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遺體并排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茅屋里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和一種更深的絕望——如何安葬?
“入土為安……”大哥朱重四抱著頭蹲在地上,聲音嘶啞,“可咱……咱連塊埋爹娘的地都沒有??!”朱家世代佃農(nóng),耕種的是地主劉德家的土地,自己名下連巴掌大的墳地都沒有。平日里村里有人去世,都是向地主或宗族求一塊荒地安葬??扇缃襁@光景……
二哥朱重六煩躁地搓著手:“去找劉老爺!求他看在爹給他家做了幾十年佃戶的份上,賞塊薄地!”話雖如此,他臉上卻寫滿了不抱希望的神情。地主劉德在鄉(xiāng)里的刻薄吝嗇是出了名的。
重八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汗水,眼神里透著一股少年人少有的狠厲和決絕:“我去求他!”他不能讓爹娘的尸骨就這樣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草席裹尸已是最大的不孝,若再不能入土,他朱重八還算個人嗎?
他讓哥嫂守著父母的遺體,自己赤著腳,頂著午后依舊毒辣的日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位于村子中央、青磚灰瓦的地主劉德家宅。那高大的門樓和緊閉的朱漆大門,在周圍一片低矮破敗的茅屋中顯得格外刺眼。
重八站在那扇象征著權(quán)勢和財富的大門前,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拍打著冰冷的門環(huán)。
“咚咚咚!咚咚咚!”
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午后格外清晰。
過了許久,旁邊的一扇小角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探出頭來,滿臉的不耐煩:“誰啊?大中午的嚎喪呢?”
“大叔,是我,朱五四家的重八。”重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恭敬,“求您通稟劉老爺一聲,我爹娘……都沒了……求老爺開恩,賞塊地埋骨……我們兄弟做牛做馬報答老爺!”
管家上下打量著重八。少年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赤著的雙腳沾滿黑泥,身上還隱隱帶著一股死亡的氣息。管家嫌惡地皺了皺眉:“等著!” 門“哐當(dāng)”一聲又關(guān)上了。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重八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沉。烈日炙烤著他的頭皮,汗水順著脖頸流下,在布滿塵土的皮膚上沖出幾道泥溝。他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終于,角門再次打開。管家側(cè)身讓開,地主劉德肥胖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穿著綢衫,腆著肚子,手里還拿著一個精致的紫砂小茶壺,慢悠悠地嘬著,一股茶香飄散出來,與重八身上的汗味和死亡氣息形成刺鼻的對比。
“朱家小子?”劉德瞇縫著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重八,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你爹娘都走了?唉,也是命苦啊?!?/p>
重八撲通一聲跪倒在滾燙的青石板地上,額頭重重磕了下去:“劉老爺慈悲!求老爺看在俺爹給老爺家種了一輩子地的份上,賞塊巴掌大的荒地,讓俺爹娘入土為安吧!俺們兄弟三個,還有俺嫂子,愿意給老爺白干三年……不,五年!一輩子都行!” 他的額頭抵著滾燙的地面,聲音帶著哭腔和卑微的乞求。
劉德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茶,咂了咂嘴:“重八啊,不是老爺我心狠。這年頭,你也知道,天災(zāi)人禍,收成全無。老爺我自個兒也難??!佃戶欠的租子都堆成山了。再說,這地……”他拖長了腔調(diào),眼神瞟向遠(yuǎn)處荒蕪的田野,“這地,都是祖宗傳下來的產(chǎn)業(yè),有地契管著,哪能隨便給出去埋人?壞了風(fēng)水,驚擾了地脈,誰擔(dān)待得起?朝廷知道了,也是要治罪的?!?他頓了頓,看著地上卑微如螻蟻的少年,語氣帶著一絲施舍般的虛偽,“這樣吧,念在你爹老實(shí)巴交的份上,老爺我發(fā)發(fā)善心。村東頭亂葬崗那邊,野狗啃剩的地方總還有吧?去那兒刨個坑埋了得了,省事。至于你們兄弟……唉,老爺我也養(yǎng)不起閑人,自謀生路去吧?!?/p>
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重八的心窩。亂葬崗!那是野狗爭食、尸骨曝露的地方!讓一生勞苦、老實(shí)本分的爹娘死后還要遭受野狗啃噬?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猛地沖上重八的頭頂,燒得他渾身發(fā)抖。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劉德那張肥膩虛偽的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緊握的拳頭因?yàn)橛昧Χ腹?jié)發(fā)白。有那么一瞬間,他真想撲上去,用牙齒撕碎這張臉!
