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正明雖僥幸從槍口下?lián)旎匾粭l命,被同窗海長庚拼死救下,最終落了個“群眾管制”,但那兩頂“地主”“偽保長”的帽子,卻像兩道刻入骨髓的烙印,更像一副無形卻重逾千斤的生鐵枷鎖,死死地、嚴(yán)絲合縫地套在他和他整個家族的脖頸上。這枷鎖不是紙糊的,是歷史熔爐里淬煉的寒鐵鑄就,壓得他們祖孫三代脊梁骨從未真正挺直過,壓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屈辱的砂礫感,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敲打屈辱的鼓點。這份政治上的污名,如同劇毒的藥汁,滲透到生活的每一道縫隙里,浸染著日常的米粒、飲用的井水,甚至呼吸的空氣。它讓陽光變得刺骨,讓鄉(xiāng)音裹挾著嘲諷,讓每一次抬頭都需耗盡全身力氣,仿佛頭頂懸著無形的利劍。鹽西村的空氣,對海正明家人而言,永遠(yuǎn)帶著鹽堿地的苦澀和成分論的鐵銹味。
歲月在屈辱中艱難流淌,如同鹽河渾濁遲緩的水流。子女們?nèi)缤p里掙扎的野草,終究是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成家立業(yè)的關(guān)口。這原本該是人生希望的延續(xù),卻成了海正明家新的屈辱源頭。
大兒子海大川,生得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如刀削,身板挺拔得像村口那棵年輕的鉆天楊。他繼承了父親年輕時的清秀,更兼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在田間地頭干活更是一把頂仨的好手,犁田耙地,插秧割麥,樣樣精通,從不惜力。他勤快、老實、本分,性子溫厚,十里八村都挑不出幾個這樣標(biāo)致又能干的后生。海正明每每看著大兒子勞作的身影,心底總會泛起一絲酸楚的驕傲,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淹沒。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人夸的好后生,就是找不到對象!
起初,媒人倒也曾絡(luò)繹不絕,踏破了他家那本就破舊、吱呀作響的門檻。海正明和老伴會強(qiáng)打起精神,換上漿洗得最干凈的衣服,局促地招待,臉上擠出卑微而期盼的笑容。然而,只要女方家稍微深入一打聽,聽到“鹽西村海顯忠家的孫子”“他爹當(dāng)過國民黨的保長”“地主崽子”這幾個字眼,那原本堆滿笑容的媒婆臉?biāo)查g就凍成了三九天的冰坨子,頭搖得像撥浪鼓,手?jǐn)[得像驅(qū)趕沾身的穢物,嘴里連聲說著“不合適”“高攀不起”“八字不合”,唯恐避之不及,仿佛海正明家藏著什么沾上就甩不掉的瘟疫,會污了清白人家的門楣。在那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講究“根正苗紅”“三代貧農(nóng)最光榮”的年代里,“成分”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誰家愿意把清清白白的閨女,推進(jìn)“黑五類”后代的火坑?那無異于自毀前程,連累子孫后代也背上沉重的包袱,永世不得翻身。海大川眼里的光,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漸漸黯淡下去,只剩下沉默的勞作和深夜壓抑的嘆息。
萬般無奈,走投無路之下,海正明和老伴只能吞咽下這世間最殘酷也最無奈的婚姻方式——轉(zhuǎn)親。而且,這種交換的圈子被死死限定在同樣帶著“原罪”的人家之間:或是地主,或是富農(nóng),或是上中農(nóng),甚至是一些所謂“歷史不清白”、成分曖昧、在村里抬不起頭的家庭。這已不是結(jié)親,更像是一場冰冷、赤裸、毫無溫情的人質(zhì)交換,是絕望者在深淵底部的相互取暖,又像是相互確認(rèn)著彼此無法擺脫的烙印。海家把女兒嫁給李家的兒子,李家把女兒塞給王家的兒子,王家再把女兒送到海家。最后,王家那個或許從未被問過意愿、眼神同樣麻木的女兒,才作為鏈條的末端,被推到了海大川的面前,而海家則必須把正值花季的女兒送到李家,成為另一個陌生家庭的成員。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兩情相悅,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體面,只有冰冷的交換契約和傳宗接代的赤裸任務(wù)。婚禮簡陋得近乎寒酸,沒有喜慶的嗩吶,只有雙方親屬間交換的、寫滿無奈和麻木的眼神。
