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氣在九月下旬達到頂峰,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黑板角落的高考倒計時數(shù)字一天天變小,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將整個高三年級的空氣都壓縮得緊繃欲裂。
就在這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時候,一個意外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壓抑的教室里激起了一圈漣漪——學校組織高三學生前往市郊新建成的天文臺進行“減壓”與“科普”活動,夜觀星象。
“都打起精神來!就當是高考前最后一次集體活動,放松一下!但別給我放松過了頭!”老嚴站在講臺上,難得地沒有板著臉,只是眼神掃過臺下疲憊不堪的學生們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晚上七點校門口集合,統(tǒng)一坐大巴過去。帶好外套,夜里涼!誰都不許遲到早退!”
消息宣布時,季霄下意識地看向后排靠窗的位置。明曦正低頭整理著書包,側(cè)臉依舊平靜,但季霄敏銳地捕捉到她握著書包帶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指尖有些泛白。他想起她包里那個白色的藥瓶,想起她蒼白的臉色和偶爾流露的疲憊。這樣的集體外出活動,對她來說,恐怕不是放松,而是額外的負擔。
一絲擔憂悄然爬上季霄的心頭。
夜色如墨般鋪展開來。市郊遠離了城市的光污染,空氣清冽,帶著草木的芬芳。巨大的白色天文臺穹頂在深藍色天幕下靜靜矗立,像一只沉默的巨眼。學生們排著隊,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帶著新奇和興奮,陸續(xù)進入穹頂內(nèi)部。
巨大的天文望遠鏡指向深邃的夜空,講解員的聲音在空曠的穹頂內(nèi)回蕩,介紹著那些遙遠而神秘的星座、星云。璀璨的星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現(xiàn)在城市孩子眼前,引來一陣陣壓抑不住的驚嘆。
季霄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目光卻不時地越過攢動的人頭,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明曦獨自站在人群邊緣,靠著冰冷的金屬欄桿。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興奮地仰望,反而微微低著頭,雙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身體顯得有些緊繃。穹頂內(nèi)為了觀測效果,光線調(diào)得很暗,季霄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能看到她清瘦的輪廓在幽暗中顯得更加單薄。
“下面,我們將觀測今晚的主角——夏季大三角……”講解員的聲音充滿激情。
就在這時,穹頂外毫無預兆地傳來一聲沉悶的、如同野獸低吼般的雷聲!
轟隆——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講解員的聲音。
人群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騷動和低語。
“打雷了?”
“不會下雨吧?”
“別烏鴉嘴……”
講解員顯然也聽到了,他抬頭看了看穹頂,眉頭微皺,但還是維持著鎮(zhèn)定:“大家稍安勿躁,可能是遠處過境雷雨云,不會影響我們觀測……”
他的話音未落,緊接著又是幾聲更響、更密集的炸雷!轟!轟隆隆——!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金屬穹頂之上!
這一次,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了腳下的震動!
“哇!”
“真的打雷了!”
恐慌的情緒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迅速在人群中彌漫開來。學生們開始不安地騷動,紛紛抬頭看向緊閉的穹頂,仿佛擔心下一秒它就會被雷劈開。
講解員臉色變了,快步走到控制臺前,對著對講機急促地說著什么。
季霄的心猛地一沉,不好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再次看向明曦的方向。在穹頂內(nèi)應(yīng)急燈驟然亮起的慘白光線中,他清晰地看到——明曦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手死死抓住了冰涼的欄桿才沒有摔倒!她的臉色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駭人的慘白,嘴唇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顫抖著。豆大的冷汗幾乎瞬間就從她的額頭和鬢角沁了出來!
“明曦!”季霄想也沒想,撥開前面的人,不顧一切地朝她沖過去!
就在這時,穹頂內(nèi)刺耳的警報聲凄厲地拉響!紅光瘋狂閃爍!
“緊急情況!緊急情況!”講解員的聲音通過擴音器響起,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慌,“突發(fā)強雷暴天氣!伴有強降水和大風!天文臺區(qū)域電路可能受到影響!請所有同學保持冷靜!原地不動!等待工作人員引導疏散!”
“啊——!”
“要塌了嗎?!”
“快跑?。 ?/p>
恐慌徹底爆發(fā)了!學生們像受驚的羊群,尖叫著、哭喊著,不顧一切地朝著唯一的出口涌去!場面瞬間失控!