劉德被他眼中那瞬間迸發(fā)的、狼崽子般的兇狠戾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管家立刻上前一步,擋在劉德身前,厲聲喝道:“朱重八!你想干什么?老爺開恩指了路,還不快滾!再糾纏,小心打斷你的狗腿!”
重八胸膛劇烈起伏著,那股狂暴的殺意在他血管里沖撞。然而,目光掃過劉德身后那高墻大院,掃過管家兇神惡煞的臉,再想到家中等待的哥嫂和父母的遺體……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不能。他打不過,斗不過。他甚至連給爹娘討塊埋骨之地的能力都沒有。
所有的憤怒、屈辱、不甘,最終化作一口腥甜的血?dú)?,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眼中的兇光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種死寂的冰冷。他不再看劉德一眼,只是緩緩地、僵硬地,再次對著那扇冰冷的朱漆大門磕了一個頭。額頭撞擊在滾燙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留下一點(diǎn)暗紅的印記。然后,他默默地站起身,赤著腳,一步一步,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離開了這座象征著屈辱和絕望的高門大院。身后,傳來劉德不屑的冷哼和管家關(guān)門時刺耳的“哐當(dāng)”聲。
重八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間充滿死亡氣息的茅屋。大哥朱重四和二哥朱重六看到他空手而歸、臉上死灰般的表情,瞬間明白了結(jié)果。大哥抱著頭蹲在地上,發(fā)出壓抑的嗚咽。二哥猛地一拳砸在土墻上,震得屋頂簌簌落下灰塵,指關(guān)節(jié)瞬間破皮滲血。
“狗日的劉德!畜生!”朱重六嘶吼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憤怒。
大嫂王氏抱著餓得連哭都沒力氣的孩子,默默流淚。
重八沒有說話。他徑直走到土炕前,看著父母那兩張被死亡凝固了痛苦的臉龐。他伸出手,輕輕地、顫抖著,為母親闔上那雙依舊微睜著的、空洞的眼睛。然后,他轉(zhuǎn)向父親同樣未能瞑目的雙眼。當(dāng)他的指尖觸碰到父親冰冷僵硬的眼皮時,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慟和刻骨的仇恨瞬間沖垮了他最后的堤防。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無聲地滴落在父親冰冷的臉頰上。他俯下身,用額頭抵著父親冰冷僵硬的胸膛,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無聲的慟哭撕扯著他年輕的心肺。
“爹……娘……兒子沒用……兒子不孝……”他在心里一遍遍嘶喊著。
哭過之后,是更加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沒有棺材,沒有壽衣,甚至沒有一塊像樣的裹尸布。大哥朱重四翻遍了家里所有角落,只找出了兩張破舊不堪、滿是窟窿的草席。這就是父母在世間最后的歸宿。
兄弟三人強(qiáng)忍著巨大的悲痛和屈辱,用冰冷的河水為父母簡單擦拭了身體。那瘦骨嶙峋、布滿勞苦印記的軀體,無聲地訴說著他們一生的艱辛。重八的手顫抖著,用那張最破的草席,小心翼翼地將母親陳氏蜷縮的遺體裹住。草席粗糙的邊緣摩擦著母親冰冷的皮膚,也摩擦著重八滴血的心。大哥和二哥也流著淚,用另一張略好一點(diǎn)的草席裹住了父親朱五四。
兩張被草席包裹的、瘦小得可憐的遺體,并排放在冰冷的地面上。這就是生養(yǎng)他們、勞苦一生的爹娘最后的模樣。大嫂王氏抱著孩子,在一旁燒著一點(diǎn)可憐的紙錢,微弱的火苗映照著三兄弟悲戚絕望的臉。
“抬……抬到亂葬崗?”朱重四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巨大的屈辱和不甘。
重八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不!不能去亂葬崗!爹娘一輩子清清白白做人,死了不能喂野狗!”他環(huán)顧著這間徒有四壁、搖搖欲墜的茅屋,目光最終落在屋后那片同樣屬于劉德、但因?yàn)榈貏莸屯葚汃ざ鵁o人問津的荒坡上?!熬汀吐裨谀莾海÷裨谖覀兗椅莺?!那是爹娘住了半輩子的地方!”
