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了棋盤?!?/p>
裴溯的聲音又干又澀,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所剩無幾的力氣。
他死死抓著床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刑場不是你的迷宮,那是他的屠宰場。你現(xiàn)在去,就是把脖子送到他的刀下?!?/p>
蘇硯已經(jīng)換好了那身青布男衫,她正在用一根布條將長發(fā)束起,動作利落,沒有半分遲疑。
“棋盤掀了,就換個更大的?!?/p>
她將斗笠戴上,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她半張臉。
“他想讓全城的人看戲,我就送他一場,他永不想再看第二遍的戲?!?/p>
她轉(zhuǎn)向紅姑,聲音從斗笠下傳出,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
“紅姑,你的人,除了畫星星,還會教孩子們唱童謠嗎?”
紅姑一怔,隨即點頭。
“南都城里,就沒有我醉春風(fēng)教不會的曲兒?!?/p>
蘇硯從桌上拿起那塊墨渣,在紅姑手心寫下幾行字。
“就唱這個?!?/p>
她沒有多余的解釋,轉(zhuǎn)身走向那扇通往地道的門。
“蘇硯!”
裴溯掙扎著想坐起來,傷口撕裂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又重重摔了回去。
“你回來!”
門,在他眼前合上了。
地道里傳來她最后一句回應(yīng),輕得像是錯覺。
“看好戲?!?/p>
屋里只剩下裴溯粗重的喘息,和紅姑手心里那幾行冰冷的字。
南都城的天,是灰色的。
蕭王府的親衛(wèi)和城防營的官兵,像一張收緊的網(wǎng),將每一條街道都勒得喘不過氣。
百姓們關(guān)門閉戶,偶爾有探出頭的,臉上也滿是驚惶。
可在這張大網(wǎng)的縫隙里,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正在悄悄蔓延。
“哎,聽說了嗎?玉衡齋的冤魂,化成墨了?!?/p>
“什么墨?”
“囚徒墨!印在蕭王手上了,洗都洗不掉!”
“真的假的?”
“城墻上那個星星記號,就是冤魂畫的,在找人索命呢!”
流言像無形的風(fēng),鉆進(jìn)每一條巷子,每一個院落。
一個穿著青布衫的瘦弱少年,戴著斗笠,低著頭,走在去往城南刑場的路上。
他走得不快,步伐卻很穩(wěn)。
他路過一個街角,一個賣糖人的老頭正被兩個官兵盤問。
官兵走后,老頭偷偷從懷里摸出一小包黑色的粉末,看了一眼墻上那個歪歪扭扭的星星,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少年路過一座石橋,橋洞下,幾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正圍在一起,用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畫著什么。
他們口中,正哼著一段古怪的調(diào)子。
那調(diào)子很簡單,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少年停下腳步,停了片刻,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他的帽檐壓得很低,沒人看得清他的臉。
南都刑場,人山人海。
高高的行刑臺上,一根木樁立在中央。
趙大人被兩個士兵拖了上來,他渾身濕透,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嘴唇發(fā)紫,可那根塌下去的脊梁,在被綁上木樁的那一刻,卻又重新挺直了。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人群。
他在找。
蕭王來了。
他騎著高頭大馬,在一隊親衛(wèi)的簇?fù)硐?,停在行刑臺不遠(yuǎn)處。
他沒有下馬,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
他那只受傷的手,依舊用白布纏著,可所有人的視線,都若有若無地瞟向那里。
蕭王感覺到了那些視線,纏著白布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那股灼痛感又開始啃噬他的理智。
他要讓那個女人看看,這就是與他作對的下場。
他要讓她在絕望中現(xiàn)身,跪在他面前,求他饒了這條老狗的命。
“時辰已到!”監(jiān)斬官高聲喊道。
劊子手脫去上衣,露出一身橫肉,他從水桶里撈起一把薄如蟬翼的刀片,在空中挽了個花。
凌遲。
臺下的人群發(fā)出一陣壓抑的驚呼。
趙大人閉上了眼睛。
蕭王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殘忍的快意。
他等著,等著那個女人崩潰的尖叫。
可他沒有等到尖叫。
他等到的,是一個清脆的、稚嫩的童聲,從人群的某個角落里,突兀地響了起來。
“黑墨磨,血來和……”
那聲音很小,但在死寂的刑場上,卻清晰得可怕。
蕭王的臉色一變。
還沒等他下令,另一個方向,又有一個孩子的聲音接了上去。
“王爺手上囚字鎖?!?/p>
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
“囚字鎖,洗不脫……”
“冤魂夜夜唱悲歌?!?/p>
歌聲像投入水面的石子,蕩開一圈圈漣漪。
先是幾個孩子,然后是幾十個,上百個。
那首簡單的、詭異的童謠,從人群的四面八方響起,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拍打著整個刑場。
這不是吶喊,不是反抗。
這只是歌聲。
是南都城里,最天真,也最惡毒的詛咒。
臺下的百姓們,從最初的驚愕,到茫然,再到一種心照不宣的恐懼。
他們看著臺上臉色鐵青的蕭王,看著他那只纏著白布的手,再聽著那首唱遍全城的童謠,所有人,都成了這場戲的觀眾,也成了這場戲的演員。
“閉嘴!讓他們都閉嘴!”
蕭王終于失控地咆哮起來。
士兵們舉著刀,沖進(jìn)人群,可他們能做什么?
他們能砍翻一個壯漢,卻不能對一個唱著歌的七歲孩童下手。
他們堵住一個孩子的嘴,十個孩子的聲音又會從別處響起。
整個刑場,亂成了一鍋粥。
蕭王看著這荒誕的一幕,他感覺自己不是坐在高頭大馬上,而是被綁在了那個行刑臺上,被全城人的目光,用那首童謠,一刀一刀地凌遲。
他猛地轉(zhuǎn)頭,視線瘋狂地在人群中搜索。
他在找那個始作俑者。
然后,他看見了。
在攢動的人頭中,一個戴著斗笠的瘦弱少年,正緩緩抬起頭。
帽檐的陰影退去,露出一張沾著墨灰,卻清麗得觸目驚心的臉。
她就在那里。
站在人群中,平靜地看著他。
沒有求饒,沒有崩潰。
她只是看著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點……憐憫。
她用全城的嘴,給了他最響亮的一記耳光。
她把他精心布置的屠宰場,變成了審判他的公堂。
誰是籠中雀?
蕭王攥著韁繩的手,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肉里。
血,順著白布的縫隙,一滴滴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