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齋后院,一間布滿工具和原料的工坊內(nèi),楚云念——此刻已是玉婉,正對著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玉石發(fā)呆。
夜梟的訓(xùn)練嚴(yán)苛到近乎殘酷。三天時間,她要記住漱玉齋所有人員關(guān)系、珠寶制作的大致流程、宮中各位貴人的喜好禁忌,以及模仿那個體弱多病、沉默寡言的真正玉家小姐的言行舉止。
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但精神的緊繃和身份的撕裂感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她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你是玉婉,父親玉掌柜帶你去南方養(yǎng)病剛回,對京城諸事不甚熟悉,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
“小姐,”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走進(jìn)來,她是夜梟安排的心腹,名叫小禾,“前頭傳來消息,皇后娘娘的鸞駕已經(jīng)出發(fā),約莫半個時辰后就到。掌柜的(夜梟假扮)讓您準(zhǔn)備一下,屆時需一同迎駕,呈上設(shè)計(jì)圖稿?!?/p>
楚云念...玉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點(diǎn)了點(diǎn)頭:“知道了。”
她走到水盆邊,用冷水拍了拍臉,看向銅鏡中那張略顯蒼白、眼神卻異常清亮堅(jiān)定的臉。慕容馭說得對,忘掉過去,才能活下去。至少,在敵人面前,必須忘記。
半個時辰后,漱玉齋門前凈水灑街,鋪了紅毯。掌柜的帶著一眾伙計(jì)學(xué)徒恭敬等候。
鸞駕儀仗逶迤而來,皇后在宮娥太監(jiān)的簇?fù)硐伦呦馒P輦。她年約四旬,保養(yǎng)得宜,儀態(tài)萬方,眉宇間帶著久居上位的雍容,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淡漠。
“恭迎皇后娘娘鳳駕!”眾人跪迎。
“都起來吧?!被屎舐曇魷睾停瑓s帶著距離感,“本宮奉太后懿旨,來選幾樣新樣子,給太后她老人家壓驚。”
“是是是,娘娘里面請,圖樣和料子都已備好?!闭乒竦墓硪?。
玉婉垂著頭,跟在眾人身后,努力降低存在感。
進(jìn)入內(nèi)堂,皇后坐下細(xì)細(xì)翻閱圖樣,偶爾詢問幾句用料和寓意。掌柜的一一恭敬回答,言辭謹(jǐn)慎得體。
皇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翻了一會兒,目光忽然落在角落垂手侍立的玉婉身上:“這位是?”
掌柜的忙道:“回娘娘,這是小女玉婉,自幼體弱,一直在南方將養(yǎng),近日才接回京中,帶她熟悉鋪中事務(wù)。失禮之處,還請娘娘恕罪?!?/p>
皇后打量了玉婉幾眼,微微頷首:“模樣倒是清秀。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玉婉心口一緊,依言緩緩抬頭,目光卻不敢直視,依舊垂著眼簾。
皇后看著她,眼神似乎恍惚了一下,喃喃道:“這眉眼...倒有幾分...”她話未說完,便止住了,轉(zhuǎn)而問道,“多大了?可曾讀過書?學(xué)過畫樣?”
玉婉按著準(zhǔn)備好的說辭,聲音細(xì)弱地回答:“回娘娘,民女剛滿十七...只粗淺認(rèn)得幾個字,畫樣...跟著師傅學(xué)過幾日,不敢說會?!?/p>
她刻意模仿著久病之人的氣弱和缺乏自信。
皇后聽了,似乎失了興趣,不再看她,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圖樣上。
玉婉暗自松了口氣,背后卻已驚出一層冷汗?;屎髣偛拍俏幢M之語是什么?她看出了什么?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伴隨著侍衛(wèi)的呵斥聲!
“放肆!皇后娘娘在此,何人敢闖?!”
一個尖銳的女聲哭喊著傳來:“娘娘!皇后娘娘!臣女有冤情稟報!求娘娘為臣女做主啊!”
竟是齊若嫣的聲音!她怎么闖到這里來了?!
皇后蹙起秀眉,不悅道:“外面何事喧嘩?”
一個太監(jiān)連滾爬爬地進(jìn)來稟報:“娘娘,是齊尚書家的千金,不知怎的沖破了侍衛(wèi)阻攔,跪在外面哭訴,說是...說是與楚相千金失蹤案有關(guān),要狀告三皇子殿下!”
玉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齊若嫣陰魂不散,竟追到了這里!還要當(dāng)著皇后的面狀告慕容馭?!
皇后臉色沉了下來。楚相女兒失蹤的事已鬧得滿城風(fēng)雨,如今齊家女兒又這般不管不顧地鬧到御前,這些臣子家的女兒,一個個都如此不知體統(tǒng)!
“成何體統(tǒng)!”皇后怒道,“將她帶進(jìn)來!本宮倒要聽聽,她有何冤情!”