大哥二哥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和一絲絕境中的認(rèn)同。與其讓爹娘暴尸亂葬崗,不如就埋在這茅屋之后,也算是一家人最后的守候。
沒有鋤頭,沒有鐵鍬。家里唯一的農(nóng)具是一把破舊的镢頭,镢頭把還斷過,用麻繩勉強(qiáng)纏著。兄弟三人輪流用這把破镢頭,在屋后堅硬如鐵的荒坡上艱難地挖掘著。汗水混著淚水,順著他們黝黑瘦削的臉頰滾滾而下,滴落在滾燙的土地上,瞬間蒸發(fā)不見。镢頭刨在干硬的土塊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震得手臂發(fā)麻,虎口裂開,鮮血染紅了粗糙的木柄。每一镢下去,都仿佛刨在他們的心上。
挖了不知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個勉強(qiáng)能容納兩個成年人的淺坑終于成型,深度還不到半人高。兄弟三人早已精疲力竭,手上滿是血泡和裂口。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茅屋旁的小路上。是鄰居劉繼祖。他穿著打滿補(bǔ)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提著一個破舊的瓦罐,里面是半罐渾濁的稀粥。劉繼祖是村里的老好人,家境也不寬裕,但心地善良。
“五四哥……嫂子……”劉繼祖看著地上草席裹著的遺體,眼圈瞬間紅了。他放下瓦罐,走到坑邊,看著三兄弟血肉模糊的手和那淺得可憐的土坑,長長嘆了口氣。
“繼祖叔……”重八的聲音哽咽了。
劉繼祖拍了拍重八的肩膀,又看了看朱重四和朱重六:“娃兒們,難為你們了……這坑……太淺了?!彼聊艘幌?,渾濁的眼睛望向遠(yuǎn)處那片屬于他的、同樣貧瘠但位置稍好的荒地,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這樣吧……我那塊地,就是坡東頭挨著老槐樹那塊,雖然薄點(diǎn),但還算平整。你們……把五四哥和嫂子,抬到那兒埋了吧。入土為安要緊,別管什么劉德不劉德了。天塌下來,我劉繼祖擔(dān)著!”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在絕望中格外珍貴的溫暖和力量。
重八兄弟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這個人人自危、視瘟疫為洪水猛獸的時刻,竟然還有人愿意伸出援手,而且是冒著得罪地主劉德的風(fēng)險!
“繼祖叔!”兄弟三人“撲通”一聲齊齊跪倒在劉繼祖面前,淚水再次奔涌而出。這一次,是絕境中看到一絲微光的感激之淚。“您的大恩大德,俺們兄弟永世不忘!”
劉繼祖連忙扶起他們:“快起來,快起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說這些干啥!趕緊的,趁著天還沒黑透,把事辦了!”