海大川的媳婦,王家的女兒,就是在這樣一場充滿屈辱與絕望的“轉(zhuǎn)親”漩渦中,被娶進(jìn)了海家那低矮的門。洞房花燭夜,紅燭映照下,沒有羞澀的喜悅,沒有新婚的甜蜜,只有兩雙空洞的眼睛和兩顆隔著千山萬水、同樣冰冷的心。她的眼神里沒有光,只有認(rèn)命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日后的歲月里,夫妻之間始終隔著一層厚厚的、終年不化的堅冰。沉默是常態(tài),偶爾的對話也帶著生硬的棱角,像石頭碰石頭。共同生活的屋檐下,彌漫著一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生疏感。他們像被命運強(qiáng)行捆綁在同一艘破船上的陌生人,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只為生存而麻木地劃槳。
歷史的車輪終究碾過了那段荒唐的歲月,盡管緩慢而沉重。春風(fēng),帶著遲來的、卻也是真切的暖意,終于艱難地吹拂到了閉塞的鹽西村?!拔母铩钡年庼踩缤魂柟怛?qū)散的濃霧,漸漸散去,改革開放的浪潮開始拍打古老沉寂的土地。國家政策如久旱之后的甘霖,鄭重宣布為地主、富農(nóng)及其子女“摘帽”——那頂壓垮了幾代人、幾乎嵌入血肉的沉重帽子,終于被正式卸下了!至少在紙面上,在政治權(quán)利上,他們終于獲得了與普通村民平等的地位!這道無形的、勒得人窒息的枷鎖,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黑暗與屈辱后,終于“咔嚓”一聲,被歷史的巨手強(qiáng)行掰斷了!消息傳來那天,海正明坐在堂屋的門檻上,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淌了滿臉。他撫摸著兒子們同樣滄桑的臉,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淚水里,有解脫,有委屈,更有太多無法言說的辛酸。壓在心頭幾十年的巨石,似乎松動了一絲縫隙,透進(jìn)了一點微弱的光。
海正明的小兒子海小河,幸運地撞上了這個姍姍來遲的“好時候”。他找媳婦的道路,不再像大哥當(dāng)年那樣布滿荊棘,每一步都淌著血淚。青春的血氣方剛,終于能自由地、無需遮掩地萌動。他性格比大哥活潑些,也趕上了村里年輕人開始外出闖蕩的潮流,眼界開闊了些。很快,他便與鄰村一個家世清白、成分是貧農(nóng)、健康爽利、臉上總帶著明媚笑容的農(nóng)家姑娘自由戀愛了。沒有成分的阻隔,沒有家族的交換,沒有屈辱的轉(zhuǎn)親。提親、下聘、迎娶,一切都順順利利,洋溢著久違的、屬于正常人的喜氣。新媳婦進(jìn)門時臉上洋溢著真誠笑容,像初春解凍后綻放的第一朵野花,明媚而充滿生機(jī)。那笑容,是對那個荒謬時代最無聲也最有力的嘲諷,仿佛在宣告著某種禁錮的徹底終結(jié)。海正明看著小兒媳的笑臉,再看看大兒媳那依舊木然的神情,心中百味雜陳,既有對小兒子的欣慰,也有對大兒子無法彌補(bǔ)的愧疚。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在給予一絲甜頭后,再潑上一盆冷水。老伴,那個與他相濡以沫、共同熬過了無數(shù)風(fēng)雨和屈辱的女人,沒能熬到徹底揚眉吐氣、享受兒孫繞膝清福的那一天。在“摘帽”的喜悅尚未完全沉淀之時,她便先他一步撒手人寰,帶著對兒孫無盡的牽掛、對丈夫的擔(dān)憂,以及對這艱難一生終未能真正“松快”一下的不甘,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她的離去,似乎是抽走了海正明生命中的最后一點暖意和依靠。
