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盛夏,鹽河水因上游暴雨泄洪而暴漲,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洶涌地奔流著,發(fā)出沉悶而焦躁的咆哮,仿佛大地深處壓抑不住的嗚咽??諝庵袕浡樗列葰夂捅涣胰毡窈笄f稼蒸騰出的青汁味,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重。蟬鳴聲嘶力竭,穿透這粘稠的帷幕,在每一個角落鼓噪著,為這酷暑,也為即將逝去的生命,奏響一曲永無止境的哀歌。
海家老宅那低矮的堂屋,門窗緊閉,試圖隔絕外界的酷熱與喧囂,卻更添幾分壓抑的窒息感。一股濃烈的草藥味以及檀香味混合在一起,沉沉地懸浮在空氣中。海長庚躺在陪伴了他大半生的那張舊木床上。他瘦得脫了形,嶙峋的骨架如同一座被歲月風沙侵蝕殆盡的丘陵。皮膚蠟黃松弛,緊緊包裹著凸起的骨頭。長時間的疾病——已耗盡了他所有的生機。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艱難,胸膛微弱地起伏,喉嚨深處發(fā)出破舊風箱般的“嗬……嗬……”聲,帶著濃重的痰音。臉頰深深凹陷,顴骨突兀,映襯得眼窩深陷如枯井。嘴唇干裂起皮,布滿了細小的血口子,微微翕張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清晰連貫的音節(jié),只剩下無意識的、微弱的氣流摩擦。
然而,他那雙渾濁的瞳孔深處,竟異常地清亮起來!像即將燃盡的殘燭,固執(zhí)地燃燒著,釋放著最后的光亮。這光亮里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迷茫,甚至沒有多少痛苦,只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穿透生死的期盼。他的目光,越過了床前圍攏的、神情焦慮悲戚的兒孫們。那扇刷著斑駁油漆、被歲月侵蝕得布滿裂紋的木門,此刻仿佛成了他全部意念的焦點,是他靈魂與這世界最后的錨點。門外的世界,陽光刺眼得炫目,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河水嗚咽著奔流不息。門內,則是他一顆被巨大的失落、不甘以及一絲深不見底的哀涼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心。
他在等。以一種近乎絕望的虔誠在等。等那兩個與他血脈相連、被他視為生命重責、付出半生心血拉扯成人、卻在幾年前親手將他推入冰冷深淵的親弟弟——海長銀和海長銅。那道無形的、由冷漠和怨恨筑成的鴻溝,幾年來如同鹽河底頑固的礁石,橫亙在比鄰而居的兄弟之間,成了鹽西村一道觸目驚心、令人每每提及便搖頭嘆息的蒼涼風景,也成了海長庚晚年生活中揮之不去的陰霾,日夜啃噬著他曾以為堅不可摧的信念。此刻,這鴻溝,這陰霾,化作了臨終前唯一的、渺茫的期盼——期盼在生命最后的微光里,能看到那兩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門口,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什么都不說。
時間仿佛在悶熱凝滯的空氣中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間隔都顯得無比漫長,每一次喉間那微弱的“嗬嗬”聲都牽動著屋內所有人的心弦。兒孫們屏息凝神,目光在他那固執(zhí)得令人心碎的眼神和緊閉的門板之間來回逡巡,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焦灼和巨大的悲傷。汗水順著他們的鬢角、脊背悄然滑落,浸濕了單薄的衣衫,卻無人顧得上擦拭。只有他那微弱而艱難的喘息,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金屬摩擦般刺耳的蟬鳴,提醒著時間仍在冷酷地流逝,一分一秒地蠶食著那微弱的生命之火。
鹽西村就那么大,海長庚病危、命懸一線的消息,傳遍了遍了家家戶戶,自然也重重地落在了海長銀和海長銅的心坎上。
