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在凹凸的村路上顛簸著，離村口越近，海風(fēng)的咸腥味就越濃。
沈硯秋望著老槐樹下那個熟悉的身影，沈守義拄著棗木拐杖站那里，身邊個子高的是原主記憶里的大哥沈硯山。
他們看起來等了很久。
牛車行到跟前才停下。
沈守義拄著拐杖往前挪了兩步，山羊胡在夏風(fēng)里輕輕晃著，臉上堆起笑：“多謝張老哥了，大早上的辛苦你跑這一趟?！?/p>
他說著往沈硯山身邊遞了個眼色，沈硯山會意，從懷里摸出兩文錢塞給張老漢，“路上買碗涼茶喝?！?/p>
張老漢推辭，“你家老大已經(jīng)給了，足足二十文呢，這錢可不能再要了”
他下車拍了拍自家老伙計(jì)的身體（老牛），讓它乖乖站好的別動，好讓沈從安幾人下車。
“我們家不遠(yuǎn)，要不，去我家喝碗水再走”
“不了不了，下次再喝”
張老漢笑著應(yīng)著。
兩人說著話。
沈硯山已默默走到車后，干凈利落地幫沈硯禮卸下車上的書箱和他們買的東西。
“二弟，你們買的什么？這么多”
沈硯禮正踮腳夠車板上的油紙包，被大哥一問，忙獻(xiàn)寶似的舉起來：“大哥你看！這是爹給小弟買的好紙，畫畫不洇墨，還有藥材鋪?zhàn)サ乃?，小弟生病了，得好好吃藥，好好補(bǔ)補(bǔ)?！彼f著拍了拍沉甸甸的書箱，“里面還有兩斤綠豆糕，娘和爺爺準(zhǔn)愛吃?！?/p>
沈硯山接過書箱往肩上一扛，粗胳膊穩(wěn)穩(wěn)托著，另一只手拎起藥材包，指尖蹭過包藥材的油紙，聞到里面飄出的中藥味，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這味藥貴得很，爹平時自己咳嗽都舍不得買。
他緊張地看向沈硯秋說：“小弟生病了，嚴(yán)重嗎”
“還好，我與你說……”沈硯禮想說什么，被沈硯秋一把拉住衣服。
沈硯秋無奈地開口提醒“不嚴(yán)重，大哥，我們回家說”
沈硯禮的話卡在喉嚨里，看著沈硯秋搖頭的樣子，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早上小弟剛和自己和父親說好的，撞見李相夷他們的事絕不能大肆宣揚(yáng)，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張老漢也好奇的看著這么多藥材，乖乖，這不便宜呀。
難怪這沈家小娃子上車就不怎么說話了，原來生病了。
聽說縣試快到了，現(xiàn)在生病了，不知道能不能去考了。
唉，怪可惜的。
希望他快點(diǎn)好吧。
張老漢也關(guān)心道“什么病呀，會耽誤沈小子的考試嗎”
沈硯禮撓了撓頭，嘿嘿笑了兩聲，開口糊弄：“不會不會，問題不大，就是前幾天受了點(diǎn)涼，先生讓抓點(diǎn)藥調(diào)理調(diào)理。”
沈守義拄著拐杖看過來，棗木杖頭在青石板上敲出“篤”的一聲：“回家?！?/p>
老人沒看沈從安，也沒追問沈硯禮，只對沈硯秋招了招手，“過來，爺爺牽著你”
沈硯秋的心輕輕一跳，看著爺爺朝自己伸出的手。
老人的手掌布滿老繭，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槌Ｄ陝谧饔行┳冃?，掌心卻在夏晨的涼風(fēng)中透著暖意。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小步挪過去，將手放進(jìn)爺爺掌心。
沈守義的手指輕輕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卻很穩(wěn)，像怕他丟了似的。
祖孫倆慢慢往家里走，棗木拐杖敲出的“篤篤”聲在蟬鳴里格外清晰。
老人沒回頭，卻像是背后長了眼睛，淡淡道：“山娃子和禮娃子把東西拿好，老大，去送送張老漢，讓他路上慢些?！?/p>
沈從安“哎”了一聲，幫著張老漢給牛轉(zhuǎn)向。
村口離家不遠(yuǎn)，就幾十米的距離。
沈守義牽著沈硯秋進(jìn)了家，他剛邁過門檻就揚(yáng)聲，“老大家的，秋娃子回來了，把綠豆湯端出來！”
灶房里立刻傳來劉氏的回應(yīng)：“來了來了！”
劉氏正把放涼了的綠豆湯往碗里盛，見祖孫倆進(jìn)來，趕緊舀了兩碗端了出來：“爹，硯秋，快喝點(diǎn)涼的，路上準(zhǔn)熱壞了?！?/p>