留下年老體衰、如同一株被風(fēng)霜徹底摧殘、只??蓍轮Ω傻睦蠘浒愕暮U?,孤零零地面對著風(fēng)燭殘年。按照鄉(xiāng)間不成文卻又根深蒂固的規(guī)矩,也為了那點微薄的、形式上的“公平”,他開始了在兩個兒子家輪流生活的日子。一家住一個月,按月輪換,像一件被推來搡去、磨損殆盡的舊行李,在鹽西村的兩個角落之間做著無望的擺渡。月初,便是他收拾起那個小小的、磨得發(fā)毛、里面卷著幾件同樣破舊衣裳的藍(lán)布包袱,默默挪動的日子。
轉(zhuǎn)親轉(zhuǎn)來的大女婿,也就是“游戲一方”李家的兒子,竟是個讀書的種子,國家恢復(fù)高考那一年金榜題名。在那艱難的歲月里,海正明深知讀書是唯一的出路,他頂著巨大的壓力,甚至偷偷變賣了自己珍藏的最后幾本線裝書,外加從牙縫里省出錢來,資助這個女婿去讀師范學(xué)院。女婿也爭氣,不僅考上了,畢業(yè)后還在城里教書,踏實肯干,一步步當(dāng)上了中學(xué)校長。退休后領(lǐng)著不菲的養(yǎng)老金,在城里住著寬敞明亮的樓房,日子過得優(yōu)渥體面。他心底始終記著岳父海正明當(dāng)年的恩情——若非岳父在他最缺錢、最艱難困苦的時候,冒著風(fēng)險去黑貨市場賣了幾本珍貴的線裝書(想一想,線裝書能保存下來是多么的不易,躲過了無數(shù)次的運動與抄家劫難),外加從牙縫里省出錢來資助他,他絕無可能走出自己的村子,從而改變自己的天生是農(nóng)民的命運,擁有今天的安穩(wěn)。看著老岳父年逾古稀,形容枯槁,還要像件破棉襖似的在鄉(xiāng)下兩個兒子家按月“流轉(zhuǎn)”,受著或許并不明顯但絕對存在的慢待(比如飯菜的寡淡、言語的冷淡、眼神的漠然),他心里實在不是滋味,也心疼老人奔波辛苦。便和夫人(海正明的大女兒)商量,趁著天氣尚好,把老岳父接到城里小住一段日子,讓老人家也享享清福,看看城里的光景,吃幾頓像樣的飯菜,感受一下人情的溫暖。
海正明在城里住了半個月。女婿家住的是窗明幾凈的樓房,地板擦得锃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廁所干凈得沒有一絲異味,用的是白瓷馬桶,一按水就嘩啦啦沖得干干凈凈。一日三餐,頓頓有魚有肉,白米飯管夠,女婿女兒伺候得更是周到細(xì)致,噓寒問暖,生怕他有一點不自在。女婿還特意帶他去公園轉(zhuǎn)了轉(zhuǎn),去圖書館逛了逛,看了看城里新建的大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海正明卻像一只離了水的魚,渾身不自在。城里的喧鬧讓他頭暈?zāi)垦#瑯欠康姆忾]讓他感覺憋悶。更深的,是他骨子里浸透了幾十年的舊時代封建思想的余毒——他根深蒂固地認(rèn)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早已是別人家的人,是“外姓人”。自己這個“老外姓人”,長期寄居在女婿的屋檐下,名不正言不順,傳出去會惹人閑話,戳脊梁骨,更怕給女兒在婆家添麻煩,讓她難做人(雖然女婿一家對他極好,絕無此意)。他習(xí)慣了鹽西村的泥土氣息和低矮的屋檐,習(xí)慣了那份雖然屈辱卻熟悉的“秩序”。無論女婿如何真心實意地挽留,甚至有些懇求地說:“爹,您就當(dāng)在自己家,多住些日子,讓我們也盡盡孝心。”他都固執(zhí)得像塊磐石,執(zhí)拗地、不容分說地?fù)u著頭:“不了,城里住不慣,該回去了,該回去了……大川、小河他們還等著呢,輪換的日子,不好亂。”他堅持要回他的鹽西村,回到那按月輪換的、冰冷的“規(guī)矩”里去。
海正明是在大兒子海大川家住了剛滿半個月的時候,被女婿接走的。在城里女婿家又住了整整半個月。掐指一算,前后加起來正好一個月。按照那鐵打的、不容置疑的“輪換規(guī)矩”,回到鹽西村后,他坐在大兒子家冰冷的炕沿上,心里默默盤算著日子——該去小兒子海小河家了。他像完成一項既定的、毫無意義的儀式。
