落進沉寂已久的干草堆,瞬間點燃了燎原大火。季霄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臟泵向四肢百骸,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那句“需要你這樣的眼睛”,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捅開了他心底最深的那把銹鎖。長久以來被壓抑、被否定、被母親視為洪水猛獸的渴望,第一次,被一個人如此平靜而篤定地肯定。不是敷衍,不是客套,而是來自一個同樣凝視著天空、理解那份重量的人的認可。
他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鼓脹,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慌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眼中洶涌的情緒。
明曦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應(yīng)。她說完那句話,便拿著水杯,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陽光依舊明亮,教室里依舊喧鬧。但季霄的世界里,只剩下課本上那架剛剛勾勒出輪廓的飛機,和耳邊反復(fù)回蕩的那句——“天空需要你這樣的眼睛”。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滾燙溫度的力量,在他沉寂的血液里奔流起來。
放學(xué)后的天臺,風(fēng)帶著初夏的微醺暖意。
季霄猶豫再三,還是走上了那道熟悉的樓梯。推開鐵門時,果然又看到了那個坐在舊課椅上的纖細身影。明曦正對著望遠鏡,專注地記錄著。夕陽的金輝灑在她身上,給她蒼白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暖色。
季霄沒有打擾她,只是走到不遠處的矮墻邊,背靠著粗糙的水泥墻坐下,從書包里摸出那本畫滿了飛機的課本,攤開在膝上。他沒有再畫,只是看著那些線條,感受著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滾燙的悸動。
時間在專注的沙沙筆觸中緩緩流逝。直到夕陽沉得更低,將天邊的云彩染成瑰麗的紫紅。
明曦終于放下筆,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輕輕合上筆記本。她似乎才發(fā)現(xiàn)季霄也在,目光轉(zhuǎn)向他,帶著一絲詢問。
季霄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指著課本上畫得最認真的一架客機輪廓,聲音還有些緊繃:“我……小時候,我爸帶我去過機場塔臺。很高,能看到整個機場。飛機起飛,降落……像巨大的銀色鳥,特別……自由。”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帶著久遠回憶的遙遠感,“他指著那些飛機跟我說,那是人類最接近天空的方式……也是,把遠方的人帶回家的路?!?/p>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上飛機的線條,眼神變得有些飄忽,聲音也低了下去:“后來……他不見了。我媽恨透了這些鐵鳥。她說它們帶走了我爸,也會帶走我……她說,安穩(wěn)地待在地上,才是最好的。這個……”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尖用力劃過那架飛機,“……早就該扔掉的夢。”
風(fēng)輕輕吹過,拂動兩人的額發(fā)。天臺上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城市的背景音。
明曦安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季霄低垂的臉上,落在他緊繃的指關(guān)節(jié)上。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抱著自己的膝蓋,目光投向那片被夕陽渲染得壯麗的天空。幾只歸巢的鳥兒,正排著隊,朝著遠方城市邊緣的一片樹林飛去。
“我做的觀測,”明曦的聲音很輕,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不只是為了那點報酬?!彼⑽?cè)過頭,看向季霄,“看著它們飛,尤其是那些長途跋涉的候鳥……有時候,它們飛得很低,能看清每一片羽毛都在風(fēng)里顫抖。它們會累,會掉隊,會被風(fēng)暴打散……”
她的目光追隨著那隊漸漸融入暮色的鳥兒,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和沉甸甸的理解。
“但它們知道要去哪里。冬天冷了,就飛向溫暖的南方;春天來了,就飛回出生的地方。路線那么長,那么難,但它們心里有地圖,有歸途?!彼栈啬抗?,看向季霄,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夕陽余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風(fēng)暴里的鳥,找不到方向??纯此鼈儯浵滤鼈冿w過的軌跡,心里就會安靜一點。好像……它們替我飛過了那些我飛不過去的路?!?/p>
她微微低下頭,手指輕輕撫摸著膝蓋上那本厚厚的筆記本封面,聲音更輕了:“……你畫的飛機,和它們一樣。不是要逃離地面,是……找到了自己的航線,去完成必須完成的飛行。這很了不起,季霄?!?/p>
季霄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看著夕陽下明曦柔和的側(cè)臉,看著她撫摸著筆記本時流露出的那種珍視和寄托。她的話,像一股溫?zé)岬呐?,緩緩注入他被冰封的心湖。原來,她仰望天空,不僅僅是為了生存,更是在那片遼闊中,尋找對抗自身風(fēng)暴的勇氣和方向。
而他深埋的、被唾棄的夢想,在她眼中,竟與那些執(zhí)著飛翔的候鳥如此相似——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抵達。
一種前所未有的共鳴,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他們都背負著沉重的現(xiàn)實,都曾在生活的風(fēng)暴中迷失方向。而這片被無數(shù)人質(zhì)問“有什么好看”的天空,此刻卻成了他們共同的錨點,無聲地傳遞著理解、慰藉和一種微弱的、卻無比真實的希望。
季霄握緊了手中的課本,那架鉛筆勾勒的飛機輪廓,仿佛在夕陽下有了生命,有了溫度。他不再是獨自仰望深淵的迷路者。身邊這個安靜的女孩,成了他灰暗世界中,一座沉默而堅實的地面塔臺,指引著他心中那架被塵封的飛機,重新校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