劉氏剛把兩碗冰鎮(zhèn)綠豆湯放在桌上，目光就像長了腳似的，黏在沈硯秋身上挪不開了。
這孩子剛從牛車上下來，細(xì)麻布的褂子后背干干凈凈，半點(diǎn)汗?jié)n都沒有。
夏日本該悶熱，他額前的碎發(fā)卻服服帖帖垂著，額頭薄汗都不見，反倒透著點(diǎn)不正常的蒼白。
明明是毒辣的日頭，他站在太陽底下，卻帶著面巾遮住自己，連平時總說“熱得喘不上氣”的抱怨都沒了，安安靜靜站在老爺子身邊。
可往常這時候，他早該軟著嗓子喊“娘我渴”
更讓她心里發(fā)緊的是，夏日本就悶熱，這孩子最怕捂，去年夏天不過被蚊子叮了個包，都要扒著鏡子唉聲嘆氣半天，今天怎么肯把半張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快過來喝湯。”劉氏壓下心頭的疑惑，招手讓他過來，指尖剛要碰到面巾想替他摘了透氣，就見沈硯秋猛地往后縮了縮，
這躲閃像根小針，狠狠扎在劉氏心上——準(zhǔn)是出事了。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兒子:身形比離家時又清瘦了些，身形比離家時更單薄了些，細(xì)麻布褂子穿在身上晃晃蕩蕩的，像是空了半截。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筆直，卻能感受到那是沒力氣的虛浮，連平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恼咀硕妓煽辶诵?，肩膀微微緊繃，像是在刻意避開什么。
“路上可有累著？”劉氏把綠豆湯往他面前推了推，碗沿的涼意透過粗瓷傳過來，“快喝口涼的，這是你最愛喝的，娘還給你留了蜜餞，就著湯吃甜絲絲的?！?/p>
她說著，手指裝作不經(jīng)意地拂過他的胳膊，觸到一片滾燙的溫度，比這夏日的日頭還要灼人。
“面巾摘了吧?！彼穆曇舴诺酶崃?，帶著哄孩子的耐心，試探地輕聲問道“給娘看看好不好？”
沈硯秋被她看得心慌，喉結(jié)動了動，剛想找借口推脫，就見母親的眼圈悄悄紅了，聲音里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哽咽：“秋娃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跟娘說，娘心里急?！?/p>
沈硯秋頓了頓，他穿來這具身體不過三天，還沒完全習(xí)慣直面這份毫無保留的母愛。
原主記憶里母親總是這樣，哪怕他摔一跤擦破點(diǎn)皮，都會抱著他掉半天眼淚。此刻聽著她帶著哽咽的聲音，看著那雙泛紅的眼睛，心里忽然涌上一陣陌生的酸澀。
于是含糊地“嗯”了一聲，同意了。
聽到兒子同意，劉氏的眼睛瞬間亮了亮，原本緊繃的肩膀悄悄松了松，手卻忍不住微微發(fā)顫，帶著幾分急切又小心翼翼地伸向那片粗布面巾。
下一秒，她的呼吸猛地頓住，兒子沈硯秋左臉頰那片青紫色的瘀傷赫然暴露在眼前，五指印清晰得像剛按上去的，在蒼白的皮膚上還顯得有些紅腫，這分明是巴掌??！。
“這……這是咋弄的？！”劉氏的聲音陡然拔高，指尖懸在半空不敢碰，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
“誰打的？是不是你爹？還是？”
她猛地回頭，目光像淬了火，死死盯住剛走進(jìn)院子的沈從安沈硯山沈硯禮父子三人，
“沈從安！說說！這到底是咋回事？！”
沈從安剛跨進(jìn)院門，就看到媳婦抱著小兒子哭得肩膀直抖，沈硯秋半邊青腫的臉露在外面，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終究瞞不住了。
他下意識往沈硯山身后躲了躲，卻被劉氏一眼看穿，那眼神里的怒火幾乎要把他燒化。
“娘，您先別急……”沈硯山趕緊上前想勸，黝黑的臉上滿是無措，他剛把藥材包放下，還沒來得緩一口氣，就被這陣仗驚得手心冒汗。
沈硯禮更是嚇得縮到爹身后，扯了扯沈從安的衣角，小聲嘟囔：“爹，我說娘肯定會生氣吧……”話沒說完就被沈從安狠狠瞪了一眼，趕緊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