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鹽西村那盤根錯節(jié)、枝蔓橫生的海姓族譜里,海大佐這個名字,如同鹽堿地上最不起眼的一株堿蓬草,早已被歲月的風沙和村人的口舌磨蝕得模糊不清。時光流轉(zhuǎn),人們似乎集體遺忘了他的本名,只記得一個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憐憫、幾分疏離的綽號——“老不通”。更促狹些的年輕人,甚至直接叫他“老青蛙”。這稱呼的由來,源于村里流傳甚廣的一句歇后語:“青蛙跳水——卟通”?!安煌ā迸c“卟通”,在村人那濃重黏連的鄉(xiāng)音里,混作一團,成了釘在他身上、甩脫不掉的標簽。
老不通,本名海達貴。是的,那個承載著父輩“發(fā)達富貴”樸素期望的名字,才是他真正的烙印。他確鑿無疑是傳說中那位顯赫一時、結(jié)局悲涼的戶部尚書海老二的后裔。只是,這高貴的血脈流傳到他身上,仿佛被歲月稀釋了無數(shù)倍,只剩下最本真也最卑微的特質(zhì):老實,本分,甚至近乎木訥。他的面容,如同被鹽堿侵蝕的土地,溝壑縱橫,常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愁苦,村人背地里戲稱為“倭瓜臉”。他說話慢,反應(yīng)鈍,走路也總是低著頭,仿佛隨時準備撿拾地上掉落的每一粒麥子。在鹽西村這個精明與狡黠、算計與抗爭并存的舞臺上,海達貴的存在,像一塊沉默的、不合時宜的頑石。
然而,命運的風云,有時會以最荒誕的方式,吹動這棵看似最不起眼的草芥。革命的浪潮席卷鹽河兩岸,滌蕩著舊有的秩序。在劃分階級、建立新政權(quán)的當口,鹽西村需要一個新的村長。這個位置,既需要“根正苗紅”,又需要易于掌控。于是,那個同樣姓海、同樣沾著點尚書血脈邊緣、卻以“癩”字聞名、為人粗鄙但膽子不小的海大癩,被推上了村長的位子。海大癩原本就叫海大癩,這名字伴隨著他從小到大的疥瘡和后來的痞氣,如影隨形。但“村長”這個身份,讓他覺得“癩”字實在刺眼,尤其當村里那些頑童和促狹鬼,故意在他身后捏著嗓子喊“癩蛤蟆村長”時,那聲音如同芒刺在背。
海大癩惱了。他覺得自己堂堂一村之長,代表的是鹽西村的臉面,豈能再頂著個“癩蛤蟆”的諢名?他需要一個新的、體面的名字。不知是靈光一現(xiàn)還是早有預(yù)謀,他將目光投向了那個老實巴交、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海達貴?!斑_貴”,多么響亮、多么吉利、多么符合一個新時代村干部身份的名字??!于是,在一個村務(wù)會議上,海大癩拍著桌子,甕聲甕氣地宣布:“從今兒起,老子不叫海大癩了!老子叫海達貴!聽見沒?海、達、貴!”他特意加重了那三個字,仿佛要刻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這消息如同在麻木的海達貴生活中投下了一塊巨石。他那顆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心,第一次感到了強烈的、被剝奪的屈辱。海達貴!那是爹娘在油燈下,翻著破舊的黃歷,滿懷期許給他取的名字!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屬于自己的、干干凈凈的符號!如今,竟被這個粗鄙的、靠著時勢爬上去的同宗,如此蠻橫地奪走了?他那張慣常愁苦的倭瓜臉,因憤怒而扭曲漲紅,憋了半晌,才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吼。老實人發(fā)起火來,那火氣如同地底奔突的巖漿,壓抑而巨大。
他再也坐不住了,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地沖到了鄉(xiāng)公所。鄉(xiāng)長海長庚正在處理文件,抬頭看見海達貴那張因激動而變形、布滿溝壑的臉,以及眼中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委屈和怒火,心頭便是一沉。海達貴幾乎是撲到海長庚的辦公桌前,粗糙的雙手死死抓住桌沿,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異常執(zhí)著:“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您……您可得給我做主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海達貴’!他……他海大癩當村長了,那是他的本事!可他憑啥……憑啥把我的名字搶了去?憑啥???!那是我爹娘給的!我叫了半輩子了!他……他憑啥就叫‘海達貴’了?那我叫啥?我成啥了?鄉(xiāng)長,您評評理!這……這還有王法嗎?”他語無倫次,胸脯劇烈起伏,仿佛被奪走的不是名字,而是他的魂魄。
海長庚看著眼前這個老實人被逼到絕境的痛苦模樣,心中五味雜陳。他太了解海大癩的為人了,也知道海達貴的處境。他放下筆,長長嘆了口氣,起身繞過桌子,扶住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的海達貴,示意他坐下。海長庚的聲音帶著安撫,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達貴啊……哦不,你看我……唉!”他意識到稱呼的混亂,更覺棘手,“大佐?。ㄋ晳T性地叫了海達貴的小名),你先消消氣,坐下,坐下說?!彼o海達貴倒了碗水,看著對方那雙布滿老繭、因激動而顫抖的手捧著碗,水都灑了出來。
