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
臨時身份證上那層薄薄的塑封,在王希孟指尖留下了細(xì)微的摩擦感。這張印著他照片和名字的小卡片,像一把奇特的鑰匙,打開了他通往這真實世界的第一道窄門。然而,隨之而來的并非全然自由,而是另一種更具體、更瑣碎、更帶著煙火氣的束縛。
「這是電費單,要交錢?!沽殖幇岩粡埓蛴〖埻频酵跸C厦媲埃厦媸敲苊苈槁榈臄?shù)字和日期,「這是水費,還有燃?xì)狻@個月網(wǎng)費也該交了?!?他揉著眉心,看著對面正襟危坐、對著賬單如臨大敵的王希孟,感覺自己在教導(dǎo)一個來自異次元的高等生命體理解人類社會的底層邏輯。
王希孟眉頭緊鎖,指尖劃過紙頁上「千瓦時」、「立方米」等字眼,眼神充滿了對現(xiàn)代計量單位的深奧困惑?!复宋锖摹弘姟欢M?」他抬頭看向頭頂發(fā)出穩(wěn)定白光的節(jié)能燈管,仿佛第一次意識到這光明是需要代價的,「猶如燈油之資?」
「對,跟你們那會兒點燈要油錢差不多。」林硯無奈點頭,拿出手機,「喏,用這個掃一掃,錢就付過去了。」
王希孟接過那方寸大小的「鐵匣」,動作帶著一種研究文物的謹(jǐn)慎。他學(xué)著林硯的樣子,將攝像頭對準(zhǔn)二維碼,屏幕亮起,跳轉(zhuǎn)支付界面。他盯著那數(shù)字金額和「確認(rèn)支付」的按鈕,手指懸停片刻,最終用力按了下去。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他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場莊重的儀式,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這小小的舉動,耗費的心神似乎不亞于當(dāng)年構(gòu)思《千里江山圖》的布局。
生存的壓力遠(yuǎn)不止于此。當(dāng)王希孟第一次在深夜被胃部的劇烈絞痛驚醒,蜷縮在床頭冷汗涔涔時,林硯才猛然意識到實體化帶來的脆弱——他會生病。
凌晨的急診室里,消毒水的氣味刺鼻,冰冷的聽診器貼上王希孟因疼痛而緊繃的腹部,他身體瞬間僵硬,眼神銳利如刀,警惕地盯著白大褂醫(yī)生,仿佛對方是拿著刑具的獄卒,直到林硯用力按住他的手臂,低聲安撫:「沒事,是大夫,給你看病?!?
他才勉強放松,但那緊抿的唇線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屬于千年前瀕死記憶的驚悸,讓林硯心頭揪緊。
「急性腸胃炎。飲食不規(guī)律,加上某些食物刺激。」醫(yī)生刷刷開著處方,「小伙子看著挺精神,底子有點虛啊?;厝プ⒁怙嬍承l(wèi)生,按時吃藥,清淡為主?!?
林硯連聲應(yīng)著,扶起臉色蒼白、腳步虛浮的王希孟,感覺肩上沉甸甸的——他不僅帶出了一個千年畫魂,更帶回了一個需要他小心看護(hù)的「病號」。
病去如抽絲。王希孟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唇因為發(fā)燒而有些干裂。林硯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散發(fā)著米香的白粥進(jìn)來,小心地吹涼。王希孟接過碗,指尖觸碰到林硯溫?zé)岬氖直常瑑扇硕嘉⑽㈩D了一下。他小口小口地喝著寡淡的粥水,低垂的眼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指點江山、睥睨畫壇的畫圣,只是一個虛弱、依賴、甚至帶著點委屈的年輕人。
「此世人身竟如此易摧折」 他放下空碗,聲音帶著病后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蓋在身上的薄被,「遠(yuǎn)不如魂體自在」
林硯接過碗,看著他這副難得顯露的脆弱模樣,心頭那點被生活瑣事磨出的煩躁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柔軟。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背輕輕碰了碰王希孟的額頭試探溫度,動作自然得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王希孟身體微僵,卻沒有躲開,只是抬起眼,那雙因病痛而略顯濕潤的眼眸靜靜地看著林硯,帶著一絲詢問。
「還有點熱?!沽殖幨栈厥郑陲椥缘厍辶饲迳ぷ?,「睡吧,多休息?!?他替王希孟掖好被角,動作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細(xì)致。
王希孟順從地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wěn)。林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燈光下他安靜的睡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個來自遙遠(yuǎn)時空的靈魂,此刻是如此真實地、脆弱地生活在自己身邊,需要他的庇護(hù)與照料。