海長銀坐在自家堂屋的門檻上,手里捏著一桿早已熄滅的旱煙袋,煙鍋里的灰燼早已冷卻多時。他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院子里瘋長的、無人打理的雜草。幾只蘆花雞在草叢里刨食,他大兒子給他添的小孫子,正蹣跚學步,咿咿呀呀地追逐著雞群,發(fā)出咯咯的笑聲。這幅尋常的、甚至帶著點天倫之樂的畫面,此刻卻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多少真實的暖意,反而襯得他內心的空洞愈發(fā)巨大。大哥……那個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那個從小背著他去看病,在他餓得發(fā)昏時偷偷省下自己半個窩頭塞給他,為他蓋起遮風擋雨的屋子、為他張羅娶回媳婦的大哥……真的要走了?永遠地走了?幾年前那個秋日下午,桑樹邊自己那充滿怨恨的嘶吼——“蓋房子?娶媳婦?那是你該做的!不是我們求你的!”——此刻像淬毒的針,反復扎刺著他的良知。那句“爹早就死了!”,更是如同驚雷,在他此刻死寂的心湖里炸開,激起滔天的愧疚和恐慌。真的要這樣,讓大哥帶著兄弟反目的怨恨,帶著對弟弟們徹底的失望,孤零零地踏上黃泉路嗎?他下意識地、求救般地看向隔壁三弟家的院子,仿佛能從那里得到一絲勇氣或解脫。
海長銅則把自己反鎖在光線昏暗的里屋,悶頭抽著紙煙。煙草辛辣的煙霧繚繞,熏得他眼睛發(fā)紅發(fā)澀,也熏得他心頭更加煩悶燥郁。他脾氣向來火爆,當年宣布“恩斷義絕”時有多痛快淋漓,此刻內心就有多翻江倒海般的煎熬。斷絕來往幾年,并非真的心如鐵石,毫無掛念。夜深人靜時,大哥年輕時背著他、護著他躲避保安團追捕時那寬厚溫暖的脊背;大哥偷偷塞給他幾張縐巴巴的零錢,讓他去買垂涎已久的麥芽糖時那帶著疲憊卻溫和的眼神……這些早已被歲月塵封、被怨恨刻意掩埋的記憶碎片,此刻卻異常清晰地、帶著尖銳的刺痛感浮現(xiàn)在眼前。尤其是大哥當年在父親靈前,一字一句立下的誓言,還有那句反復叮囑的“教他們走正路”,此刻回想起來,竟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諷刺。自己這些年,真的走得正嗎?為了蠅頭小利和二哥爭執(zhí)不休,對大哥幾十年如一日的付出視而不見甚至反目成仇……大哥的“管教”,固然嚴苛得讓人喘不過氣,可自己當初的絕情和那些誅心的話語,又何嘗不是往大哥心口最柔軟的地方,狠狠地捅刀子?他煩躁地狠狠掐滅煙頭,火星在黑暗中濺開,又迅速湮滅,如同他此刻混亂的心緒。去?還是不去?去了,這張老臉往哪擱?當年的狠話猶在耳邊,現(xiàn)在灰溜溜地去,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不去……大哥真要走了……這一走,就真的陰陽兩隔,永無再見之日了。那些所謂的面子、恩怨,在冰冷的死亡面前,顯得那么蒼白,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惶恐,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重重地、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蕩,充滿了無邊的疲憊和茫然。
幾位公親,早已洞悉了海家兄弟間這令人扼腕嘆息、卻又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僵局。他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海長庚是村里公認的孝子、義兄,為海家門楣、為拉扯兩個弟弟、甚至為鹽西村早年的一些公事,都付出良多,有口皆碑。若讓他帶著如此深重的遺憾——至死未能與親手養(yǎng)大的弟弟和解——離開人世,這不僅是海家子孫后代心頭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也是整個鹽西村抹不去的一道陰影和遺憾。幾位公親不顧暑熱,分頭行動,步履蹣跚地穿梭于海長銀、海長銅兩家,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帶著責備。
大表哥拍著海長銀微微顫抖的膝蓋,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穿透歲月的滄桑:“表弟啊,打斷骨頭連著筋吶!那是你親大哥!血脈相連的親大哥!小時候你發(fā)高燒,人都燒迷糊了,嘴里吐白沫,是誰?是你大哥!冒著鵝毛大雪,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沒膝的雪殼子,硬生生把你背到七八里外的鎮(zhèn)診所!鞋都跑丟了,腳凍得跟紫蘿卜似的!沒有你大哥,你墳頭的草都換了幾茬了!這份救命之恩,這份手足之情,你真能忘?真能一筆勾銷?”