“大佐啊,”海長庚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和而誠懇,“海大癩……不,他現(xiàn)在叫海達貴了……他當村長,是組織上的安排。這個,你也知道。他那個‘癩’字呢,確實……嗯,不太雅觀,影響不好。村里人不懂事,亂叫‘癩蛤蟆’,這確實有損咱們鹽西村干部的形象,工作也不好開展。他改個名字,也是……也是為了工作,為了咱村的體面嘛?!彼D了頓,觀察著海達貴的反應(yīng)。海達貴低著頭,碗里的水晃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海長庚心有不忍,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勸解:“你呢,我知道,心里委屈?!_貴’這名字,是你爹娘給的,是好名字??裳巯逻@情況……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繼續(xù)叫‘海達貴’,也沒問題!一個村里,同名同姓的也不是沒有過,對吧?大家伙兒叫的時候分清楚就是了。你要是實在……實在覺得別扭,不愿意跟他一個名兒,那也好辦!你不是有個挺響亮的小名‘大佐’嗎?我看‘海大佐’這名兒就挺好!又響亮又特別,還不會跟別人重了,你看咋樣?”海長庚試圖用“特別”“響亮”這樣的詞來安撫海達貴,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語氣。
海達貴沉默了很久,久到海長庚以為他會再次爆發(fā)。終于,他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迷茫和一種認命般的疲憊。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肩膀垮塌下去,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鼻音:“那……那好吧,我聽鄉(xiāng)長的……我……我就叫海大佐吧。” 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那個承載著父母期望的“達貴”,就這樣被權(quán)力和時勢輕易地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像代號、更像標簽的“大佐”。他站起身,沒再看海長庚,佝僂著背,像一片被秋風吹落的枯葉,無聲無息地飄出了鄉(xiāng)公所的大門。夕陽將他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海大佐(曾經(jīng)的達貴),海長庚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他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鹽西村熟悉的屋脊和遠處蜿蜒的鹽河,一些關(guān)于海大佐的陳年舊事,如同河底的淤泥被攪動,翻涌上心頭。
那是孟良崮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不久,支前歸來的民工陸續(xù)返鄉(xiāng)。一天黃昏,村口出現(xiàn)了海大佐那熟悉又疲憊的身影。他風塵仆仆,衣衫襤褸,臉上帶著硝煙熏燎的痕跡,更令人心酸的是,他出發(fā)時的那輛支前牛車不見了蹤影,他手里卻緊緊攥著一根韁繩,繩子的盡頭,赫然是海長庚家那頭健碩的老黃牛!那牛,是海長庚家重要的勞力,是支前時被征用的。
海大佐看到聞訊趕來的海長庚,臉上擠出一個疲憊不堪卻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笑容,聲音嘶?。骸班l(xiāng)長……我……我把牛,給你牽回來了?!?海長庚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幾乎站不穩(wěn)的海大佐,目光落在那頭雖然瘦了些但完好無損的黃牛身上,再看看海大佐空空的雙手和磨破的鞋底,一股熱流沖上眼眶,聲音瞬間哽咽:“大佐!大佐??!你……你人回來就好!人回來就好??!那一路……槍子兒不長眼,還有那些被打散的國民黨潰兵,跟土匪一樣……你能活著回來,就是萬幸!這牛……這牛你還真給牽回來了!”他用力拍著海大佐的肩膀,那份沉甸甸的情誼,無需多言。
海大佐只是嘿嘿地憨笑著,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臉上的汗?jié)n和塵土,眼神里透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認真:“鄉(xiāng)長,這?!哪軄G了呢?我知道,?!窃矍f稼人的命根子。您家的牛,交到我手里,說啥……我也得給您囫圇個兒地牽回來!路上……是遇著點麻煩,躲了幾回,繞了點遠道,可牛,沒丟!” 他那樸實的言語,在夕陽的余暉里,顯得格外厚重。海長庚望著他疲憊卻坦蕩的臉,心中默念:“大佐,你真是個好人,天底下少有的實誠人、好人!”
