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西村的土地,是沉默而粗糲的。它像一張被歲月揉搓了千百遍的舊羊皮紙,攤開在蘇北平原的東北角,上面深深淺淺地刻著鹽堿的白霜、莊稼的綠痕和農(nóng)人世代踩踏出的褐色印記。海老四,海長庚的小兒子,大名海之藍,就嵌在這片土地里,如同一塊棱角分明的頑石。他的身軀是典型的農(nóng)民體格,黝黑、結(jié)實,肩膀?qū)掗煹媚芸钙鹫麄€秋天的重擔,手掌布滿老繭,指關節(jié)粗大變形,那是常年與鋤頭、犁耙、扁擔角力的勛章。然而,在這副被陽光和汗水反復浸透、被泥土氣息徹底腌漬的軀殼里,卻盤踞著一個與腳下田壟、手中農(nóng)具格格不入的精靈——一個滾燙的、近乎固執(zhí)的作家夢。
這個夢,不知何時悄然落下,像鹽河灘上那些生命力極其頑強的野草籽,被一陣偶然的風吹來,便在他心田最貧瘠也最隱秘的角落扎下了根。它不理會鹽堿的苦澀,不畏懼旱澇的無常,就那么倔強地、沉默地生長著,根須一點點探向他靈魂的深處。對于寫作,海之藍傾注了超乎尋常的勤奮和一種近乎苦行僧般的、近乎偏執(zhí)的熱情。彼時,轟轟烈烈的生產(chǎn)隊早已成為翻過去的歷史書頁,土地按戶承包,農(nóng)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生產(chǎn)自主權(quán)。這本應是舒展筋骨、大展拳腳的好光景,對海之藍來說,卻意味著雙倍的辛勞。
無論是三九寒冬,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shù)把看不見的冰刀,呼嘯著掠過空曠的鹽堿地,割裂空氣,也割裂著裸露的皮膚。寒風卷起細碎的沙粒,打在臉上生疼。海之藍依舊要踩著凍得梆硬的土地,揮動著沉重的鋤頭,刨開凍土,整飭田埂。汗水在冰冷的額角結(jié)成細小的冰晶,手指凍得通紅發(fā)僵,幾乎握不住光滑的鋤柄。呵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霧。或是三伏酷暑,毒辣的日頭懸在頭頂,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無情地炙烤著大地??諝鉂L燙、凝滯,仿佛吸一口就能灼傷肺腑。連生命力最旺盛的高粱葉子都被曬得打了卷,蔫頭耷腦。海之藍卻要在蒸騰著熱浪的田間,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耕牛,彎腰、揮鐮、鋤草、擔糞。汗水如同溪流,在他古銅色的脊背上蜿蜒,浸透那件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褂子,又在烈日的暴曬下,留下一圈圈白色的鹽漬。皮膚被曬得黝黑發(fā)亮,甚至爆皮,火辣辣地疼。
然而,當白晝的喧囂隨著最后一縷炊煙散去,當整個鹽西村陷入沉睡,萬籟俱寂,只剩下鹽河水在遠處不知疲倦地低吟淺唱,如同大地母親深沉的搖籃曲時,海之藍的世界才真正開始。他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那間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點亮那盞陪伴他多年的、油膩膩的蠅頭煤油燈。豆大的燈火跳躍著,發(fā)出微弱而昏黃的光暈,燈捻滋滋作響,不斷升騰起嗆人的黑煙,在低矮的屋頂上熏染出一片片深褐色的污跡。后來,家里終于扯上了電,換上了一盞度數(shù)極低的白熾燈泡,光線雖然比煤油燈穩(wěn)定些,卻依舊昏黃暗淡,僅僅能照亮方寸之地。在那張既是飯桌又是書桌的簡陋方桌前,他鋪開粗糙廉價的稿紙,小心翼翼地擰開那支視若珍寶的廉價鋼筆的筆帽。燈光將他伏案的身影,巨大而沉默地投射在身后斑駁、開裂的土墻上,那影子隨著燈火的搖曳而晃動,像一個孤獨而執(zhí)拗的巨人,在無聲地對抗著無邊的黑暗與沉寂。