他顫巍巍地收拾起自己那個小小的、磨得發(fā)毛的藍(lán)布包袱,里面卷著幾件換洗的舊衣裳。步履蹣跚,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出了大兒子家的院門。初秋的風(fēng)已經(jīng)有了涼意,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著旋兒,發(fā)出蕭瑟的嗚咽。天空是鉛灰色的,壓得很低。他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朝著不遠(yuǎn)的小兒子家挪去。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仿佛走向的不是另一個兒子的家,而是一個未知的、令人心悸的刑場。
他抬起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剛想敲響小兒子家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院子木門。門卻“吱呀”一聲,先開了一條縫。小兒媳那張臉出現(xiàn)在門縫后,沒有往日的勉強(qiáng)擠出的問候,更沒有開門的意思。她的眼神像蒙了一層深秋的寒霜,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語氣更是冷淡得像冰窖里撈出來的石頭,硬邦邦地砸過來:
“爹,您在大哥家只住了半個月就被大姐夫接走了,這沒住滿一個月呢。按規(guī)矩,該繼續(xù)去大哥家過。您先去大哥那兒吧?!?/p>
話音未落,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氣,或者怕老人再說什么,“哐當(dāng)”一聲!門板帶著一股凜冽的冷風(fēng)和決絕的力道,在他面前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那沉悶而突兀的撞擊聲,像一記冰冷的鐵錘,狠狠地、毫無緩沖地砸在海正明已然脆弱不堪的心口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震得他渾身一顫。
海正明徹底愣住了,像一尊瞬間被凜冽寒風(fēng)凍僵的石雕,又像被施了定身法。他就那樣直挺挺地、僵硬地戳在小兒子家緊閉的院門外。蕭瑟的秋風(fēng)嗚咽著,更猛烈地卷起更多的枯黃落葉,無情地抽打在他佝僂、單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身軀上。那風(fēng)仿佛能穿透他破舊的、棉花板結(jié)的棉襖,直接鉆進(jìn)骨頭縫里,帶來一種透心徹骨的冰涼,一直涼到了靈魂最深處,凍僵了最后一點殘存的希望。他渾濁的老眼茫然地、空洞地看著那扇拒絕他的、冰冷無情的門,又低頭看看自己手里那個小小的、寒酸的包袱。一股巨大的、荒謬絕倫的凄涼感和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攫住了他,淹沒了他。他無奈地、深深地、從胸腔最底部發(fā)出一聲嘆息,那嘆息沉重得仿佛要耗盡他肺里所有的空氣,帶著無盡的悲苦和認(rèn)命。然后,他像個被抽掉了靈魂的提線木偶般,慢慢地、一步三晃地、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又挪回了剛剛離開不久的大兒子家。來時那短短的路程,此刻變得無比漫長和艱難。
大兒媳看到他這么快又折返回來,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像罩上了一層濃重的、化不開的陰云。她倚在門框上,雙臂抱在胸前,撇著嘴,眼睛斜睨著老人,嘴里不滿地嘟囔著,聲音不高不低,卻像針一樣扎人,剛好能讓站在寒風(fēng)里的海正明聽得清清楚楚:
“喲,這都算好的?在城里女婿家享了半個月的清福,吃香的喝辣的,回來按說就該順順當(dāng)當(dāng)去老二家了,怎么又給推回來了?這賬是咋算的?合著兩頭都不占滿,還得回我們這兒接著住?當(dāng)我們這兒是啥?收容所?。俊闭Z氣里充滿了被占了便宜的怨懟、不耐煩和不情愿。每一個字都像小刀子,凌遲著老人最后的尊嚴(yán)。