混亂的人流如同失控的潮水,裹挾著一切。季霄逆著人流,艱難地向明曦的方向擠去,心急如焚!
“明曦!明曦!”他大聲喊著她的名字,聲音被淹沒在鼎沸的尖叫和警報聲中。
他終于沖到了欄桿邊!明曦已經(jīng)支撐不住,整個人沿著冰冷的金屬欄桿滑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她的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發(fā)白。她的頭深深埋在臂彎里,發(fā)出壓抑的、痛苦到極致的嗚咽聲!在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線下,季霄驚恐地看到,她露出的脖頸和耳后皮膚上,赫然浮現(xiàn)出幾片不規(guī)則的、觸目驚心的鮮紅斑塊!
是她的??!在巨大的驚嚇、寒冷和混亂中,免疫系統(tǒng)徹底崩潰了!
“明曦!”季霄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她冰冷、布滿冷汗的手臂,那劇烈的顫抖瞬間傳遞到他身上,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別怕!我在這里!”季霄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兇狠和決絕。他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并不厚實的校服外套,用盡全力,將蜷縮顫抖的女孩緊緊裹?。「艚^開混亂的人流和刺骨的寒意!
“藥!你的藥呢?”他急吼著,聲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幾乎撕裂,“白色的瓶子!快告訴我!”
明曦似乎被巨大的痛苦吞噬了意識,根本無法回應(yīng),只是在他懷里發(fā)出更加破碎的嗚咽,身體抖得像是要散架。
季霄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記得!他記得那個藥瓶的樣子!他像一頭護崽的猛獸,一手緊緊摟著懷里冰冷顫抖的身體,一手發(fā)瘋般地在明曦腳邊那個被擠得變形的舊帆布包里翻找!
混亂的人群還在推搡哭喊,有人撞到他的后背,他咬著牙硬扛住,手指在包里混亂地摸索!筆記本、鉛筆盒、那本破舊的《常見鳥類辨識手冊》……找到了!
一個熟悉的、冰涼堅硬的白色塑料瓶!
他一把抓出來,借著閃爍的紅光看清標簽——和他記憶中模糊的印象吻合!他幾乎是粗暴地擰開瓶蓋,倒出兩片藥,捏在手里??粗麝鼐o閉的雙眼和慘白的臉,他心一橫,用牙齒咬開自己帶來的礦泉水瓶蓋,小心地扶起她的頭。
“明曦!張嘴!吃藥!”他聲音嘶啞地命令著,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也許是他的聲音穿透了痛苦的屏障,也許是藥片觸碰到干裂的嘴唇,明曦微微張開嘴,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季霄眼疾手快,迅速將藥片塞進她嘴里,然后小心地喂了幾口水。她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幾下,終于將藥咽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季霄像是虛脫般,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但他不敢松懈,依舊緊緊抱著懷里裹著外套、蜷縮顫抖的女孩。她的嗚咽聲小了一些,但身體的顫抖并未停止,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前襟。那幾片刺目的紅斑,在閃爍的紅光下,如同灼燒在他心上的烙印。
混亂的疏散還在繼續(xù)。有老師終于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的異常,擠了過來,看到明曦的情況,臉色大變:“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她有免疫系統(tǒng)疾??!剛才被嚇到了!”季霄快速解釋,聲音依舊緊繃,“需要去醫(yī)院!”
老師立刻通過對講機呼叫支援。
“別怕……別怕了……”季霄低下頭,嘴唇幾乎貼在明曦被冷汗浸濕的發(fā)頂,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近乎祈禱的意味,“藥吃了,沒事了……我在,我在……雨會停的,明曦,雨會停的……就像候鳥……總會找到晴天的……一定會停的……”
他一遍遍重復著,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說服自己。懷里的身體冰冷而脆弱,每一次痛苦的顫抖都像刀子剜在他心上。警報的嘶鳴、人群的哭喊、窗外狂暴的雷雨聲……整個世界都在崩塌、咆哮。但此刻,季霄的整個世界,都縮小到懷中這具冰冷顫抖的身體上。守護她,撐過這場風暴,成了比仰望天空、比高考、比一切都要重要的事。
他緊緊抱著她,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冰冷的身體,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推搡和混亂。目光穿透閃爍的紅光,投向穹頂緊閉的縫隙。外面,是傾盆而下的、如同末日般的暴雨。而他懷里,是他拼盡全力也要守護的、在風暴中迷失的候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