然而,好人似乎總是難有善緣。就在海大佐牽牛歸來不久,他那潑辣能干的媳婦——鄉(xiāng)里的婦救會長鐘月,便風風火火地找到了鄉(xiāng)公所,目標明確:要求與海大佐離婚!
海長庚看著眼前這個梳著齊耳短發(fā)、腰板挺直、眼神銳利的女人,眉頭緊鎖。他盡量放緩語氣勸解:“鐘月同志,你這是……唉!大佐他是個好人啊,這全村誰不知道?老實本分,干活不惜力,對你也……你想想,他剛從支前前線冒著槍林彈雨回來,把咱家的牛都完好無損地牽回來了!這樣的男人,你……你這離婚的事,是不是再好好考慮考慮?兩口子過日子,哪能沒個磕磕絆絆?多想想他的好?!?/p>
鐘月卻像被點燃的炮仗,柳眉倒豎,聲音又脆又急,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鄉(xiāng)長!您甭跟我提他那些好!他就是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是根千年不化的榆木疙瘩!跟他過日子?那叫活受罪!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一點情趣沒有,一點主見沒有,窩囊!我鐘月好歹也是個婦救會長,是能頂半邊天的革命婦女!憑啥守著這么個悶葫蘆過一輩子?眼下是新社會了,講究婚姻自由!我跟他離定了!您就是說出大天來,這婚我也非離不可!” 她的話語如同連珠炮,把海大佐貶得一無是處,也把“婚姻自由”的大旗高高舉起。
鐘月怒氣沖沖地走了,留下海長庚在辦公室里搖頭嘆息。他隱隱想起,就在不久前,村里似乎刮過一陣關(guān)于村長海達貴和鐘月之間不清不楚的風言風語。當時,他本著維護團結(jié)、不信謠不傳謠的原則,把幾個背后嚼舌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村民嚴厲訓(xùn)斥了一頓:“沒影兒的事別瞎咧咧!影響村干部和婦救會長的威信,破壞革命團結(jié)!再讓我聽見,嚴肅處理!” 他以為這風就此剎住了?,F(xiàn)在看來,無風不起浪啊。
在海長庚的強力干預(yù)和“穩(wěn)定家庭也是支援革命”的勸說下,鐘月與海大佐的婚姻暫時維系了下來,沒有立刻破裂。但那所謂的“家”,早已是名存實亡,冰冷得如同鹽河冬天的冰面。海大佐更加沉默,鐘月則像只驕傲的孔雀,愈發(fā)活躍在鄉(xiāng)里的各種活動中。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暗流涌動。沒過多久,一件更棘手的事情發(fā)生了。區(qū)里派來鹽西村協(xié)助土改工作的女干部小董,原本苗條的身材,竟日漸豐腴起來,尤其是小腹,已明顯隆起。這在相對保守的鄉(xiāng)村,立刻成了爆炸性新聞。關(guān)于孩子父親是誰的猜測,如同鹽河汛期的水,迅速在村中各個角落泛濫開來。張三、李四、王五……各種名字被好事者編排、傳播,添油加醋,繪聲繪色。一時間,鹽西村上空彌漫著桃色的流言蜚語。
終于,這顆“雷”炸響了。小董再也無法承受壓力,或是出于某種目的,她向組織哭訴,并指認了孩子的生父——正是鹽西村的現(xiàn)任村長,那個剛剛改名為“海達貴”的原海大癩!這消息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整個鄉(xiāng)公所都嗡嗡作響。村長搞大了區(qū)里女干部的肚子?這簡直是政治丑聞!
