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一刻被拉長了。
刑場上詭異的童謠還在繼續(xù),像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針,扎進蕭王的耳朵里。
他看見了她。
那個戴著斗笠的少年抬起了頭,露出一張他曾在無數(shù)份卷宗里描摹過的臉。
清麗,平靜,還帶著一絲他最無法忍受的,憐憫。
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爺,而是一個在泥潭里打滾的可憐蟲。
血,從他緊攥的拳頭里滲出來,染紅了層層包裹的白布。
那只手上的灼痛,在這一瞬間,被另一種更尖銳的,名為羞辱的痛楚徹底覆蓋。
“殺了她!”
蕭王的聲音撕裂了刑場的嘈雜,尖利得變了調(diào)。
“給本王放箭!就現(xiàn)在!殺了她!”
他指著人群中的蘇硯,臉上是扭曲的瘋狂。
他不要什么解藥了,也不要什么活口。
他只要這個女人死。
死在他面前,死在全城人的目光下。
親衛(wèi)們下意識地舉起了弓弩,冰冷的箭頭對準(zhǔn)了那個瘦弱的身影。
可他們遲疑了。
射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年”?
在這樣一首唱遍全城的童謠里?
在王爺那只被“冤魂”烙印的手的注視下?
一股寒氣從士兵們的脊梁骨升起。
這短暫的遲疑,就是蘇硯想要的一切。
人群,終于從那首詭異的童謠中驚醒,又被蕭王失控的咆哮和明晃晃的弓弩,徹底推入了恐慌的深淵。
“殺人啦!”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
整個刑場,炸了。
百姓們像被捅了窩的螞蟻,尖叫著,推搡著,四散奔逃。
一個賣糖人的老頭,手里的糖畫架子“不小心”一歪,正好絆倒了最前排的一個親衛(wèi)。
幾個乞兒尖叫著鉆進馬腿之間,引得戰(zhàn)馬一陣嘶鳴混亂。
人潮洶涌,瞬間就將那個青色的身影吞沒了。
蕭王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混亂的人海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江,再也找不到蹤跡。
“廢物!一群廢物!”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
“給本王搜!封鎖所有出口!她跑不遠!”
可他的命令,此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士兵們被混亂的人潮沖得七零八落,別說抓人,連穩(wěn)住陣腳都成了奢望。
整個刑場,成了他一個人的笑話。
他精心搭建的行刑臺,成了審判他罪行的公堂。
他想看的凌遲,沒有上演。
他自己,卻被全城人的目光,和那首該死的童謠,凌遲了千遍萬遍。
他猛地勒轉(zhuǎn)馬頭,視線落回行刑臺上。
趙大人還被綁在木樁上。
這個本該被千刀萬剮的老東西,此刻卻成了唯一一個,見證了他完敗的看客。
趙大人看著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他張了張干裂的嘴,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蕭王讀懂了。
他說的是:你輸了。
“噗——”
一口腥甜的血,從蕭王喉中噴涌而出,灑在身前光潔的馬鬃上。
他眼前一黑,幾乎從馬上栽下來。
“王爺!”
心腹管事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扶住他。
“回府!”
蕭王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摹?/p>
“把這個老東西……也帶回去!關(guān)進地牢!不準(zhǔn)他死!”
他不能讓趙德安死。
他不能讓蘇硯,贏得這么徹底。
醉春風(fēng)的后院廂房。
門被推開,蘇硯走了進來。
她脫下了那頂斗笠,身上那件青布男衫沾滿了塵土,還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裴溯正靠在床上喝水,看到她進來,手里的碗差點沒拿穩(wěn)。
“你……”
他想問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堵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硯沒理他。
她走到水盆邊,將那張沾著墨灰和塵土的臉,一點一點洗干凈。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張平靜到空洞的臉。
沒有勝利的喜悅,也沒有復(fù)仇的快意。
紅姑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進來,放在桌上。
“姑娘,都按你說的辦了?!奔t姑的聲音里,還帶著一絲未散的激動,“現(xiàn)在外面全亂了套,都說蕭王被玉衡齋的冤魂氣得吐了血。趙大人……也被從刑場上帶回去了,沒死。”
“他不會讓趙大人死的。”
蘇硯擦干了臉,聲音很輕。
“一個活著的趙大人,是他手里最后的籌碼,也是他最后的遮羞布。他要告訴所有人,他還沒有輸光?!?/p>
她走到床邊,看著臉色依舊蒼白的裴溯。
“你怎么樣?”
“死不了?!迸崴莩读顺蹲旖?,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你這一手,可真是……釜底抽薪。”
他看著她,這個女人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她把人心,把流言,把一座城的恐懼和好奇,全都變成了她的刀。
“蕭王不會就這么算了的?!迸崴荽丝跉?,“他瘋了,一個瘋子,什么都做得出來。南都城接下來,會變成一座真正的煉獄?!?/p>
“我知道?!?/p>
蘇硯拿起桌上的湯藥,吹了吹。
“所以,我們得走了。”
裴溯一愣。
“走?城門都鎖了,現(xiàn)在全城都是他的眼線,怎么走?”
蘇-硯將湯藥遞到他唇邊。
“他以為鎖住了城門,就能鎖住我?!?/p>
她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
“他忘了,這盤棋,從一開始,就不是在南都城里下的?!?/p>
她的手指,在桌上那卷輿圖上,輕輕一點。
那是一個南都城外,通往西北方向的關(guān)隘。
“他想讓我救人。”
蘇硯的嘴角,終于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卻比冰還冷。
“那我就去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