另一位表弟則坐在海長銅家悶熱的里屋凳子上,對著那個依舊悶頭抽煙、但肩膀已微微垮塌的身影,語重心長,字字千鈞:“三表哥啊,大表哥脾氣是倔,性子是硬,管得是寬,這都不假。可你摸著良心問問,他的心是好的!是熱的!他是真把你們當兒子疼啊!蓋房子,娶媳婦,哪一樣不是他掏心掏肺,耗盡了心血?他圖啥?不就圖個海家子孫興旺,兄弟和睦嗎?你們當年說的那些話,‘該做的’‘還清了’‘恩斷義絕’……唉,現(xiàn)在想想,不虧心嗎?夜深人靜時,心不哆嗦嗎?大表哥要走了,這一走就是永生永世!天大的恩怨,在生死面前算個啥?你現(xiàn)在去,是送大哥最后一程,是給自己積點陰德,給子孫后代留條后路!難道真要等棺材板蓋嚴實了,黃土埋到脖子了,才后悔莫及,讓人戳著脊梁骨罵一輩子忘恩負義嗎?”
公親勸說的話,像重錘,一下下敲打著海長銀、海長銅內心那早已松動不堪的堤壩;責備像鞭子,抽打著他們被歲月麻痹的良知;而對死亡的天然敬畏和對大哥那份埋藏心底卻從未真正消失的復雜情感,終于如同洶涌的暗流,沖垮了最后那點可憐又可悲的、名為“面子”的頑石。
最終,在一個悶熱得沒有一絲風、連蟬鳴都顯得有些有氣無力的傍晚,海長銀和海長銅,在各自兒孫復雜目光的注視下(那目光里有不解,有期待,也有隱隱的羞愧),艱難地開了口。聲音干澀沙啞,仿佛從砂紙上磨過,又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來:“我們……唉……”海長銀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臉,渾濁的老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滴在布滿灰塵的門檻上,“只要……只要大哥家的老大……他……他親自上門來……來請我們一聲……我們就去……送大哥……最后一程。”
“對……”海長銅在一旁悶聲附和,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讓大侄子……來一趟吧?!?/p>
這要求,是他們給自己搭的最后一塊遮羞布,一個扭曲的心理臺階。仿佛只有大哥的兒子親自來“請”,才能證明他們并非主動低頭認錯,才能稍稍抵消當年他們宣布“老死不相往來”的決絕與冰冷,才能在那份沉重的愧疚面前,保留一點點搖搖欲墜的、作為弟弟的、早已被歲月磨損殆盡的可憐顏面。
消息很快便傳回了海家老宅。海長庚的大兒子已過不惑之年,眉宇間刻著與父親年輕時如出一轍的剛毅與冷峻,甚至因為多年的郁結而顯得更為冷硬。他守在父親床前,緊緊握著父親那只枯槁冰涼的手,看著父親那依舊固執(zhí)地盯著門板、不肯瞑目的樣子,心如刀絞,仿佛有無數(shù)鋼針在反復穿刺。
他走出門外,聽到公親們轉述了叔叔們提出的這個“條件”,一股混合著巨大悲痛與滔天憤怒的火焰“騰”地一下直沖頭頂!燒得他雙目赤紅,渾身血液都似乎要沸騰起來!他聲音因極度的激憤而顫抖、嘶啞:“不去!想都別想!”他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冰碴子,帶著徹骨的寒意,“是他們自己親口說的!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唾沫星子還沒干透呢!幾年了!他們不曾踏進過這門檻一步,不曾問過我爸一句冷暖,更不曾在他病榻前倒過一杯水?,F(xiàn)在我爸要走了,油盡燈枯了,他們倒端起來了?擺起譜來了?要我去上門請?!休想?。 彼赶蛟和?,仿佛那兩個叔叔就站在眼前,眼神銳利如刀,充滿了刻骨的怨憤:“我爸清清白白、重情重義一輩子!