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wèi)取來的端硯,是云紋石核,石質(zhì)細(xì)膩如玉,呵氣能凝水珠。
這方硯臺,蕭王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多用。
此刻,那塊丑陋、粗礪的“囚”字墨,卻被他親手按在了這方名硯的正中,完美無瑕的硯面上,頓時多了一塊扎眼的污跡。
一旁的心腹管事眼皮直跳,書房里濃郁的檀香,似乎都壓不住那墨錠上散出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和焦糊氣。
被兩個侍衛(wèi)死死按在地上的趙大人,死盯著那方硯,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他不是沒見過血,可這味道……太不對勁了。
“王爺,此物……此物不祥!”趙大人喉嚨干澀,終于擠出一句。
蕭王聞言,反而笑了。
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慢條斯理地?fù)哿藫垡滦渖喜淮嬖诘幕覊m。
“不祥?”他居高臨下地瞥著趙大人,“本王覺得,這是祥瑞。是玉衡齋的余孽,為你這位故人,送來的最后一份體面。她連像樣的松煙都用不起了,多可憐。”
他朝侍衛(wèi)抬了抬下巴。
“滴水?!?/p>
侍衛(wèi)不敢怠慢,提起一旁的水盂,小心翼翼地往硯臺里滴了幾滴清水。
水珠落在細(xì)膩的硯石上,清澈透亮。
蕭王伸出手,兩根手指捏住那塊“囚”字墨,臉上是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趙大人,好好看著?!?/p>
他的手指開始用力,在那方云紋端硯上,緩緩地、一圈一圈地研磨起來。
沒有預(yù)想中墨條順滑無聲的觸感。
“沙……沙啦……”
粗礪的墨錠與溫潤的硯臺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刺耳得像鈍刀在刮骨頭。
隨著蕭王的動作,一縷黑色的痕跡,開始從墨錠下洇開。
那黑色很渾濁,還帶著一絲詭異的、不正常的暗紅。
更奇怪的是,原本被檀香壓下去的血腥氣,在遇水研磨之后,竟像是被喚醒的野獸,重新絲絲縷縷地鉆了出來,混著松煙的焦氣,在空氣里彌漫開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侍衛(wèi)的臉色微微發(fā)白。
連按著趙大人的兩個侍衛(wèi),手上的力道都不自覺地松了半分。
唯有蕭王,他仿佛毫無察覺,甚至還饒有興致地低頭嗅了嗅。
“呵,困獸之斗,連墨里都帶著股窮途末路的酸腐氣?!?/p>
他手上加了力,磨得更快了。
“趙大人,筆墨已備好,你是自己寫,還是想讓本王……幫你寫?”
趙大人沒有回答。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方硯臺里,那抹越來越濃重,顏色也越來越詭異的墨汁。
他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玉衡齋被抄家那日,空氣里同樣彌漫著這樣的味道。
血與火,混著墨香。
那不是酸腐氣。
那是……人命的氣味。
書房里只剩下一種聲音。
“沙……沙……”
不是墨錠在硯臺上溫潤滑行的聲音,而是粗砂磨礪石頭的刮擦聲,尖銳,刺耳。
研墨的侍衛(wèi)額角見了汗,他的手腕在微微發(fā)抖。
這東西根本不像墨,更像一塊摻了砂礫的炭塊,不但磨不開,還在那方價值連城的端硯上,劃出了一道道慘白的傷痕。
一股怪異的氣味,也隨著研墨的動作,從硯臺里彌漫開來。
那味道穿透了滿室濃郁的檀香,帶著血的鐵銹味,劣質(zhì)松煙的焦糊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像是陳年腐骨被烈日灼燒后的腥氣。
蕭王臉上的閑適不見了,他皺起眉頭。
本該是一場完美的收官,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卻被這塊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攪了興致。
“廢物!”他低斥一聲。
研墨的侍衛(wèi)手一抖,墨錠的棱角在硯面又劃出一道深痕。
他臉色慘白,不敢說話,只能更用力地去磨。
那團(tuán)黑色的漿液終于被磨出了一些,卻不是純正的墨色,而是一攤混著紅褐色的污泥,黏稠,渾濁。
一直閉著眼的趙大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鼻翼翕動,死死盯著那灘污泥,渾濁的眼球里布滿了血絲。
他認(rèn)得這個味道。
十二年前,玉衡齋被抄,百余口人被付之一炬,那場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里,就是這個味道。
是人骨混著血肉,被燒成了焦炭的味道。
“王爺……”趙大人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你可知,玉衡齋的墨,為何叫星隕紋?”
蕭王沒有理他,只是盯著那個連墨都磨不好的侍衛(wèi),怒氣越來越盛。
“因?yàn)槊恳粔K絕品墨里,都融了一位制墨師的一片指甲,一縷心血?!壁w大人像是沒看見蕭王的臉色,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里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以人養(yǎng)墨,墨才有靈。這塊‘囚徒墨’……王爺,你猜猜,里面養(yǎng)的是誰的魂?”
“住口!”
蕭王終于被徹底激怒。
他一把推開那個礙事的侍衛(wèi),親自奪過那塊粗礪的墨錠,狠狠按在硯臺上。
“一個將死之人的鬼話!”
他要親手把這最后的挑釁,碾成粉末。
他要用這灘污泥,寫下玉衡齋永世不得翻身的罪狀。
粗糙的墨錠表面,刮擦著他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指。
那攤污穢的墨液,沾上了他的皮膚。
一瞬間,一股針扎火燎的刺痛,從他指尖傳來。
蕭王觸電般松開手,那塊“囚”字墨“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幾塊。
他舉起自己的手。
剛才沾到墨液的指腹上,一片迅速擴(kuò)散的紅痕正在浮現(xiàn),像是被毒蟲啃噬過,皮膚表面甚至起了細(xì)小的水泡。
那紅痕的形狀,扭曲猙獰,竟與那墨錠上的“囚”字,有七八分相像。
他用另一只手去擦,那紅痕卻像烙鐵烙下的印記,深深滲進(jìn)了皮肉里,越擦越痛,越擦越清晰。
趙大人看著蕭王手上的印記,忽然笑了。
他先是低低地笑,接著笑聲越來越大,最后笑得渾身發(fā)抖,老淚縱橫。
“哈哈……哈哈哈哈!報(bào)應(yīng)!這就是報(bào)應(yīng)!”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從地上坐起來,指著蕭王。
“蕭賊!你以為你贏了?蘇家的女兒,用我們所有人的骨頭,給你做了一方洗不掉的墓志銘!”
“你這輩子,就帶著這個‘囚’字,活在玉衡齋一百三十七條人命的怨恨里吧!”
蕭王府的書房里,檀香依舊在燒著。
可那能靜心安神的香氣,再也壓不住那股從地獄里飄來的焦骨腥氣。
蕭王死死盯著自己手上的烙印,那張永遠(yuǎn)從容不迫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
是驚,是怒,是難以置信。
最后,是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恐懼。
那個他以為早已被捏死的螻蟻,竟用這種方式,在他完美無瑕的玉器上,鑿出了一個永遠(yuǎn)無法修復(fù)的窟窿。
這盤他下了十二年的棋,終局之時,竟被一顆棋子,反將了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