作為鄉(xiāng)長的海長庚,瞬間頭大如斗。他必須立刻滅火,消除惡劣影響。他第一時間找到村長海達貴,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xùn)斥,臉色鐵青:“海達貴!你……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你這村長才當幾天?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啊?干出這種混賬事!影響有多壞你知道嗎?區(qū)里派來的干部!你……你這是給咱鹽西村抹黑!給黨抹黑!你這村長還怎么當?還能當嗎?!” 海達貴耷拉著腦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里嘟囔著辯解,但在鐵一般的事實(小董的指認)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海長庚看著他那副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強壓怒火,為了盡快平息事態(tài),也為了給海達貴一個出路,沉聲說道:“眼下,你再待在鹽西村當這個村長,明顯不合適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正好,區(qū)里最近有號召,要求地方上抽調(diào)得力干部,支援前線部隊建設(shè),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我看,這是個機會。你,去報個名吧!到部隊上去,戴罪立功!換個環(huán)境,重新開始!”
海達貴雖然萬般不情愿離開這剛剛到手的權(quán)力位置和熟悉的村莊,但也知道這是眼下唯一的、體面的退路。他像霜打的茄子,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不知出于何種心理——是愧疚?是炫耀?還是尋求某種隱秘的理解?——竟偷偷找到了海長庚,在昏暗的油燈下,帶著一種復(fù)雜難言的表情,壓低聲音說:“鄉(xiāng)長哥,跟您說個事……您……您可別往外傳?!?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那個……鐘月……鐘月她……她肚里的那個娃……其實……也是我的?!?/p>
這句話,如同一個炸雷,直接在海長庚耳邊爆開!他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海達貴,嘴巴微張著,仿佛能塞進一個雞蛋。驚愕、荒謬、憤怒、一絲難以言喻的惡心……種種情緒瞬間涌上心頭,沖擊得他腦子一片空白。他感覺自己的下巴像是脫了臼,老半天都合不攏,只能發(fā)出“啊……這……你……” 幾個無意義的音節(jié)。這個老實巴交的海大佐,頭上何止是一片青青草原?簡直是被人連根帶泥,徹底掘了祖墳!而他海長庚,竟然還一直在努力維系著這個早已千瘡百孔的“家”!
海達貴南下參軍去了,帶著他那身惹禍的本事和不光彩的秘密。鹽西村村長這個燙手山芋,自然不能再空著。海長庚思慮再三,提名由民兵隊長海大洋接任。海大洋不是別人,正是海達貴的親弟弟!這個安排,海長庚或許帶著一絲補償?shù)男睦?,或許覺得海大洋有股子民兵的沖勁,能壓住局面。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卻為海大佐的悲劇,又添上了最荒謬、最致命的一筆。
海大洋走馬上任。鐘月與海大佐本就形同虛設(shè)的婚姻,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束縛。海大洋年輕氣盛,又是新晉村長,與潑辣能干的鐘月之間,似乎早有某種默契。海達貴南下帶來的風波尚未完全平息,鐘月便再次,也是更加堅決地找到海長庚,要求離婚。這一次,她的腰桿似乎更硬了。
海長庚看著眼前這個毫無愧色、甚至帶著點理直氣壯的女人,想起海達貴臨走前的“坦白”,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厭惡感涌上心頭。他試圖做最后的勸阻,語氣卻已不再強硬,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譏誚:“鐘月啊,你這……唉!我聽說,你身子……都顯懷有段日子了吧?現(xiàn)在鬧離婚,也不是時候??!就算……就算要離,好歹也等孩子生下來,安頓好了再說?你現(xiàn)在這樣……對孩子也不好啊?!?他故意點出“顯懷”,話語里藏著不易察覺的鋒芒。
鐘月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豎起了渾身的刺。她杏眼圓睜,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赤裸裸的威脅:“鄉(xiāng)長!您這話什么意思?我鐘月行的端坐的正!我就是要追求婚姻自由!您要是再這么壓制我,再干涉我的個人自由,我……我明天就去區(qū)里!找區(qū)長!找婦女主任申訴去!告您一個封建家長作風,破壞婚自由!” 她將“區(qū)里”“區(qū)長”“婦女主任”“婚姻自由”這些大帽子一頂頂甩出來,砸得海長庚啞口無言。他知道,這個女人說到做到,而且此刻,她似乎占著“理”。
