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的空氣凝固了,檀香被血腥和焦糊氣沖得七零八落。
蕭王盯著自己手上的紅痕,那“囚”字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皮肉之下蠕動,灼痛感順著手臂的筋絡(luò)一路燒向心臟。
“水!快拿水來!”他第一次在人前失態(tài),聲音嘶啞尖利。
侍衛(wèi)們?nèi)鐗舫跣眩琶Υ騺硪慌栌忠慌璧那逅?/p>
蕭王將手整個浸入冰冷的井水里,瘋狂地搓洗。
沒用。
那紅痕非但沒有褪去,反而像是被水浸泡過的烙印,顏色愈發(fā)鮮明,從暗紅變成了詭異的紫黑,甚至連周圍的皮膚都開始腫脹起來。
他換了皂角,換了沙土,甚至用佩刀的刀鞘去刮,直到指腹被刮得血肉模糊,那“囚”字依舊牢牢地盤踞在那里,像一個來自地獄的嘲諷。
“哈哈……洗不掉的!這是玉衡齋一百三十七條人命的骨灰!它會跟著你,爛在你的肉里,刻在你的骨頭里!”趙大人癱在地上,笑得涕淚橫流,狀若瘋魔。
“拖下去!”蕭王猛地將水盆掀翻在地,瓷片四濺,“堵上他的嘴!關(guān)進(jìn)水牢!”
侍衛(wèi)們不敢耽擱,手忙腳亂地拖起趙大人。
被拖到門口時,趙大人還在含混不清地嘶喊:“蕭賊……你也是個囚徒了……哈哈哈哈……”
笑聲被厚重的門板隔絕。
蕭王喘著粗氣,死死攥住那只被烙印的手。
他一生追求完美,算計精準(zhǔn),視他人為棋子,可今天,他卻被一顆他最瞧不上的棄子,用最污穢的方式,在他自己身上,留下了一個永世無法抹去的污點(diǎn)。
“傳令下去?!彼穆曇艋謴?fù)了慣有的冰冷,卻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暴戾,“封鎖全城!挨家挨戶地搜!把那個叫蘇硯的女人給本王找出來!”
他頓了頓,抬起那只手,猙獰的“囚”字在他眼前晃動。
“要活的?!彼蛔忠痪?,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本王要她親口說出,這東西,到底怎么解!”
寒硯齋的后院墻洞外,是另一條僻靜的死胡同。
裴溯靠在墻上,臉色白得幾乎透明,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他額前的碎發(fā)。
“你……”他看著蘇硯,想扯出一個笑,卻連抬起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可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p>
蘇硯沒說話,她扶著裴溯,幾乎是半拖半扛地將他帶離了那片是非之地。
巷子里安靜得可怕,連風(fēng)聲都消失了。
這種安靜,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死寂。
裴溯的腳步越來越虛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喂,蘇老板?!彼鴼?,聲音輕得像煙,“你這出戲,唱得太大,接下來……怎么收場?”
“還沒到收場的時候。”蘇硯的聲音很穩(wěn)。
她的臉上依舊沾著墨灰,襯得那雙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嚇人。
他們穿過兩條胡同,來到一座看似早已廢棄的更夫值夜的小破廟前。
廟門虛掩著,門環(huán)上積著厚厚的灰。
蘇硯推開門,一股陳腐的霉味撲面而來。
她扶著裴溯,繞過蛛網(wǎng)密布的神龕,走到神像背后。
她在布滿灰塵的墻壁上摸索片刻,用力按下一塊松動的青磚。
“轟隆——”
一聲輕微的機(jī)括響動,神像的底座竟然向一側(cè)滑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向下的臺階。
“定北侯府的產(chǎn)業(yè),還真是……遍布南都城的犄角旮旯。”裴溯靠在墻邊,低聲調(diào)侃。
“閉嘴,省點(diǎn)力氣?!碧K硯架起他的胳膊,扶著他走下臺階。
地道不長,盡頭是一扇小小的木門。
推開門,一股藥草和脂粉混合的奇異香氣傳來,與外面的破敗截然不同。
這里竟是一間布置雅致的廂房,雖然不大,但床榻桌椅,一應(yīng)俱全。
“這是哪兒?”裴溯幾乎是一沾到床榻,就再也撐不住,整個人都陷了進(jìn)去。
“城南,‘醉春風(fēng)’的后院。”蘇硯回答。
“醉春風(fēng)?”裴溯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起來,“南都城最大的銷金窟,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好算計?!?/p>
他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三長兩短的敲門聲。
蘇硯開了門,一個穿著錦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婦人走了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個托盤。
“姑娘,裴爺,熱水和傷藥都備好了?!眿D人是“醉春風(fēng)”的老板,人稱紅姑。
她將東西放下,看了一眼床上臉色煞白的裴溯,又看了看蘇硯。
“王府的牌子已經(jīng)傳遍了南都城所有的官衙和兵馬司。”紅姑壓低了聲音,“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抓人的官兵,城門也落了鎖,一只鳥都飛不出去。蕭王像是瘋了。”
蘇硯走到床邊,拿起剪刀,開始剪裴溯身上被血浸透凝固的衣物。
“他還說了什么?”
“說抓住逆賊蘇硯,賞金千兩。”紅姑頓了頓,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古怪的神色,“還說……誰能解王爺手上的‘奇毒’,賞萬金,封官爵?!?/p>
“奇毒?”蘇硯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
“是啊?!奔t姑壓著嗓子,神神秘秘地說,“外面都傳瘋了!說王爺不知怎么的,手上被一個‘囚’字給鎖住了,請了滿城的名醫(yī),用盡了法子,都洗不掉,碰一下還鉆心地疼。有人說,那是玉衡齋的冤魂索命,化成了墨,印在了王爺身上?!?/p>
蘇-硯沉默地將裴溯傷口周圍的爛肉剪掉,撒上金瘡藥。
裴溯疼得悶哼一聲,人卻清醒了些。
他看著蘇硯,眼里情緒復(fù)雜。
這個女人,不僅在蕭王的身上,更是在蕭王的心里,烙下了一個永遠(yuǎn)的“囚”字。
她毀掉了蕭王最引以為傲的從容和體面,將他從高高在上的棋手,變成了人人揣度的笑柄。
“接下來,他會更瘋?!迸崴輪÷曊f。
蘇硯替他包扎好傷口,直起身。
她走到水盆邊,仔仔細(xì)細(xì)地清洗著自己的手。
那些沾染了血和骨灰的墨跡,在她指間被一點(diǎn)點(diǎn)洗去,露出了原本白皙的皮膚。
可她總覺得,那股焦糊和血腥的氣味,已經(jīng)滲進(jìn)了她的骨頭里,再也洗不掉了。
她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可她的心里,沒有復(fù)仇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
她看著水盆里自己那張陌生的臉,忽然開口。
“紅姑,幫我備一套男裝。”
她轉(zhuǎn)過身,對上裴溯和紅姑詫異的視線。
“再備一份南都城的輿圖,越詳細(xì)越好?!?/p>
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蕭王想找我。”
她拿起布巾,擦干手上的水珠。
“那我就去見見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