雖然嘴上不饒人,或許是礙于最后一點情面,或許是怕鄰居聽見閑話,她還是側(cè)了側(cè)身,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讓老人進(jìn)了屋。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比外面的秋風(fēng)更冷。
海正明像個犯了彌天大錯的孩子,局促地、幾乎是蜷縮著坐在冰冷的板凳上,雙手緊緊抓著膝蓋上的包袱。聽著大兒媳那毫不掩飾的抱怨,想想小兒媳剛才那冰冷的拒絕和關(guān)門的巨響,腦子里那本關(guān)于“半個月”和“一個月”的糊涂賬似乎被攪得更亂了,變成了一團(tuán)冰冷的、糾纏不清的亂麻。他昏花的眼睛努力地轉(zhuǎn)動著,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試圖理清這該死的“規(guī)矩”。半晌,他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近乎哀求的、屈辱的“明白”,喃喃自語,聲音細(xì)若蚊蠅:“是……是哩……我不應(yīng)該在這……該去……該去老二那兒……”坐了一會兒,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慢慢地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再次拎起那個小包袱,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固執(zhí)和一種急于擺脫這難堪處境的沖動,又一次,腳步更快地(盡管依舊蹣跚),走向小兒子家。
這一次,小兒媳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上、被風(fēng)撕破的小縫,看到公爹蹣跚的身影再次靠近,或許覺得再阻攔就更顯刻薄,或許只是懶得再費口舌,終究沒有出來阻攔。
院門,虛掩著一條縫,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口。
海正明推開那條縫,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絲怯懦,走過院子,走進(jìn)了熟悉的、光線昏暗的堂屋。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灶灰和隔夜飯菜的渾濁氣味撲面而來。飯點到了,屋里彌漫著一股寡淡的、毫無油腥的飯菜味。小兒子海小河、小兒媳,還有兩個半大的、只顧埋頭扒飯的孫子,一家?guī)卓谌艘呀?jīng)圍坐在那張低矮的、油膩的小方桌旁。桌上擺著極其簡單的飯菜:一盆黃澄澄、干硬粗糙的玉米糊餅,一碟黑乎乎的、齁咸的咸菜疙瘩,幾塊煮得發(fā)白、失了水分的蘿卜干。沒有人抬頭看他一眼,仿佛進(jìn)來的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更沒有人招呼他一句“爹,吃飯了”,甚至連眼角的余光都吝嗇給予。桌上,連一副多余的碗筷都沒有為他準(zhǔn)備,像一個無聲的、殘酷的宣告:這里,沒有你的位置。
巨大的難堪和冰冷的現(xiàn)實像一只巨手,死死扼住了海正明的喉嚨,讓他心臟一陣劇烈的絞痛,幾乎窒息。他默默地把包袱放在墻角那個落滿灰塵的破籮筐上,像個誤入別人家、不受歡迎的乞丐,局促地、腳步沉重地挪到冰冷的灶房。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他伸出枯枝般顫抖、布滿褶皺的手,從旁邊一個歪斜的碗柜里,摸索出一個粗瓷大碗,碗沿還豁了個口。他掀開厚重的、被煙熏得漆黑的木頭鍋蓋,鍋里還剩著一點溫吞的、幾乎看不到米粒、稀得像水一樣的稀飯。他默默地給自己盛了大半碗,那稀飯的溫度透過粗糲的粗瓷碗傳到手心,只有一絲微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暖意。
他端著這碗溫吞的、象征著他最后一點卑微存在感的稀飯,像一個等待施舍卻被遺忘在角落的乞丐,剛想在灶臺旁找個矮凳坐下。突然,身后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氣!
