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被抽干,只剩下儀器運作時微弱的“滴滴”聲,和林清清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
顧衍城那雙深邃的眼眸里,風暴正在凝聚。震驚、錯愕、荒謬,最后統(tǒng)統(tǒng)化為一種被冒犯的、極致的陰冷。他死死地盯著那份文件,仿佛那不是紙,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離婚?”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冰碴,“蘇晚,你又在玩什么把戲?”
你看,這就是顧衍城。在他眼里,我所有的行為,都只可能是“把戲”。是欲擒故縱,是博取關注,是上不了臺面的小聰明。他從未想過,我也會有自己的意志,也會有耗盡所有力氣、決心轉身的一天。
“這不是把戲?!蔽移届o地回答,“這是通知。協議我已經簽好字了,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問題,就簽了它?!?/p>
“呵?!彼l(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他上前一步,一把抓起那份協議,連看都沒看一眼,修長的手指用力收緊,就要將它撕碎。
“我勸你最好別撕。”我的聲音不大,卻成功地讓他停下了動作,“我請了周聞律師做我的代理。這份是復印件,撕了沒用。原件一式三份,都在他那里。你如果撕了這份,明天一早,周律師的律師函就會準時送到你的辦公桌上?!?/p>
周聞。
這個名字像一顆驚雷,在顧衍城的世界里炸開。
周聞是海城最頂尖的離婚律師,以手段凌厲、從無敗績而聞名。他經手的案子,無一不是將對方扒得底褲都不剩。顧衍城這樣的人,不可能沒聽過他的大名。
果然,顧衍城捏著紙張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但他終究沒有撕下去。他將那份皺巴巴的協議狠狠摔在柜子上,眼神如刀,幾乎要將我凌遲。
“蘇晚,你長本事了。什么時候學會找律師來對付我了?”
“在你一次又一次把我當傻子的時候。”我毫不退讓地回視他,“顧衍城,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給你選擇。要么,我們體面地簽字離婚,你凈身出戶;要么,我們法庭上見,讓你和顧氏集團,都變得很難看?!?/p>
“凈身出戶?”他怒極反笑,“蘇晚,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你住的別墅,開的跑車,你蘇家能起死回生,靠的是誰?你有什么資格讓我凈身出戶?”
病床上的林清清也適時地找到了插話的機會,她用虛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晚晚姐,你別這樣……衍城他很辛苦的,公司是他的一切……你不能這么對他……”
我甚至懶得再看她一眼。這場戲的主角,從來都只有我和顧衍城。
“我擁有的一切,是你給的?”我看著顧衍城,一字一句地糾正他,“不,顧衍城,你錯了。我擁有的一切,都是我應得的。是我用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那塊城南的地皮,換來的。是你當初求著我爺爺,用顧氏百分之十的股份,換我嫁給你?!?/p>
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信息差,也是他一直以來,高高在上的底氣來源。他以為,是我高攀了他,是我蘇家求著他。
他瞳孔猛地一縮:“你說什么?”
“看來你真的忘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三年前,顧氏資金鏈斷裂,瀕臨破產,急需城南那塊地來啟動‘新城計劃’??赡菈K地在我名下,是我母親的遺物,我死活不肯賣。是你,顧大總裁,親自登門拜訪我爺爺,說只要我肯嫁給你,你愿意用顧氏百分之十的股份作為聘禮,并承諾一生一世對我好?!?/p>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震驚的臉,和旁邊林清清驟然慘白的臉色,繼續(xù)說道:“我爺爺心疼我喜歡你,也想保住蘇家,便答應了。那份股權轉讓協議,和我簽下的土地轉讓合同,白紙黑字,都在周聞律師那里。顧衍城,你告訴我,到底是誰,靠著誰?”
我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錘子,狠狠地砸在他引以為傲的自尊上。
他踉蹌著后退了半步,臉上血色盡失。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很顯然,這些他早已遺忘,或者說,是他刻意從記憶中抹去的細節(jié),如今被我血淋淋地翻了出來,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
他一直以為,這場婚姻是他對我的施舍。卻忘了,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交易。而他,才是那個用婚姻來換取利益的人。
“不可能……當初明明是……”他喃喃自語,似乎想反駁什么,卻找不到任何理由。
“明明是什么?”我逼近一步,“明明是你以為,我愛你愛到可以為你付出一切,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付出,轉頭去呵護你的白月光?明明是你以為,我蘇晚離了你顧衍城就活不下去,所以你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踐踏我的尊嚴?”
“夠了!”他低吼一聲,像是被踩到痛處的野獸,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將我往病房外拖,“跟我回家!”
