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淮河兩岸的春天,死寂得令人窒息。
本該是萬物復(fù)蘇、麥苗拔節(jié)的時節(jié),濠州鐘離縣太平鄉(xiāng)孤莊村外的田野,卻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攥干了最后一絲生氣。
土地龜裂,蛛網(wǎng)般的縫隙貪婪地吞噬著每一縷試圖滲入的水汽,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灰蒙蒙的天際線。
風(fēng)卷過,不是帶著泥土的芬芳,而是揚起干燥嗆人的塵沙,裹挾著枯草敗葉,嗚咽著掠過荒蕪的田埂和低矮破敗的茅舍。
朱重八,這個十六歲的少年,赤著黢黑精瘦的上身,蹲在自家那不足一畝的薄田邊。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摳進(jìn)一道足有手指寬的裂縫里,指尖觸到的只有滾燙、堅硬如鐵的土坷垃。
他抓起一把,用力一捻,土塊瞬間化作齏粉,從指縫簌簌落下,沒有半分濕意。
“爹……”重八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喉嚨,“這地……真的一點指望都沒了?”
他的父親朱五四,一個被歲月和勞苦壓彎了脊梁的漢子,佝僂著背坐在田埂上。
他布滿溝壑的臉龐被旱風(fēng)吹得黝黑發(fā)亮,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代表全家活命的焦土,半晌,才沉重地、幾乎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一聲嘆息:“重八,天要收人,地……也救不了命了?!?/p>
朱五四的眼神空洞,里面沒有憤怒,沒有絕望,只有一種被無邊苦難反復(fù)捶打后的麻木。
去年秋收就歉薄,勉強糊口熬過冬天,存糧早已見底。
開春以來,滴雨未落。
莊戶人家賴以生存的麥苗,在持續(xù)的高溫炙烤下,先是蔫黃,繼而大片大片枯死,連根拔起都輕飄飄的沒有分量。
田里唯一還顯出點活氣的,是那些在熱風(fēng)中搖曳的、生命力頑強的野草,此刻也成了村民們爭相剜取的“珍饈”。
蝗蟲來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幾點黑影在刺眼的陽光下飛過。
重八抬頭望天,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什么好兆頭。
果然,不到半日,天邊便涌起一片詭異的、移動的“烏云”。
那“烏云”翻滾著,帶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密集的嗡嗡聲,鋪天蓋地而來。陽光被遮蔽,天地間驟然昏暗下來。
“蝗神爺來了!快!快敲盆!”有人嘶聲力竭地喊叫。
孤莊村瞬間炸開了鍋。
驚恐的哭喊聲、絕望的咒罵聲、急促的敲打鐵盆木桶的哐當(dāng)聲交織在一起,試圖驅(qū)散這滅頂之災(zāi)。
重八和父親朱五四、大哥朱重四、二哥朱重六,還有大嫂王氏,全都沖了出來。
他們揮舞著樹枝、破布,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在自家的田埂上瘋狂奔跑驅(qū)趕。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那如潮水般洶涌的蝗群,根本無視這些渺小人類的掙扎。
它們?nèi)缤钬澙返穆訆Z者,密密麻麻地落在枯黃的麥稈、幸存的野草、甚至屋頂?shù)拿┎萆稀?/p>
頃刻間,只聽得一片令人牙酸的、密集的啃噬聲“沙沙沙”地響起,像無數(shù)把細(xì)小的鋸子在同時切割著大地最后一點生機???/p>
黃的殘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連草根都被翻出啃食殆盡。綠色的汁液和蝗蟲排泄的褐色污跡,瞬間覆蓋了地面。
重八眼睜睜看著一只碩大的飛蝗落在他手臂上,堅硬的口器毫不留情地啃噬著他干裂的皮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狠狠一巴掌拍下去,掌心一片粘膩的綠色漿液和破碎的蟲尸。
抬頭望去,天地間只剩下蝗蟲翅膀反射的、令人眩暈的點點暗光和無邊無際的啃噬聲。
驅(qū)趕的人群漸漸停止了徒勞的動作,木然地站著,臉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連敲打盆罐的聲音也稀落下去,最終徹底消失。
整個孤莊村,仿佛被這蝗蟲的海洋徹底淹沒,只剩下絕望的死寂。
重八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絞痛。
不是因為惡心,而是極度的饑餓感被眼前這末日景象徹底點燃。
他知道,這點被蝗蟲啃噬殆盡的、連草根都算不上的東西,是村里人最后的、渺茫的希望?,F(xiàn)在,連這點希望也被啃得干干凈凈。
蝗蟲如同來時一般突兀,吃飽喝足后,在某個黃昏再次匯成遮天蔽日的“烏云”,嗡嗡地飛向遠(yuǎn)方,去尋找下一片可供吞噬的綠洲。
留給孤莊村的,是比蝗災(zāi)前更加徹底的一片死寂焦土,以及彌漫在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蟲尸腥臊氣。
真正的災(zāi)難,這才剛剛開始。
饑荒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樹皮被剝光,草根被挖盡,觀音土成了搶手貨。
餓殍開始出現(xiàn)。起初是無聲無息地倒在路邊、田埂,后來便是整戶整戶地消失。
孤莊村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氣,連狗吠聲都絕跡了——它們早已成了最先進(jìn)入人們肚腹的“食物”。
朱家的情況急轉(zhuǎn)直下。
本就羸弱的母親陳氏最先倒下了。
長期的饑餓和絕望徹底擊垮了她的身體,持續(xù)的高熱如同跗骨之蛆。
她躺在四面透風(fēng)的茅屋土炕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窩深陷,氣息微弱得如同游絲。