小兒子海小河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從飯桌旁站起,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跟了過來。他看到父親竟然自己動手盛了飯,還一副準(zhǔn)備坐下吃的模樣,一股積壓了不知多久的邪火、怨氣、童年因成分受盡的屈辱、對父親“地主”“偽保長”身份帶來的苦難的遷怒、以及此刻被父親“不識相”地“賴”在家里破壞了某種他自認(rèn)的“規(guī)矩”而產(chǎn)生的被冒犯感,“噌”地一下直沖天靈蓋!那張原本還算周正的臉?biāo)查g扭曲變形,布滿了憎惡、不耐煩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暴怒。他沖到海正明面前,眼睛瞪得血紅,尖利刺耳的聲音陡然炸響在狹小壓抑的灶房里,每一個字都狠狠扎向他親生的父親:
“讓你去大哥家!你為什么不去?!耳朵聾了是不是?!叫你吃!吃個屁?。 保ā捌ā弊滞系糜珠L又狠)
話音未落,他那只常年勞作、布滿老繭和青筋的大手,帶著一股狠絕的蠻力,猛地伸出去,不是推搡,而是像搶奪一件令人極度厭惡的贓物,一把狠狠奪過了海正明手里那碗稀飯!
“啪嚓——?。?!”
一聲刺耳欲聾、如同驚雷般的爆響,狠狠撕裂了屋內(nèi)的死寂!
那只粗糙的陶碗,連同碗里那點可憐巴巴、溫吞的稀飯,被海小河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一種發(fā)泄式的、惡毒的、仿佛要將所有怨憤都砸碎的狠勁,狠狠地、毫無憐憫地摔砸在冰冷堅硬、滿是污垢和油漬的泥地上!
陶碗瞬間四分五裂,尖銳的碎片像憤怒的刀子一樣向四周迸射!白花花的稀飯和渾濁的湯水,混合著骯臟的泥土、尖銳的陶片,狼藉不堪地濺了一地!碎片甚至濺到了海正明那打著補(bǔ)丁、沾著泥點的褲腿上,留下幾點刺目的污痕。
這一摔,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海正明早已不堪重負(fù)的靈魂上!摔碎的,何止是一只粗陶碗?它摔碎了一個讀書人一生堅守的最后那點清高與體面;摔碎了一個父親,在親生兒子面前僅存的那點可憐的尊嚴(yán)和身為人的資格;摔碎了他七十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里,為家族、為兒孫、為守住那份“海家”門楣所付出的一切隱忍、堅守、辛酸和曾經(jīng)殘存的、微弱的希望!七十余載的滄桑巨變,家族的顯赫與衰敗,個人的青云直上與跌落塵埃,幼時書聲瑯瑯,少時意氣風(fēng)發(fā),青年時在保長位置上如履薄冰的周旋,壯年時在牢獄和管制中的茍延殘喘,晚年那一點點摘帽后卑微的期待……所有的榮辱、所有的掙扎、所有的默默承受、所有的委屈求全,都在親生兒子這充滿仇恨與徹底厭棄的摔碗聲中,被徹底地、無情地、碾得粉碎!化為地上那灘冰冷污穢的狼藉!
海正明像被瞬間抽掉了全身的骨頭和魂魄,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渾濁的眼珠死死地盯著地上那一片刺目的狼藉——碎裂的陶片如同他破碎成齏粉的心,那攤稀薄的、混著泥土的飯湯,就是他此刻淌血的尊嚴(yán)和徹底消亡的存在價值。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從地上的碎片移向小兒子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猙獰、寫滿憎恨和厭棄的臉。那眼神是如此陌生,如此冰冷,像看著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一個恨不得立刻消失的累贅。他的腦海中,又閃電般閃過剛才大兒媳那漠然的、仿佛事不關(guān)己、還帶著一絲嫌棄的眼神。
一股足以吞噬一切、凍結(jié)靈魂的巨大悲涼和徹骨的絕望,如同冰海下的萬丈深淵瞬間張開巨口,將他徹底淹沒!冰冷,窒息,無邊無際的黑暗。七十多年構(gòu)筑的生命堤壩,在這一刻,被這來自至親的、最致命的一擊,轟然垮塌!碎得連齏粉都不剩。
“嗚……哇……啊——?。?!”