在鹽西村,讀書,是被普遍認可甚至略帶敬意的行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古訓早已融入村莊的骨髓,滲透在每一縷炊煙和每一聲吆喝里。村民們骨子里崇尚那份儒雅和斯文。倘若有人不經(jīng)意間瞥見海之藍在燈下捧著一本《三國演義》《水滸傳》,或者是一本封面脫落、卷了邊的舊雜志,他們多半會點點頭,帶著幾分贊許,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說:“海家這小兒子,是個讀書的料子,肚子里有點墨水哩。”這評價里,包含著對知識模糊的敬畏,也暗含著一種距離感——讀書是好的,但那是“別人家孩子”該走的路。
但寫作,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倘若被村人知道海之藍不是在“讀書”,而是在“寫文章”!那簡直如同在平靜的池塘里扔進了一塊巨石,瞬間就能激起哄堂大笑和經(jīng)久不息的嘲諷,成為全村茶余飯后、田間地頭最富生命力的笑料:
“瞧瞧!嘿!快來看稀奇!海老四魔怔了!在寫文章呢!” 那嗓門又尖又亮,帶著夸張的驚奇,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物。
“寫文章?嘖嘖嘖,那東西是咱們這些泥腿子能寫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得美!” 語氣里滿是鄙夷和不屑,仿佛寫作是云端之上神仙的專利。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尊容!腳丫縫里的牛屎還沒洗干凈呢,褲腿上還沾著泥巴點子,就想當秀才了?當作家?做白日夢呢!” 刻薄的話語像刀子,直指他農(nóng)民身份與文人夢想之間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鴻溝。
“嘖嘖嘖,怕是讀書讀迂了,腦子讀壞掉了!想出名想瘋了吧!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清醒”和優(yōu)越感,仿佛看透了他注定徒勞的努力。
這些滾燙如烙鐵的譏諷和懷疑,海之藍早已領教過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像細小的砂石磨礪著他的自尊。因此,他的寫作活動,始終處于一種近乎地下工作般的、高度緊張的“秘密狀態(tài)”。他像守護著一個不能見光的寶藏,又像在進行一項隨時可能暴露的危險任務。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院門吱呀一聲響動,鄰居毫無預兆的串門腳步聲,甚至窗外一聲突兀的狗吠——都能讓他瞬間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心臟猛地提到嗓子眼,臉頰“唰”地一下滾燙。他條件反射般地將鋪開的稿紙、寫了一半的句子、連同那支寶貴的鋼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抽屜深處,或者慌亂地用桌上最厚的一本書死死蓋住。那剛剛在腦海中艱難凝聚起來的思緒,那些稍縱即逝的靈感火花,如同被驚槍打散的鳥群,“撲棱棱”一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心房的狂跳和一片茫然的空白。這種無休止的打斷和驚擾,讓海之藍常常陷入一種巨大的苦惱和噬骨的孤獨之中。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踽踽獨行的旅人,跋涉在一片無邊無際、荒涼死寂的鹽堿灘上,四周只有呼嘯的風聲和自己的喘息,看不到盡頭,也望不見同行者。那份孤獨,沉重得能壓彎他的脊梁。然而,在這片孤獨而貧瘠的精神荒原上,也并非完全沒有微光閃爍的時刻。那微光,就是他那些偶爾被縣廣播站采用的報道好人好事的小通訊,幾段描繪鹽河風物的稚嫩散文,一兩個發(fā)生在鄉(xiāng)野間的小故事,當它們變成電波在村莊上空飄蕩時。那微光,抑或是在地區(qū)小報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變成散發(fā)著油墨香的、實實在在的鉛字時!