一種超越了契約的責(zé)任感,沉甸甸地落在他心頭。
病愈后的王希孟,似乎對「生存」有了更切膚的認(rèn)知。他不再對超市和自動販賣機抱有純粹的藝術(shù)審視,而是開始認(rèn)真觀察物價,研究促銷標(biāo)簽,甚至笨拙地向林硯提議:「吾觀東市菜蔬較西市新鮮且價廉三文」 那認(rèn)真的神情,讓林硯忍俊不禁。
兩人蝸居的小屋,空間被壓縮到了極限。畫架、畫板、成堆的書籍畫冊、顏料桶、還有王希孟漸漸多起來的幾件衣物,將小小的空間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林硯伏在唯一的書桌前趕一幅參賽的創(chuàng)作草圖,王希孟則占據(jù)了床邊唯一一塊空地,鋪開一張巨大的熟宣,他堅持要用傳統(tǒng)材料,對著窗外鋼筋森林的剪影,凝神勾勒。他運筆沉穩(wěn),筆尖在紙上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手腕懸空,姿態(tài)優(yōu)雅如千年前在畫院揮毫。
林硯被一個結(jié)構(gòu)問題卡住,煩躁地揉著頭發(fā),畫紙被擦出幾道難看的痕跡。他懊惱地抬頭,目光無意間掃過王希孟專注的側(cè)影。昏黃的臺燈光勾勒著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那雙眼睛沉靜如水,仿佛隔絕了周遭所有的擁擠和喧囂,整個世界只剩下他筆下的線條與意境。那份純粹的沉浸感,像一泓清泉,瞬間澆熄了林硯心頭的焦躁。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筆,竟意外地找到了突破點。
「汝此處」 王希孟的聲音忽然響起,并未抬頭,筆尖依舊在紙上行走,「當(dāng)斷……則斷留白方見山勢之雄」
林硯心頭一震,看向自己畫中糾結(jié)處,豁然開朗。他依言大膽地抹去一片雜亂的線條,留出空白。果然,一股雄渾的氣勢瞬間在紙上騰起!
「謝了?!沽殖幍吐曊f,筆下行云流水起來。
王希孟沒有回應(yīng),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兩人筆尖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竟奇異地和諧。擁擠不再是負(fù)擔(dān),反而成了某種親密的見證。有時深夜,林硯畫累了,一抬頭就能看到王希孟在床邊小桌前,就著臺燈,極其認(rèn)真地、一筆一劃地臨摹著林硯給他打印的簡化字字帖,側(cè)臉沉靜,像個求知若渴的學(xué)生。那一刻,林硯心中會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感。
蘇晚晴的電話來得有些突兀。她的聲音在電話那頭依舊熱情悅耳,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林硯,好消息!我爸看了雙年展初選名單,你和我的作品都入圍了!他老人家特高興,說好久沒看到這么有想法的年輕人了。周末家里有個小范圍的聚會,都是圈里前輩,點名讓我?guī)愫湍隳莻€『神仙表弟』一起來!張伯伯他們都在,這可是拓展人脈的好機會!」
林硯握著電話,下意識地看向王希孟。王希孟正站在小窗前,望著樓下川流不息的車燈長河出神,側(cè)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孤峭。他似乎聽到了電話內(nèi)容,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林硯,眼神里是清晰的詢問。
「蘇院長家,周末聚會,請我們……主要是請你?!沽殖幏畔码娫挘Z氣有些復(fù)雜,「說是……圈里前輩都想見見你?!?/p>
王希孟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書桌旁,目光落在自己那幅只完成了一半的、描繪窗外鋼鐵森林的墨稿上。都市的冰冷棱角被他以極富韻律感的枯筆勾勒,一種奇異的、帶有宋畫底蘊的現(xiàn)代荒誕感躍然紙上。 ??
他又瞥了一眼林硯桌上那幅即將完成的參賽作品——扭曲的鋼筋叢林深處,一株由破碎色塊頑強拼湊出的嫩芽正掙扎著探向一線微光,充滿了象征性的張力。
「見吾為何?」 他聲音清冷,「為畫抑或為『神仙』之名?」
林硯被問住了。蘇晚晴父親蘇院長,市美協(xié)主席,在本地藝術(shù)界一言九鼎。他的賞識無疑是巨大的機會。但王希孟那純粹到近乎孤高的性子……
「這是個機會,」林硯斟酌著措辭,「蘇院長人脈廣,或許對你以后露面、甚至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有幫助?!顾[晦地提到了那個關(guān)于「畫社」的模糊念頭。
王希孟沉默地注視著兩幅風(fēng)格迥異卻同樣蘊含著強大生命力的畫作。一幅是他以千年古法詮釋的現(xiàn)代冰冷,一幅是林硯在現(xiàn)代語境下掙扎出的希望微光。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驟然在他心中閃現(xiàn)——碰撞!融合!一種全新的、打破時空壁壘的繪畫語言!
