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的書房靜得出奇，只有燭火偶爾的嗶剝聲。他坐在書案后，手里捧著一卷書冊，燈影在他那副清俊但始終刻板的表情上投下深深淺淺的暗痕，薄唇習慣性地抿著，顯得拒人千里。
“夫君——”我捏著嗓子，甜得發(fā)膩，端著碗穩(wěn)穩(wěn)當當地走進去，將那碗黑黢黢的不明液體放在他書案上，“看了一天書了，妾身特意親自給您熬了碗十全大補湯，最是提神益氣、暖心安神！”
那股難以言喻的復雜藥味瞬間霸道地侵占了整個書房空間。正立在旁邊的管家老陳，那張老成持重的臉上終于裂開一絲縫隙，眼珠子死死盯著那碗藥湯，喉結極其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吞咽著什么。
沈玉放下書卷，抬眼看我。那雙清冷的鳳目里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像是驚訝，又似乎夾雜著更深、更復雜的東西。他看了一眼碗里濃稠的藥汁，又抬起眼，直直看向我。視線碰撞，他那素來古井無波的眼底深處，有什么沉寂的東西極快地碎裂了一下，但瞬間又恢復了冰封般的平靜。
“有勞……娘子了?！彼_口，嗓音有些發(fā)澀。修長蒼白的手指端起那碗藥，湊到唇邊。老陳站在旁邊，呼吸都屏住了，臉憋得通紅，想看又不敢看。我也瞪圓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
一股極其怪異、融合了濃重藥味、刺鼻苦澀和某種無法形容的腐敗感的濃烈氣味猛地從碗口彌漫開來，強橫得簡直像是實質的沖擊波。沈玉端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一抖，動作徹底頓住。他死死盯著那漆黑的湯液，指節(jié)都攥得發(fā)了白，端著碗，像是在端著燒紅的烙鐵。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個漫長無比的呼吸。就在老陳憋不住差點要吸第二口氣的時候，沈玉終于動了。他猛地一閉眼，視死如歸般將那碗黑乎乎的東西一口、悶了下去！
連渣都沒剩！
動作干脆利落得……不像一個平時連稍微濃點的茶都要皺眉的人。
他放下空碗，碗底輕輕磕在紫檀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書房里一片死寂。老陳大大松了一口氣，整個人松垮下去，捂著心口，看我的眼神如同看廟里跳神的神婆，充滿了敬畏和……憐憫？而我則有點發(fā)怔地看著那個徹底空了的大海碗，心頭竟然滑過一絲極其古怪的念頭——我是不是料下得不夠？這效果也太溫和了吧？說好的痛苦面具呢？沈玉，你給點反應??！
“砰！”
一聲沉悶的響動！
我驟然回神，只見沈玉猛地將那個空海碗重重拍在書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墨錠都跳了起來。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死死按著碗沿，青筋猙獰地凸起，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顯得慘白。
他低著頭，散落的發(fā)絲遮住了大半張臉，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像是強忍著什么即將爆發(fā)的痛苦。
來了！我心頭一凜，暗喜又帶著點隱秘的期待，面上卻立刻換上驚慌失措：“夫君！你怎么了？可是藥太燙？哪里不舒服？快！快來人……”
“出去！”
沈玉突然嘶吼出聲，那聲音壓抑到了極致，仿佛困獸瀕死的哀鳴，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他猛地抬起頭！
我看清了他的臉。
那張素日里清俊無波、如同上好冰雕的面容，此刻竟?jié)q得一片通紅！眼睛也紅了，那素來清冷的鳳眸里，此刻赤紅一片，遍布血絲，像是燃燒著兩簇暴烈狂怒又痛到極點的火焰！淚水——沒錯，我絕對沒看錯——大顆滾燙的淚珠，根本不受控制地、洶涌地沖出了他的眼眶，在他通紅的臉上犁出兩道倉惶狼狽的水痕！
那張臉，寫滿了痛苦、絕望、憤怒，還有一種徹底被碾碎了什么的巨大打擊。
“都給……我……滾出去！”他再一次咆哮，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泣血，聲音撕裂般沙啞。
老陳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就往門外沖，差點被門檻絆倒。我也被這陣仗驚得連連后退兩步，臉上那點假裝的驚慌差點沒維持住，變成真實的驚愕。
這……這黃連加苦瓜組合，后勁兒這么大？直接哭出聲了？這演技？爆發(fā)力？沈玉，你有這天賦演什么深沉??？
“夫……”我還想說什么。
“滾！”沈玉猛地抓起旁邊一個冰涼沉重的玉鎮(zhèn)紙，作勢就要砸過來！
我二話不說，利落轉身，“咻”地溜出了門。順手還給后面跟出來的老陳貼心地帶上了書房門。
站在冰涼的廊檐下，夜風吹得我一個激靈。
老陳跟在我身后，驚魂未定，老臉煞白，心有余悸地小聲念著阿彌陀佛：“我的活菩薩……少爺他……他不會是……”
我輕輕拍了拍老陳的肩膀，語重心長：“陳伯，莫慌。俗話說得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我頓了頓，看著那扇緊閉的書房門縫里透出的、瘋狂搖晃的燭火光影，以及隱約傳來的、如同負傷野獸般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混雜著劇烈嗆咳的嗚咽聲。
那聲音……聽著是真慘。
我摸著下巴，露出了一個極其標準的、燦爛到晃眼的賢良淑德式笑容，語氣輕柔得能掐出水：“少爺他就是……藥勁兒上來了。補藥嘛，難免情緒波動大些?！?/p>
“藥勁兒太大了些……”老陳慘白著臉，抖著手還在念佛號，眼神發(fā)直地盯著那扇被摔得山響的門板，里頭沈玉壓抑的嗚咽聲像鈍刀子割肉。
“補品嘛，”我笑瞇瞇地整了整一點沒亂的袖口，聲音壓得更輕，帶著點循循善誘的意味，“大補都上火，上火了就容易掉眼淚，正常。陳伯，您老也早點歇著？”那扇被暴力關緊的門板后，破碎的抽噎聲時斷時續(xù)，夾雜著抑制不住的干嘔聲。
老陳哆嗦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已經不是看神婆，而是在看閻王爺座下專管熬孟婆湯的鬼差?！袄吓吓藕蛏贍攽T了，再候候，候候……”
得，還在這兒守著那苦得靈魂出竅的主子。我無比“感動”地撇了撇嘴，轉身回我的西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