海長庚徹底心灰意冷,也徹底看清了這樁婚姻早已腐爛透頂?shù)谋举|(zhì)。他無力地揮揮手,聲音透著濃濃的倦怠:“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你要離,就離吧。按程序辦手續(xù)。” 他再也不想管這攤爛事了。
幾天后,一紙蓋著鮮紅印章的離婚證書,終結(jié)了海大佐與鐘月的婚姻關(guān)系。而更令人瞠目的是,幾乎就在離婚手續(xù)塵埃落定的同時,甚至可能更早,新村長海大洋的家里就響起了喜慶的嗩吶聲——鐘月堂而皇之地嫁給了新任村長、海達貴的親弟弟海大洋!這場婚禮,在鹽西村引起了軒然大波,議論紛紛,但礙于海大洋村長的身份和鐘月潑辣的性格,大多數(shù)人只敢在背地里指指點點。
命運的荒誕劇遠未落幕。鐘月嫁入海大洋家沒幾天,一個胖乎乎、哭聲嘹亮的小子就呱呱墜地了。算算日子,這孩子來得實在“湊巧”。村人們看著海大洋抱著“兒子”喜笑顏開的樣子,眼神復(fù)雜,竊竊私語。只有海長庚,獨自站在鄉(xiāng)公所的窗前,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冰涼苦澀。他比誰都清楚:這個孩子的身世,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混雜著人世間最不堪的算計、背叛和荒唐!
名義上:他是海大佐的“兒子”。
道義上:他是現(xiàn)任村長海大洋的“兒子”。
實際上:他是前任村長海達貴的種!
這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海長庚只覺得一陣陣反胃。這鹽西村的人倫綱常,在時代的風浪和私欲的沖擊下,已然崩壞至此!
就在海大洋家為新生兒大擺滿月酒,村中彌漫著一種詭異而熱鬧的氣氛時,一個失魂落魄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了鄉(xiāng)公所。是海大佐,現(xiàn)在,或許連“海大佐”這個名字對他都失去了意義。
他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窩深陷,頭發(fā)亂糟糟的,仿佛幾天幾夜沒合眼。他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徹底抽空靈魂后的茫然和巨大的、無法消解的困惑。他站在海長庚面前,沒有哭喊,沒有質(zhì)問,只是用一種空洞的、仿佛來自遙遠地底的聲音,喃喃自語,顛三倒四:
“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我想不通啊……真的想不通……”
“幾天幾夜了……我合不上眼……一閉眼,全是事……”
“名字……我名字好,叫‘達貴’……被哥哥搶走了……硬生生搶走了……”
“媳婦……我媳婦鐘月……模樣好,能干……被弟弟……搶走了……”
“我想不通啊……鄉(xiāng)長……”
“我海大佐……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我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種地,支前賣命,牛都給你牽回來……”
“為啥?為啥到頭來……名字沒了……媳婦沒了……家也沒了……”
“哥哥搶我名,弟弟搶我妻……這……這算怎么回事?”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想不通啊……鄉(xiāng)長……真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想不通”,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飄忽,仿佛不是在向海長庚訴說,而是在叩問蒼天,叩問這荒誕無稽的命運。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具被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悲苦徹底壓垮的軀殼。
海長庚看著他這副模樣,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任何解釋都難以穿透那堵名為“不通”的絕望之墻。他只能無力地拍拍海大佐的肩膀,感受著那肩膀的嶙峋和顫抖。
從那天起,“老不通”這個稱呼,如同烙印般,徹底取代了“海大佐”,更徹底淹沒了“海達貴”。村人們提起他,不再需要前綴,只需要這三個字:“老不通來了”“老不通又蹲村口發(fā)呆了”“老不通今天沒下地”……他的真名實姓,連同他作為一個“人”曾有過的期望、屈辱和巨大的悲愴,都在這三個充滿戲謔、憐憫和最終歸于麻木的字符里,消散在鹽西村的風中,消散在鹽河嗚咽的流水里。他成了村莊記憶里一個活著的符號,一個關(guān)于命運荒誕與人性涼薄的、無聲的注腳。他每日在村中游蕩,眼神呆滯,口中時常念念有詞,只有那反反復(fù)復(fù)的三個字:“想不通……想不通……” 這聲音,成了鹽西村背景音里最沉重、最悲涼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