他抬起眼,看向林硯,那雙沉淀千年的眼眸深處,第一次燃起了一種主動的、帶著野心的火焰,不再是超然物外的冷眼旁觀。
「好?!?他清晰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力量,「吾去。」
周末傍晚,蘇家的獨棟別墅燈火輝煌,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氣氛、雪茄和藝術(shù)圈特有的高談闊論混合的氣息。林硯穿著自己最好的襯衫,仍感覺有些格格不入。
王希孟則是一身林硯咬牙買下的合體黑色西裝,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挺拔,面容在璀璨的水晶吊燈下俊美得近乎凜冽。
他一出現(xiàn),整個客廳的喧囂似乎都靜了一瞬,無數(shù)道或驚艷、或探究、或帶著審視的目光齊刷刷聚焦過來。
「哎呀,希孟!林硯!你們可算來了!」蘇晚晴穿著一身優(yōu)雅的香檳色小禮服,像只花蝴蝶般迎上來,親昵地挽住林硯的胳膊,目光卻灼灼地落在王希孟身上, ??
「希孟今天可真帥!爸,張伯伯,快看,這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王希孟!」
蘇院長身材微胖,笑容和藹,鏡片后的目光卻銳利如鷹,上下打量著王希孟,帶著一種收藏家審視稀世珍寶的意味。張老和其他幾位頭發(fā)花白的「前輩」也圍攏過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氣質(zhì)卓絕的年輕人。
「小王是吧?聽晚晴和小林提起你好多次了,果然一表人才!」蘇院長主動伸出手,笑容滿面,「聽周教授說,你很有天賦?畫畫多久了?」
王希孟平靜地與他握手,一觸即分,動作流暢自然了許多。「信筆涂鴉,偶有所得,不敢稱久。」聲音清越,不卑不亢,那份疏離感卻依舊存在。
「年輕人謙虛了!」蘇院長哈哈一笑,引著他們走向客廳中央,「來,正好,今天來了幾位收藏界的朋友,還有美術(shù)館的劉館長,大家交流交流?!顾@然把王希孟當(dāng)成了某種可以展示的「奇珍」。
接下來的時間,林硯感覺自己和王希孟像被放置在聚光燈下的展品。蘇晚晴巧妙地引導(dǎo)著話題,讓王希孟談?wù)搶Ξ?dāng)前藝術(shù)市場的看法。王希孟端著酒杯,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聽著周圍人談?wù)撝嬜鞯摹竿顿Y價值」、「市場風(fēng)向」、「炒作熱點」,眉頭越蹙越緊。
當(dāng)一位大腹便便的收藏家唾沫橫飛地分析著某位當(dāng)紅藝術(shù)家作品明年必定翻倍的「行情」時,王希孟眼中最后一絲耐心終于耗盡。
他放下酒杯,清脆的碰擊聲不大,卻奇異地讓周圍安靜了一瞬。
「諸君……」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輕音樂,帶著一種源自千年沉淀的穿透力,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些衣冠楚楚的「藝術(shù)圈」人士,「所言盡為『器』之利『價』之浮沉」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可曾有人問及畫者之心印?可曾有人解畫中之魂魄?」
死寂。
那位高談闊論的收藏家臉色瞬間漲紅。蘇院長的笑容僵在臉上。蘇晚晴尷尬地張了張嘴,想打圓場。張老和其他幾位前輩則露出了愕然、深思,甚至一絲被戳中要害的慍怒。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時刻,林硯猛地向前一步,站到了王希孟身側(cè)。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得飛快,手心全是汗,但看著王希孟在無數(shù)目光聚焦下依舊挺直的脊背和那雙清澈銳利、不為世俗所動的眼眸,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
去他的人脈!去他的規(guī)則!他要挺他!