稿費雖然微薄得可憐,有時僅僅只有皺巴巴的塊把錢,甚至還不夠買一斤肉,卻足以讓海之藍興奮得像個孩子,徹夜難眠。他摩挲著那小小的、印著鉛字的豆腐塊,一遍遍地讀,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文字,而是天書。
他懷揣著巨大的喜悅,卻又像做賊一樣心虛。他會特意選一個村里人最少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步行十余里坑洼的土路,通常是在晌午太陽最毒辣,或者傍晚天色將暗未暗之際,趕到鄉(xiāng)里那間灰撲撲的郵局。他低著頭,眼神躲閃,手心出汗地遞上取款單,拿到那幾塊錢時,心幾乎要跳出胸腔。然后,他會像藏匿贓物一樣,把那張登有自己文章的報紙,小心翼翼地折疊好,藏進家里那只破舊木箱的最底層,壓在幾件同樣破舊的衣服下面,絕不敢讓第二個人看見。他太害怕了,害怕那點微弱的星光一旦暴露,就會引來更猛烈、更刺耳的嘲笑和挖苦:
“哦喲喲!就登了這么指甲蓋大一小塊?這也能叫文章?怕是小報沒人寫稿,湊數(shù)的吧?”
“嘖嘖,這點東西,離作家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寫一輩子也趕不上人家一個腳指頭!”
“哼,誰知道是不是走了什么門路,托了哪個拐彎抹角的親戚?不然憑他?”
每次想到這些可能出現(xiàn)的尖刻話語,海之藍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只能緊緊攥著拳頭,把那份屈辱和憤懣狠狠咽下肚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安慰自己:忍!一定要忍!臥薪嘗膽!等自己寫出真正的大作品,一鳴驚人,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時候,看誰還敢說三道四!看誰還敢嘲笑我海之藍!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炬,支撐著他在孤獨搖曳的油燈下,在廣袤而沉默的田野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固執(zhí)地、近乎悲壯地守護著那個金光閃閃、卻又遙不可及的“作家夢”。那夢的光芒,是他對抗現(xiàn)實灰暗的唯一武器。
日子,就在鋤頭與泥土的碰撞聲和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鋤頭挖下去,是泥土翻卷的沉重;筆尖劃過去,是思緒流淌的微響。一年過去了,他收獲了一倉沉甸甸、散發(fā)著陽光和泥土氣息的糧食,那是汗水的結(jié)晶;剪報本里,也新添了幾片薄薄的、承載著希望與忐忑的“豆腐塊”。兩年過去了,糧倉依舊充實飽滿,剪報本里的“豆腐塊”似乎比去年略微多了一兩張,但依舊渺小得可憐。海之藍坐在田埂上,嘴里嚼著一根苦澀的草莖,望著眼前無垠的、在風中起伏如綠色海洋的田野,第一次感到了坐立不安。一種冰冷的焦慮,像初冬的寒氣,悄悄爬上了他的脊背。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那道巨大的鴻溝,并未因他日復一日的揮汗如雨、夜復一夜的嘔心瀝血而顯出絲毫縮小的跡象,反而在時間的流逝中,顯得越發(fā)深邃、觸目驚心。他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卻如此微薄,這公平嗎?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堅持,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
就在這迷惘與焦慮開始啃噬他內(nèi)心的時候,一個如同炸雷般的消息,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最終也重重地砸進了鹽西村,砸在了海之藍的心上:鄰村!一個叫柳樹屯的地方,一個才十六七歲、名叫王小丫的黃毛丫頭,竟然在X地一家響當當?shù)?、專門發(fā)表小說的全國知名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更驚人的是,那還是她的“處女作”!這已經(jīng)足夠讓所有人驚掉下巴,然而,更魔幻的事情還在后面——這篇所謂的“處女作”,竟然獲得了那本雜志年度評選的二等獎!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縣城和周邊鄉(xiāng)鎮(zhèn)都沸騰了。縣里的大領導、鄉(xiāng)里的干部,一撥接一撥地親自登門祝賀,握著那個還有些懵懂的女孩和她激動得手足無措的父母的手,說著鼓勵和贊揚的話。鄉(xiāng)里的大喇叭里,縣廣播站的節(jié)目里,天天滾動播放著“我縣文學新星王小丫”的“先進事跡”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地區(qū)報紙、縣報連篇累牘地報道,標題一個比一個醒目:《農(nóng)家飛出金鳳凰!》《鹽堿地上綻放的文學奇葩!》《天才少女一鳴驚人!》。一個鄉(xiāng)下土生土長的黃毛丫頭,一出手就是全國名刊,還得了大獎,這簡直是被文曲星爺拿朱砂筆點了腦門!是祖墳冒了青煙!是鹽堿地里千年不遇的祥瑞!