一聲撕心裂肺、完全失控、如同受傷瀕死野獸發(fā)出的最后悲鳴,猛地從海正明干癟的胸膛里爆發(fā)出來!那哭聲沖破了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隱忍、所有讀書人的斯文!他再也支撐不住,像一個被全世界徹底拋棄、走投無路的無助孩童,佝僂著腰,雙手痛苦地、死死地捂住布滿皺紋和淚水的臉,放聲大哭!那哭聲嘶啞、蒼老、絕望到扭曲變形,充滿了被親生骨肉徹底遺棄、萬念俱灰的、最深沉的悲愴。渾濁的老淚如同決堤的洪水,順著他溝壑縱橫、刻滿歲月苦難的臉頰,滾滾而下,滴落在他破舊的前襟上,滴落在他顫抖如風(fēng)中落葉的手背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與那攤狼藉的飯湯、碎裂的陶片混在一起,污濁不堪。那絕望的哭聲,帶著血淚的控訴和靈魂碎裂的哀嚎,在破敗低矮、彌漫著冰冷無情氣息的老屋里劇烈地回蕩、沖撞,仿佛要掀翻這無情的屋頂,震碎這冷漠的墻壁。最終,它還是無力地、嗚咽著飄出門外,消散在鹽西村上空那愈加蕭瑟、嗚咽不止的秋風(fēng)里,留下一片死寂和心碎的、冰冷的余音。屋內(nèi),小兒媳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呵斥著被哭聲驚擾的孩子:“吃飯!看什么看!”海小河則背對著父親,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在平息自己那莫名的怒火,對身后的嚎哭充耳不聞。
夜,終于深了。鹽西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風(fēng)聲在屋角嗚咽,像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黑暗濃稠得化不開,吞噬了白天的屈辱,卻讓絕望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地啃噬著海正明的心。
他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悄無聲息地從那張冰冷硌人的床上坐起來。動作僵硬,沒有一絲生氣。月光吝嗇地從破窗欞的縫隙里擠進(jìn)來幾縷慘白的光,勉強(qiáng)勾勒出他枯瘦佝僂的輪廓。那雙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卻異常地亮,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望之后的平靜——那是死水般的平靜。他決定了。他要與這個世界訣別。這個念頭一旦清晰,竟帶來一種奇異的解脫感。
他赤著腳,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沒有點燈,像一個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挪到屋后。那里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樹,虬枝盤錯,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扭曲的暗影。這棵樹,曾是他童年和小伙伴們玩耍的地方,也曾是父親海顯忠在夏夜納涼講古的地方。如今,它將成為他生命最后的歸宿。
他站在樹下,抬頭望著那伸向黑暗的枝椏。思緒不受控制地飄飛回溯:
少年時期:無憂無慮的時光恍如隔世。他仿佛又看到父親海顯忠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長衫,坐在私塾里,溫和地講解著“仁義禮智信”。他和小伙伴們在鹽河邊追逐嬉戲,書聲瑯瑯,對未來充滿懵懂的憧憬。那時的陽光,似乎格外溫暖明亮。
青年時期:當(dāng)保長的日子如履薄冰,父親衰老,自己被推上那個位置。海長庚憤怒的警告信,字字如刀刻在心頭。流亡南京的艱辛,拉黃包車時汗水浸透衣衫的狼狽,被捕時的恐懼……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他記得南京城破時那震天的炮火和滿城的混亂,記得被押上囚車時窗外閃過的、陌生的、冷漠的城市面孔。
壯年時期:坐牢的陰暗潮濕,被監(jiān)視勞動的屈辱,脊梁骨被成分壓彎的幾十年。每一次批斗會上的低頭認(rèn)罪,每一次接受“管制”時的唯唯諾諾,每一次看到子女因成分受盡白眼時心如刀割的無力感……尊嚴(yán)早已被碾入泥土,踩得粉碎。