「希孟的意思是,」林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
「畫的價值,或許不該只由市場說了算??傇撚袀€地方,讓畫回歸本心,讓人能看到畫里真正想說的東西,而不只是標(biāo)簽和價格?!?他說著,目光下意識地看向王希孟,帶著詢問,也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就像……我們之前聊過的,那個只屬于『心印』的地方?」
王希孟側(cè)過頭,對上林硯灼灼的目光。在那雙因緊張和激動而明亮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毫無保留的支持,看到了對他那番「離經(jīng)叛道」言論的共鳴,更看到了那個關(guān)于純粹「畫境」的模糊構(gòu)想。
一絲極淡、卻真實無比的笑意,如同冰河初融,悄然在王希孟清冷的眼底漾開。他微微頷首,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如同為林硯的話落下最終的注腳:
「然?!盒挠 恢?dāng)立?!?/p>
「心印之所?」 一個略帶沙啞卻充滿力量的聲音突然從人群外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穿著深灰色中式對襟衫、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明亮的老者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場中對峙的兩人。
正是以特立獨行和提攜新人著稱的老畫家,秦望之。他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徑直走到林硯和王希孟面前,目光如炬,先是在王希孟臉上停留片刻,帶著毫不掩飾的激賞,隨即又落到林硯身上。
「好!說得好!」秦望之用力拍了一下手,聲音洪亮,打破了凝滯的氣氛,「畫畫畫畫,畫的不就是個心嗎?整天價價錢錢的,俗!忒俗!」 他毫不客氣地掃了一眼剛才那位面紅耳赤的收藏家,隨即目光灼灼地盯著林硯和王希孟,
「年輕人,有膽魄!這『心印之所』……聽著就有點意思!說來聽聽?」
蘇院長的臉色由僵硬轉(zhuǎn)為復(fù)雜,最終化為一抹精明的笑容,打圓場道:「秦老說得對!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來來來,別站著,坐下慢慢聊!小林,希孟,好好跟秦老說說你們的構(gòu)想!」 他敏銳地嗅到了新的可能性和話題度。
聚會后半程的氛圍詭異地轉(zhuǎn)變了。王希孟依舊惜字如金,但秦望之顯然對他興趣極大,不斷拋出關(guān)于筆墨、氣韻的問題。王希孟的回答往往簡潔卻直指核心,偶爾蹦出的帶著古意的畫論,讓秦望之聽得眼中異彩連連,連連拍案叫絕,直呼「通透!」、「此解妙極!」。
林硯則成了主要的講述者,在秦望之的鼓勵和蘇院長看似和藹的注視下,他磕磕絆絆卻又帶著一股熱忱,描述著那個模糊卻令人向往的愿景:一個沒有門檻、不設(shè)主題、只以畫作本身說話的交流空間,一個讓各種「心印」自由碰撞的所在。
離開蘇家別墅時,夜風(fēng)帶著涼意。城市的霓虹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緊繃了一晚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疲憊感涌上,但林硯心頭卻像燃著一小簇火苗,亮堂堂的。
「剛才……多謝?!?王希孟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很平靜。
林硯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他指的是自己在蘇家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他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謝什么,你說的本來就是我想的。就是……可能把蘇院長他們得罪狠了?!?他想起蘇晚晴最后那復(fù)雜的眼神。
「無妨。」王希孟目視前方,步履沉穩(wěn),「道不同。」
簡單的三個字,卻帶著千鈞之力。林硯側(cè)頭看他,路燈的光暈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那份不為世俗妥協(xié)的清冷與堅定,在此刻顯得如此耀眼。
「嗯,道不同?!沽殖幱昧c頭,嘴角揚起,「不過,秦老好像真挺感興趣的?他可是出了名的怪脾氣,能被他看上眼可不容易。」
王希孟沒有接話,只是腳步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他微微仰起頭,望向被城市光污染映成暗紅色的夜空,幾顆稀疏的星辰頑強地閃爍著微光。許久,他才極輕地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林硯從未聽過的、近乎悵惘的迷茫:
「此世之『道』路在何方?」
不再是千年前那條通往宮廷畫院、最終通向死亡毒酒的既定之路。腳下是千年后陌生而喧囂的都市,身邊是這個將他從血染樊籠中拉出的、正與他并肩而行的年輕人。前路茫茫,充滿了未知的可能,也布滿了荊棘。他需要重新尋找自己的「道」。
林硯也停下了腳步,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夜空。他聽懂了王希孟話中那份深沉的迷茫。創(chuàng)辦「心印之所」的念頭,或許不僅僅是為了那個純粹的理想,也是為了給身邊這個漂泊了千年的靈魂,在這光怪陸離的新世界,尋一處可以安放畫筆、安放「心印」的歸途。
「路……」林硯深吸了一口微涼的夜風(fēng),轉(zhuǎn)過頭,看著王希孟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眸,語氣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和一絲溫暖的期許,「我們一起找??倳业降??!?/p>
王希孟緩緩低下頭,目光與林硯相接。城市的喧囂在那一刻仿佛遠(yuǎn)去。在那雙年輕的、燃燒著熱忱和信任的眼眸里,他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也看到了一條或許布滿荊棘、卻并非獨自一人的、通往未知的道路。他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薄唇微啟,吐出一個清晰而鄭重的音節(jié):
「善?!?/p>
夜風(fēng)穿過高樓間的縫隙,帶著初冬的凜冽,卻吹不散兩人之間無聲涌動的那份沉甸甸的承諾與暖意。前路未卜,但此刻,他們擁有彼此,擁有那支筆,和那顆不甘于淪為「器」的、跳動的「心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