海之藍聽聞這個消息,先是震驚得如同被雷劈中,張著嘴,半天合不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十六七歲的鄉(xiāng)下女孩?處女作?全國名刊?二等獎?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超出了他想象力的邊界。震驚過后,一股近乎狂熱的崇拜和自慚形穢的卑微感,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想象著那個叫王小丫的女孩,該是何等的冰雪聰明、天賦異稟!該是何等的文思泉涌、下筆如有神!她的腦子里一定裝著常人無法企及的瑰麗世界!他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能立刻拜倒在這樣一位“天才”面前。
他想立刻跑去柳樹屯,找到那個女孩,當面請教寫作的“真經(jīng)”。可是,走到村口,他又猶豫了,腳步像灌了鉛。自己一個十八九歲小伙、胡子拉碴的莊稼漢,冒冒失失地跑去找一個小姑娘請教寫作?這像什么話?臉面上實在過不去,也怕唐突了人家“天才”。內(nèi)心的渴望像貓爪子一樣撓著他。最終,那強烈到無法抑制的求知欲,如同燎原之火,燒毀了所有的顧慮。他跑到縣城,幾乎跑斷了腿,問遍了所有可能賣書報的地方,終于在一家書店最偏僻、落滿灰塵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印著燙金刊名、象征著文學圣殿的雜志。他像捧著圣物一樣,顫抖著手,急切地翻找目錄,終于看到了那個此刻在他心中如同星辰般閃耀的名字——王小丫,以及她作品的標題。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帶著朝圣般的心情,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然而,讀著讀著,海之藍緊鎖的眉頭越擰越緊,形成一個突起的疙瘩。他讀得很慢,很仔細,甚至反復看了幾遍關鍵段落。讀完之后,他非但沒有感受到預想中那種醍醐灌頂?shù)恼鸷澈蛦⒌?,反而感到一陣強烈的、莫名的……生理性的作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分明是一篇極其稚嫩、充滿了生硬模仿痕跡的學生習作!情節(jié)是老掉牙的“好人好事”模式,語言干癟得像曬干的絲瓜瓤子,人物單薄得像紙片,思想更是淺薄得一眼就能望到底,空洞地喊了幾句口號。他甚至在里面嗅到了幾處似曾相識的、從某些中學生作文選里直接“借鑒”來的段落!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一篇東西,竟然能登上他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文學殿堂?還能得獎?還是個分量不輕的二等獎?!