老年時期:“摘帽”的消息曾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像黑夜里的螢火。看著小兒子順利成家,以為苦難終于到頭,可以稍微喘口氣,安度殘年。老伴的離世帶走了最后的慰藉。輪流贍養(yǎng)的冰冷現(xiàn)實,像鈍刀子割肉。而今晚,小兒子的那一聲“吃個屁”和那摔得粉碎的碗,徹底澆滅了這最后一絲火星,將他推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冰窟。
“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這個念頭在他心中反復(fù)轟鳴。無盡的屈辱、被至親的厭棄、晚景的凄涼……所有的苦難疊加在一起,壓垮了他最后一絲求生的意志?!罢娌蝗纭娌蝗绠?dāng)初被政府槍決了好!”他想起公審大會上那黑洞洞的槍口,竟覺得那是一種痛快的解脫?!爸辽佟赖酶蓛簦赖闷渌?,不必受這零碎折磨,不必看親生兒子的冷眼和唾棄!”一股巨大的悲憤和自毀的沖動涌上來。
“長庚??!”他在心底無聲地吶喊,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我還是要感謝你!感謝你當(dāng)年在審判臺上仗義執(zhí)言,拼死救我!感謝你念及舊情,給了我這條命,讓我茍延殘喘多活了這些年!可是……可是……”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多活的幾十年,竟是這樣……這樣的結(jié)局!我不怪你,長庚,真的不怪你……這是我的命,是我海正明家的孽債……”對海長庚,他只有無盡的感激和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悲涼。海長庚給了他重生,卻無法改變他命運的底色,無法溫暖他被至親冰封的心。
他手里攥著一根粗糙的麻繩,那是以前用來捆柴禾的。繩子冰冷、僵硬,帶著一股陳年的塵土和植物纖維的氣味。他異常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將繩子的一端用力拋過那根粗壯的、斜伸出來的歪脖子樹枝。月光下,繩套的影子像一個等待吞噬生命的黑洞。
他搬來一個墊豬食槽用的、布滿污漬的破舊小木凳,放在樹下。凳子腿有點搖晃。他顫巍巍地站了上去,凳子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吱呀”聲。他踮起腳尖,雙手有些笨拙地,將繩圈套在了自己枯瘦的脖頸上。那粗糙的麻繩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冰冷而真切的觸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鹽西村深秋夜晚冰冷的、帶著泥土和枯草氣息的空氣。他不想再看這世界一眼,不想再看那扇緊閉的兒子的門,不想再看這給予他一生苦難和最后屈辱的村莊。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絕這世間所有的冷漠與無情。最后一絲意識里,是父親海顯忠嘆息著“罪孽啊”的蒼老面容,是海長庚少年時在鹽河邊與他論書時明亮的眼神,是小兒子那張猙獰扭曲、吼著“吃個屁”的臉……
腳下,用力一蹬!
那個破舊的小木凳,輕輕地向旁邊歪倒,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微不足道的落地聲——“咚”。
海正明的身體猛地向下一沉,脖頸被繩索死死勒緊!劇痛和窒息瞬間襲來!他的雙腳在空中無意識地蹬踹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被扼住的聲音,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抓向脖頸的繩索,卻又無力地垂下。他的身體像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落葉,在歪脖子樹下痛苦地、無助地晃動著,晃動著……初時劇烈,漸漸微弱,最終歸于靜止。
月光慘白,冷冷地照著他懸空的身影,照著他伸長的、僵硬的舌頭,照著他那張因窒息而扭曲、卻最終凝固著一種奇異平靜的臉龐。這個舊式文人,把他所有的信念、清高、恐懼、艱辛、委屈、絕望以及最后對海長庚的無聲感激,都留在了鹽西村深秋嗚咽的寒風(fēng)里,留在了那根冰冷的麻繩之上,成為了這個村莊又一個沉重而悲涼的注腳。風(fēng),依舊嗚咽著穿過老槐樹的枝椏,仿佛在吟唱著一曲無人聽懂的生命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