他的力氣極大,我根本掙脫不開。
“衍城,不要……”林清清在后面急切地呼喊,聲音里帶著哭腔。
顧衍城卻充耳不聞,他現在只想把我?guī)щx這個讓他顏面盡失的地方。他把我粗暴地塞進車里,然后發(fā)動引擎,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車廂內,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我揉著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臂,側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這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第一次讓我感到如此陌生。
回到那棟被稱之為“家”的冰冷別墅,他“砰”的一聲甩上門,將我抵在門板上,雙臂撐在我身體兩側,將我困在他的陰影里。
“蘇晚,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眼中是翻涌的怒濤,“三年前的事,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又怎樣?我們是夫妻,我的就是你的,你現在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出來說,不就是想多要點錢嗎?開個價,多少錢你才肯罷休?”
在他的認知里,一切問題,都可以用錢來解決。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這張臉,我曾愛了整整十年。從青澀的少年時代,到如今的沉穩(wěn)內斂,我曾以為,能嫁給他,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
現在我才明白,這是我此生最大的不幸。
“錢?”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顧衍城,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滿腦子都是錢和利益嗎?”
“不然呢?你大費周章地找律師,翻舊賬,不就是為了錢?”他冷笑,“別裝得那么清高了,蘇晚。我們之間,除了錢,還有什么好談的?”
“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談的了?!蔽覕科鹦θ荩凵褚稽c點變冷,“我只要離婚。你凈身出戶,或者,我拿著這些證據,去召開記者會,讓所有人都看看,風光無限的顧氏總裁,是個怎么樣的忘恩負義、騙婚騙財的偽君子?!?/p>
“你敢!”他的手猛地扼住我的喉嚨,力道雖然不至于讓我窒息,但那份屈辱感卻讓我渾身發(fā)抖。
“你看我敢不敢?!蔽液敛晃窇值赜纤┡囊暰€,“顧衍城,我一無所有了,爛命一條,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赡悴灰粯?,你有顧氏,有大好的前程,還有你心心念念的林清清。你賭得起嗎?”
我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他所有的怒火。
他扼住我喉嚨的手,緩緩松開了。
是啊,他賭不起。顧氏是他的一切,是他所有的驕傲和心血。他不可能讓顧氏的聲譽,因為我而受到任何損害。
他頹然后退,靠在對面的墻上,煩躁地扯了扯領帶,第一次用一種近乎平等的、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我。
“為什么?”他沙啞地問,“為什么非要離婚?我承認,這三年是我冷落了你。我可以補償你,你想要什么,名牌包,珠寶,豪車,我都可以給你。我也可以答應你,以后減少和清清的來往。這樣還不夠嗎?”
他以為這是恩賜,是退讓。
可在我聽來,只覺得可悲又可笑。
“不夠。”我搖了搖頭,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也讓我混亂的心緒平靜下來,“顧衍城,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p>
“我想要的,是你在我胃疼得徹夜難眠時,能遞給我一杯熱水,而不是不耐煩地讓我自己去找藥?!?/p>
“我想要的,是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你能陪我吃一頓飯,而不是接到林清清一個電話,就立刻把我丟在餐廳里揚長而去?!?/p>
“我想要的,是在我被你的家人和朋友誤解、刁難時,你能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而不是冷眼旁觀,甚至覺得是我小題大做?!?/p>
我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白一分。這些被他忽略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卻是我在這場婚姻里,一次又一次被凌遲的酷刑。
“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的錢?!蔽曳畔滤痤^,清晰地看著他,“我想要的,是一個丈夫的愛和尊重。你給不了,所以,我們離婚吧。”
客廳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許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挫敗。
“凈身出戶,不可能。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一套房子,作為補償。這是我的底線?!?/p>
他還在討價還價。
我搖了搖頭,從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的茶幾上。
“看來,你還是沒搞清楚狀況?!蔽业卣f,“你先看看這份東西,再來跟我談你的底線?!?/p>
顧衍城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眉頭緊鎖。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拿了起來。
那是一份信托協議的復印件。
當他看清上面的內容時,整個人都僵住了,仿佛被瞬間石化。他拿著文件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驚駭與恐慌。
“這……這是什么?這不可能!”
我看著他失態(tài)的樣子,心中沒有絲毫波瀾。
“這是我爺爺當初和我簽的信托協議?!蔽移届o地解釋道,“當初轉給你的那百分之十的顧氏股份,只是名義上給了你,讓你擁有決策權和分紅權,以穩(wěn)固你在公司的地位。但股份的實際所有權,一直都在我名下。并且,協議里有一條附加條款?!?/p>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是在宣判他的死刑。
“條款規(guī)定:在我與你的婚姻存續(xù)期間,若非我本人自愿提出離婚,而是因為你的過錯(包括但不限于出軌、家暴、情感虐待)導致婚姻破裂,那么,我不僅有權收回這百分之十的股份,更有權以低于市場價百分之五十的價格,強制收購你手中剩余的所有顧氏股份。”
我看著他瞬間失去血色的嘴唇,和那雙寫滿了“毀滅”的眼睛,緩緩地,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顧衍城,你現在還覺得,你有資格跟我談底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