海之藍茫然地站在昏暗擁擠的書店里,手里緊緊攥著那本雜志,指關節(jié)咯咯作響。他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仿佛腳下的地面正在塌陷。他用手使勁地、近乎狂暴地撓著自己的腦袋,頭皮屑簌簌落下,仿佛要把滿腦子的困惑、荒誕感和被欺騙的憤怒統(tǒng)統(tǒng)撓出來“這……這怎么可能?這……這玩意兒也能叫小說?也能發(fā)表?”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嘶啞,“刊物要是為了鼓勵新人,發(fā)一發(fā)也……也勉強說得過去……可這獎……這二等獎?!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那個建立在勤奮、才華和文學神圣性基礎上的世界,正在轟然崩塌,碎成一地無法拼湊的瓦礫。巨大的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然而,讓海之藍驚掉下巴、徹底瞠目結(jié)舌的魔幻現(xiàn)實劇,才剛剛拉開序幕。那篇“小說”發(fā)表后,那個叫王小丫的女孩,瞬間從默默無聞的農(nóng)家女,變成了全縣、乃至整個地區(qū)最耀眼的明星!榮譽像暴風雪一樣向她砸來,幾乎將她淹沒:“市級文學新星”“縣級三八紅旗手”“縣級勞動模范”“優(yōu)秀共青團員標兵”……一頂頂閃亮的、令人眩暈的桂冠,不由分說地戴在了她年輕而茫然的頭上。她的照片被放大,登上了地區(qū)報紙甚至省報的頭版頭條,笑容青澀而不知所措。她的“創(chuàng)作事跡”——如何克服困難堅持寫作,如何深入生活汲取營養(yǎng)——被各級宣傳部門反復提煉、宣講、神化。最讓海之藍覺得魔幻到極點,仿佛置身于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夢境的是,這位“天才文學少女”,竟然被推選為青年代表,坐上了北去的火車,到北京出席了隆重的共青團第X次全國代表大會!坐在了莊嚴的人民大會堂里!一個普通的、甚至有些木訥的農(nóng)家女孩,僅僅因為一篇被強行捧上神壇的小說,一步登天,踏上了無數(shù)人窮其一生也無法企及的人生巔峰!這巨大的反差,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海之藍的心上,讓他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那篇小說發(fā)表后不久,王小丫的命運軌跡再次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zhuǎn)折。她順理成章地被“破格”錄用,身份瞬間從田間地頭的“泥腿子”,變成了令人艷羨的縣文化館“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端上了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吃上了象征著階層躍遷的“商品糧”。這簡直是鹽西村人祖祖輩輩不敢想的好前程!然而,如同夜空中的流星,光芒璀璨卻轉(zhuǎn)瞬即逝。此后的日子里,這位被光環(huán)籠罩的“天才少女”,仿佛一夜之間江郎才盡。她再也沒有在任何刊物上發(fā)表過只言片語,甚至連一篇像樣的通訊稿也寫不出來了。曾經(jīng)被吹噓得神乎其神的“創(chuàng)作源泉”,似乎就在她踏進文化館大門的那一刻,徹底枯竭了。在文化館那間安靜的辦公室里,她無所事事地度過了幾年清閑時光,翻翻報紙,喝喝茶,偶爾應付一下采訪。漸漸地,那曾經(jīng)耀眼的光環(huán)迅速黯淡、剝落。幾年后,她悄然調(diào)離了文化館,去了縣婦聯(lián),成了一個普通的辦事員。曾經(jīng)的“文學神話”,如同一個被戳破的肥皂泡,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也徹底泯然于眾人,仿佛那場轟動一時的鬧劇從未發(fā)生過。
對這個如同火箭般躥升上天際、又如同秤砣般急速墜落的“王小丫神話”,海之藍百思不得其解。巨大的落差,強烈的疑問,像無數(shù)只螞蟻日夜啃噬著他的內(nèi)心。巨大的不公平感和憤怒郁積在胸,幾乎要將他撐破。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他在縣城工作的一個好友那里喝酒,借著酒勁,海之藍把憋了許久的疑問和盤托出。好友酒意微醺,臉上帶著一種洞悉內(nèi)幕的神秘感和幾分不易察覺的鄙夷,壓低聲音,湊近海之藍的耳朵說:
“嘿!海老四,你還真信什么‘天才少女’?那純屬扯淡!實話告訴你吧,那王小丫,本就是個極其平庸的鄉(xiāng)下丫頭,腦子不活絡,在學校寫作文都費勁,憋半天憋不出幾個屁來!她所有的‘成就’,根子就在她有個好親戚!她有個遠房表叔,姓李,就是那家牛逼雜志社的總編!響當當?shù)拇笕宋?!前幾年,王小丫去X地,名義上是見世面,其實就是在她表叔家當小保姆,幫忙照看孩子。后來孩子大了,上學了,用不著她了,她該回鄉(xiāng)嫁人了。她表叔呢,覺得有點過意不去,畢竟是親戚,總得給這鄉(xiāng)下姑娘安排個前程吧?可又不能直接把她塞進X地啊,戶口、編制,哪那么容易?于是,就‘精心策劃’了這么一出!動用手里的權(quán)力和資源,把她那篇根本連發(fā)表水平邊都夠不著的習作,硬是給推了上去!光發(fā)表還不夠,還得造勢,又運作了一個‘二等獎’!這下可好,地方上那些領導一看,好家伙!國家級的獎啊!這可是響當當?shù)恼?!立馬聞風而動,大肆宣傳,破格錄用,各種榮譽往上堆……大家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皆大歡喜!懂了吧?這就是一場戲!一場早就寫好了劇本的戲!” 好友說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海之藍的肩膀,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一種“看透世情”的滄桑。
“卑鄙!無恥!下流!” 海之藍聽完,只覺得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憤怒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一陣發(fā)黑。他在心里無聲地、用最惡毒的字眼咆哮著、咒罵著。他感到一種被愚弄、被欺騙的強烈憤怒,仿佛自己珍視的信仰被人當眾吐了一口濃痰。更深的是對文學那神圣殿堂被如此骯臟手段玷污的痛心疾首!原來那些金光閃閃、令人仰望的文學獎杯背后,竟然隱藏著如此齷齪不堪的交易!原來改變?nèi)松\的,并非什么狗屁才華和努力,而是那些盤根錯節(jié)、深不見底的關系網(wǎng)!“文學這玩意兒……”他痛苦地、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曾經(jīng)被他視為黑夜中唯一燈塔的夢想,此刻仿佛被潑上了一層厚厚的、腥臭的污泥,蒙上了一層再也擦不掉的污垢。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像掉進了冰窟窿,刺骨的寒冷包裹著他,他無力掙扎,也無力改變這鐵一般的現(xiàn)實。
恰在此時,仿佛命運刻意安排了最后一擊:他在一本過期的舊文學雜志上,讀到了一位他曾經(jīng)頗為敬仰的知名作家談創(chuàng)作的長篇隨筆。其中有一段話,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他此刻最脆弱的神經(jīng):“……假如,你想成為一個作家或者一個作者,當你為之奮斗了幾年、十幾年,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和心血,犧牲了無數(shù)的休息和娛樂,甚至犧牲了家庭的天倫之樂,卻仍然沒有相當水準的作品問世,未能得到文學界哪怕是最基本的認可和讀者一絲一毫的共鳴,那么,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就不得不奉勸你一句:正視現(xiàn)實吧!放棄你那不切實際的文學理想吧!做一個純粹的文學愛好者,從閱讀中獲得精神的愉悅和滋養(yǎng),足矣!不必再為此虛耗寶貴的年華,不必再讓這無望的追求成為你生活的枷鎖……”
這番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勸告,若是放在幾個月前,放在王小丫的“神話”還未破滅、他對文學的神圣性還抱有幻想的時候,海之藍看到,一定會嗤之以鼻,鼻孔里噴出不屑的冷氣。他會認為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庸才的自我安慰”,是“成功者對失敗者的傲慢說教”!他甚至會在心里狠狠地罵一句:“放他娘的狗屁!” 然后更加發(fā)狠地投入到寫作中去。