兄弟三人再次燃起力氣,抬著父母被草席包裹的遺體,跟著劉繼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塊坡東頭的荒地。劉繼祖還從家里拿來了一把稍好點(diǎn)的鐵鍬,幫著挖掘。
當(dāng)父母的遺體終于被小心翼翼地放入那個稍微深了一些的土坑中時,重八跪在坑邊,抓起一把冰冷的黃土。他看著草席下父母模糊的輪廓,心如刀絞。他顫抖著,將第一捧土撒了下去。土塊落在草席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大哥二哥也流著淚,跟著撒土。
沒有哀樂,沒有紙錢紛飛(僅有的一點(diǎn)剛才在屋里燒完了),只有壓抑的啜泣聲和鐵鍬鏟土的沙沙聲。劉繼祖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不時抬頭警惕地望向劉德大宅的方向。
就在土坑即將填平的時候,原本悶熱的天空突然毫無征兆地陰沉下來??耧L(fēng)驟起,卷起漫天沙塵,吹得人睜不開眼。緊接著,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墨黑的云層,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響!豆大的雨點(diǎn),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將干燥滾燙的地面砸出一個個小坑,騰起一片土腥氣。
暴雨!一場久旱之后、足以緩解旱情甚至可能挽救一些作物的暴雨,竟然在父母下葬的這一刻傾盆而至!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重八單薄的衣衫,澆在他滾燙的額頭和臉上,和淚水混在一起,流進(jìn)嘴里,又苦又澀。他仰起頭,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望著那如同天漏了一般的墨黑蒼穹。一道又一道猙獰的閃電如同上蒼憤怒的鞭子,抽打著這片苦難的大地,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在頭頂炸開,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嗬……嗬嗬嗬……” 重八突然發(fā)出一陣怪異的、不似人聲的慘笑。他猛地低下頭,看著眼前迅速被雨水沖刷、泥濘不堪的新墳,看著那兩張被草席包裹、此刻正被冰冷雨水無情浸透的爹娘的遺骸,一股滔天的悲憤和怨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爆發(fā)!
他猛地站起身,伸手指向那電閃雷鳴、暴雨傾盆的天空,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了一聲凄厲至極、飽含著無盡血淚的嘶吼:
“老天爺!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俺爹娘活著的時候,你一滴雨不給!活活餓死!病死!”
“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們死了!埋了!你他娘的倒知道下雨了!”
“下!下得好啊!下給誰看?!”
“你這瞎了眼的老天爺!”
“這雨——該下在春旱時啊——!”
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字字泣血,用盡了他十六年生命中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憤、所有的不甘與詛咒!那聲音穿透震耳欲聾的雷雨聲,凄厲得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嘯,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絕望力量,回蕩在雨幕籠罩的荒坡之上。
劉繼祖被少年這突如其來的、驚心動魄的控訴驚呆了,張著嘴,看著那個在暴雨中如同瘋魔般指天怒罵的少年單薄而倔強(qiáng)的身影。大哥朱重四和二哥朱重六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被弟弟身上爆發(fā)出的那股從未有過的、令人心悸的戾氣和悲愴所震懾。
暴雨無情地沖刷著新墳的泥土,沖刷著草席,也沖刷著朱重八臉上滾燙的淚水和冰冷的雨水。他像一個憤怒的石像,指著蒼穹,站在父母的墳前,站在天災(zāi)人禍造就的廢墟之上。那一聲聲泣血的控訴,不僅是對無情蒼天的質(zhì)問,更是對這個殘酷世道最決絕的宣戰(zhàn)書。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脖頸流下,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卻澆不滅他胸腔里那團(tuán)被仇恨和苦難點(diǎn)燃的熊熊烈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世間所謂的“天命”,是何等的虛妄與不公!軟弱、忍耐、祈求,換來的只有更深的苦難和更徹底的毀滅!
就在這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的荒坡上,站在父母被草席裹著的簡陋墳塋前,朱重八——這個未來的洪武大帝朱元璋——心中那顆名為“反抗”的種子,被這血淚澆灌,被這雷霆催生,終于破開了堅硬的心殼,帶著刺骨的恨意和打敗一切的決絕,開始瘋狂滋長。
他緩緩放下指向蒼穹的手臂,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混著雨水,沿著指縫滴落在泥濘的新墳之上。他低下頭,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兩堆被雨水沖刷得不斷塌陷的黃土包,仿佛要將這刻骨的仇恨與屈辱,連同父母的遺容,一起烙印進(jìn)靈魂最深處。
雨,還在下。天,依舊墨黑。但朱重八眼中的世界,卻在這一刻,徹底改變了顏色。那是一種浸透了血淚與寒鐵的、冰冷而決絕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