為了他們,放棄了大好前程,回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為了他們,耗盡了青春,熬干了心血,累彎了腰!蓋房娶妻,哪一樣不是他勒緊褲腰帶、求爺爺告奶奶換來的?!他圖什么?!就圖個海家兄弟和睦,子孫堂堂正正!可換來的呢?!換來的就是他們的怨恨!是他們的絕情!是他們那句戳心窩子的‘爹早就死了’!是他們那聲‘恩斷義絕’!”“我爸這些年是怎么過的?他們知道嗎?!我爸心里有多苦?!他夜里睡不著覺,一個人對著月亮嘆氣!他背越來越駝,頭發(fā)白得特快!都是因為誰?!都是因為他們!他們就是插在我爸心口上的一把刀!現(xiàn)在這把刀要拔出來了,我爸要走了,他們倒想裝模作樣來送一程?還要我去請?!這無異于在我爸的傷口上,再狠狠地撒一把鹽!更是對我爸一生堅守的信念和尊嚴的踐踏?。 彼h(huán)視著院子里沉默的親人和公親,聲音哽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爹用不著!用不著他們現(xiàn)在來假惺惺地送行!他們不配!我爸的最后一程,有我們這些親兒子、親孫子送!干凈!清白!”
彌留之際的海長庚,氣息已經(jīng)微弱得如同游絲,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然而,那雙清亮的眼睛,卻依舊固執(zhí)地、死死地睜著,目光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地釘在門口的方向,仿佛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穿透那扇門板,看到他想見的人。大兒子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緊緊握著父親那只枯槁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手,那冰涼的溫度刺得他心頭發(fā)顫。看著父親那無論如何也不肯瞑目的樣子,心如刀割,萬箭穿心。巨大的悲痛讓他喉嚨哽咽得幾乎無法發(fā)聲,他強忍著,俯下身,嘴唇顫抖著湊到父親耳邊,用盡全身力氣擠出破碎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爸爸……爸爸……您是在等……等兩個叔叔來……給您送行嗎?別等了……他們……他們不會來了……您……安心上路吧……兒子們……都在這兒……送您……送您走好……”
話音落下,仿佛一根無形的弦驟然崩斷,耗盡了老人心中最后那點渺茫的、不肯熄滅的牽掛。兩滴渾濁的、沉重得如同水銀般的眼淚,緩緩地從海長庚深陷的眼角溢出,艱難地積聚,然后沿著他布滿歲月深刻溝壑的臉頰,無聲地、緩慢地滑落,留下兩道冰涼濕亮的痕跡。那固執(zhí)地、不肯閉合的眼瞼,終于,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合攏了。這位歷經(jīng)了民國動蕩、抗日烽火、解放硝煙、新中國篳路藍縷的建設、十年動亂的顛簸、改革開放大潮洗禮,一生剛強、重信守諾、卻又飽嘗親情冷暖與時代變遷陣痛的老人,帶著眼角那未干的、沉重的淚痕,永遠地告別了鹽西村這片浸透他血汗的土地,告別了屋外那條默默流淌、承載了他一生所有悲歡離合的鹽河。屋外,蟬鳴聲嘶力竭,仿佛在為這無法挽回的離別奏響最后的哀樂;渾濁的鹽河水,在灼熱的烈日下,依舊沉默地、無休無止地流淌,帶著無盡的蒼涼與寂寥,仿佛在為一個時代、一種堅守、一段無法彌合的親情裂痕,低吟著那首無言的、永恒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