然而此刻,在經(jīng)歷了鄰村王小丫事件那場巨大的、打敗性的沖擊之后,在親眼目睹了“才華”如何被“關系”碾壓得粉碎之后,在無數(shù)次審視自己多年如一日的筆耕不輟卻只換來剪報本里那幾張薄薄的、無人知曉的“豆腐塊”的現(xiàn)實之后,他不得不痛苦地、艱難地、真正開始“思量思量”這位作家的話了。透過王小丫那場精心導演的“神話”破滅后露出的冰冷現(xiàn)實,他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文學圈某些堅硬、冰冷、勢利而殘酷的規(guī)則?!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而優(yōu)則仕”……這些他曾經(jīng)深信不疑的古訓,在復雜到令人窒息的關系網(wǎng)和赤裸裸的現(xiàn)實利益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不堪一擊。王小丫,一個平庸的鄉(xiāng)下女孩,僅僅因為有一個做總編的表叔,就巧妙地利用了“文學”這塊看似高貴的跳板,輕而易舉地躍過了無數(shù)像他這樣苦苦掙扎的人一生都無法跨越的龍門,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達到了目的。這血淋淋的“成功案例”,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無情地剖開了文學被功利裹挾的殘酷真相。
他想起父親海長庚,那個沉默寡言、脊背微駝的老人。父親年輕時也曾有過屬于自己的榮光時刻,在地區(qū)法院任職,前程似錦??蔀榱艘粋€對祖父的沉重承諾——奉養(yǎng)祖母,拉扯兩個弟弟成家——他毅然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回到這鹽堿地,像一頭老黃牛般躬耕一生,將所有的精力、資源都傾注在了對親人的責任上。父親用一生兌現(xiàn)了承諾,卻似乎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海之藍曾覺得父親太過認命,太過犧牲自我。可此刻,他忽然覺得,父親那份堅守,那份對“信義”近乎執(zhí)拗的踐行,雖然沉重,卻如同腳下的鹽堿地一樣,有著一種粗糲而真實的質(zhì)地。反觀自己追逐的“作家夢”,在王小丫事件的映照下,顯得多么虛幻、多么像一個被精心包裝的騙局!一個用來粉飾門楣、實則充滿齷齪交易的“跳板”!
“既然是這樣……既然才華敵不過關系,努力拗不過門路……公平只是騙傻子的童話……” 一個巨大而沉重的問號,如同磨盤,死死壓在海之藍的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多年積攢的疲憊、無數(shù)個日夜的挫敗感、以及那場“神話”破滅帶來的巨大幻滅感,如同積蓄已久的、污濁的洪水,終于沖垮了他心中那道名為“堅持”的堤壩,洶涌地將他淹沒。他第一次對自己堅持了近十年的夢想,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的、近乎絕望的懷疑?!盎蛟S……或許真該聽那位作家的話了?做個安分的、認命的文學愛好者算了?至少……不會再這么痛苦,不會再像個傻子一樣被人嘲笑?”這個念頭一旦在心底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瘋狂蔓延。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強烈的、錐心刺骨的后悔,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心上:“悔不該啊!悔不該當初在學校時沒有頭懸梁錐刺股地拼命學習書本知識!”
然而,這份遲來的、帶著血淚的頓悟,此刻只帶來了加倍的苦澀和一種無力回天的、深入骨髓的遺憾。一切都太晚了。他最好的讀書年華,早已在田間地頭和懵懂無知中蹉跎殆盡。他抬起頭,望著窗外沉沉的、無邊無際的夜色,那黑暗濃得化不開,仿佛是他此刻心境的寫照。目光又落在桌角那摞厚厚的、字跡密密麻麻、凝聚著他無數(shù)心血和希望的稿紙上。昏黃的燈光下,那些字跡似乎也變得模糊而陌生。他第一次感到,手中那支曾經(jīng)輕巧靈動、寄托了他全部夢想的鋼筆,此刻竟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提起。那支筆,似乎不再是書寫夢想的工具,而成了壓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