重八和哥哥們圍在炕邊,看著母親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有渾濁的淚水順著深陷的眼角無聲滑落,浸濕了破舊的枕席。
家里連一滴能潤喉的米湯都拿不出來了。
“娘……”重八跪在炕前,緊緊握著母親枯柴般的手,那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冰涼的心。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比餓肚子更可怕,那是眼睜睜看著至親生命流逝卻無能為力的絕望。
他想去求求村里的郎中,哪怕弄點最便宜的草藥,但家里連一個銅板都找不出。他看向父親朱五四,父親佝僂著背,坐在角落的矮凳上,頭深深埋進(jìn)膝蓋里,肩膀無聲地聳動著。
這個一輩子老實巴交、逆來順受的佃農(nóng),此刻連哭泣都壓抑得沒有聲音。大哥朱重四蹲在門口,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灰蒙蒙的天。二哥朱重六則焦躁地在狹小的屋子里踱步,像一頭困獸。
大嫂王氏抱著襁褓中同樣餓得奄奄一息的兒子,縮在另一個角落,臉上是麻木的茫然。
就在母親彌留之際,父親朱五四也倒下了。
那是在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午后,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想再去村外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挖到點沒被蝗蟲啃光的草根,結(jié)果一頭栽倒在滾燙的土路上。
是鄰居汪大娘的兒子把他背回來的。朱五四的癥狀和妻子如出一轍:持續(xù)的高熱,劇烈的頭痛,渾身關(guān)節(jié)酸痛,很快便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口中不時發(fā)出模糊不清的痛苦囈語。
“瘟……瘟病……”汪大娘的兒子放下朱五四,臉色煞白,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是瘟??!隔壁村也死了好幾個了!”
他丟下這句話,像躲避瘟疫一樣,頭也不回地跑了。
“瘟病”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jìn)重八的心窩。
他看著炕上并排躺著的、氣息奄奄的父母,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饑餓尚可忍耐,瘟疫卻是閻王爺催命的符咒!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間搖搖欲墜的茅屋。
大哥朱重四猛地站起來,沖到門口,對著汪大娘兒子消失的方向嘶吼:“胡說!我爹娘不是瘟??!是餓的!是餓病的!”
但他的聲音空洞無力,在死寂的村子里沒有激起任何回響,反而透著一股色厲內(nèi)荏的恐懼。二哥朱重六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遠(yuǎn)離了土炕。
重八沒有動。
他依舊緊緊握著母親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那微弱的脈搏。
他看著母親臉上痛苦的神情,看著父親昏迷中緊蹙的眉頭,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交織在一起。
他知道汪大娘的兒子說的是真的。那種死亡的氣息,他聞得到。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朱重八一生中最黑暗的煉獄。
他守在父母的炕前,看著他們的生命之火在饑餓和瘟疫的雙重折磨下一點點熄滅。
母親陳氏先走了,在一個寂靜無聲的黎明。她的身體早已枯槁,死亡帶走她時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那微弱的氣息徹底停止了。重八握著那只徹底冰涼的手,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死掉了一塊。
父親朱五四的生命力似乎更頑強一些,在妻子離世后,他又在痛苦中掙扎了兩天兩夜。
重八聽著父親沉重的、帶著痰鳴的呼吸,看著他因高燒而通紅的臉和因脫水而干裂滲血的嘴唇,心如刀絞。
他能做的,只是用一塊破布蘸著好不容易討來的一點渾濁的河水,一遍遍擦拭父親滾燙的額頭和干裂的嘴唇。
朱五四偶爾會短暫地清醒片刻,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掃視著空蕩蕩的屋子,目光最終會落在守在炕前的重八身上,嘴唇蠕動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悠長的嘆息,或者一滴混濁的淚,隨即又陷入昏沉。
在一個悶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的夜晚,朱五四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嗬嗬”聲,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然后猛地一挺,徹底不動了。
那雙曾經(jīng)充滿勞苦和麻木的眼睛,空洞地睜著,望著低矮破敗的茅草屋頂,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這不公的世道。
重八撲在父親尚有余溫的身體上,終于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哭聲沖破茅屋的束縛,在死寂的孤莊村上空回蕩,凄涼得如同孤狼的哀鳴。大哥朱重四和二哥朱重六也圍了過來,三人抱頭痛哭。
大嫂王氏抱著孩子,在一旁默默垂淚。家,在這一刻徹底破碎了。
僅僅半個月之內(nèi),朱重八失去了父母雙親。瘟疫和饑餓聯(lián)手,無情地奪走了給予他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