玉婉暗道不好!齊若嫣若進(jìn)來,看到自己在此,即便認(rèn)不出,日后若想起,也是極大的隱患!
而且,她狀告慕容馭,會將他置于何等險地?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街外又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一道沉穩(wěn)的男聲:
“巡防營辦案,閑雜人等避讓!齊小姐,請留步!”
是韓驍!他也來了!
局面瞬間變得更加復(fù)雜混亂!
玉婉站在堂內(nèi),手心冰涼。她感覺自己仿佛站在懸崖邊緣,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
而這一切,都被對面茶樓雅間里,一道透過窗隙冷冷注視著的目光盡收眼底。
慕容馭指尖輕扣窗欞,眼神晦暗不明。
棋局,越來越有趣了。也,越來越危險了。
漱玉齋外,氣氛劍拔弩張。
齊若嫣發(fā)髻散亂,淚痕斑駁,卻不管不顧地想要沖破侍衛(wèi)的阻攔往店里闖,口中凄厲哭喊:“娘娘!臣女要狀告三皇子慕容馭!他誘拐楚相千金,意圖不軌!求娘娘為臣女、為楚小姐做主??!”
韓驍一身巡防營官服,帶著一隊(duì)兵士疾步而來,見狀眉頭緊鎖,上前試圖阻攔:“齊小姐!休得驚擾鳳駕!有何冤情可按律例陳情,豈能在此喧嘩沖撞!”
“韓驍!你讓開!”齊若嫣見到他,眼中怨恨更甚,“你也要包庇那個賤人嗎?還是說你也心儀那個來歷不明的楚云念?!”
這話已是口不擇言,惡毒至極。韓驍臉色一沉,既有被污蔑的惱怒,更有對齊若嫣徹底瘋魔的痛心。他強(qiáng)壓怒火,厲聲道:“齊小姐慎言!本官奉命調(diào)查相府一案,自會秉公處理!你若再胡言亂語,沖撞皇后,休怪本官依法行事!”
他揮手,示意兵士上前:“請齊小姐回府!”
“我不走!不見到娘娘我死也不走!”齊若嫣掙扎著,狀若瘋婦。
店內(nèi),皇后臉色已經(jīng)十分難看。臣子之女在她面前如此失儀,還牽扯皇子清譽(yù),簡直豈有此理!
玉婉(楚云念)垂著頭,心跳如擂鼓。齊若嫣的每一句指控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而韓驍?shù)某霈F(xiàn)雖暫時控制了場面,卻也讓情況更加復(fù)雜。她必須穩(wěn)住,絕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皇后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冷聲道:“韓將軍?!?/p>
門外的韓驍立刻躬身:“臣在!”
“將齊小姐‘請’到偏廳暫歇,好生‘看顧’,待本宮回宮后,再行處置?!被屎笳Z氣著重了“請”和“看顧”二字,意思明確:控制起來,別讓她再鬧事,但也別動粗。
“臣遵旨!”韓驍領(lǐng)命,不再容情,示意兵士上前,半請半強(qiáng)制地將哭鬧不休的齊若嫣帶離了店門前。
一場風(fēng)波暫時被壓下,但店內(nèi)氣氛依舊凝滯。
皇后揉了揉眉心,顯然沒了挑選首飾的心情。她目光再次掃過店內(nèi)眾人,最后落在一直低著頭的玉婉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剛才齊若嫣那句“來歷不明的楚云念”和眼前這個“玉婉”的眉眼...以及慕容馭近日些微反常的舉動...
皇后久居深宮,見慣了風(fēng)浪和陰謀,直覺告訴她,事情絕非表面那么簡單。
但她沒有點(diǎn)破,只是淡淡道:“今日乏了,圖樣本宮帶回去慢慢看。掌柜的,你們漱玉齋的手藝,莫要讓太后和本宮失望。”
“是是是,恭送娘娘!”掌柜的連忙躬身,暗暗松了口氣。
皇后起身,儀仗再次簇?fù)碇x去。經(jīng)過玉婉身邊時,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間停留了一瞬,才移開。
直到鸞駕遠(yuǎn)去,漱玉齋內(nèi)凝重的氣氛才稍稍緩解。
玉婉只覺得腿腳發(fā)軟,后背已被冷汗?jié)裢浮;屎笞詈竽且谎?,讓她有種被看穿的錯覺。
“小姐,沒事吧?”小禾上前低聲詢問。
玉婉搖搖頭,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危機(jī)暫時解除,但她知道,皇后的疑心已被勾起,齊若嫣這個瘋子在韓驍那里也不知會說出什么,而慕容馭...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qū)γ娌铇堑难砰g窗口,那里似乎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他一直在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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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茶樓雅間。
慕容馭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齊若嫣的愚蠢和瘋狂超乎想象,但某種程度上,卻也誤打誤撞地將水?dāng)嚨酶鼫?,轉(zhuǎn)移了部分注意力。韓驍?shù)慕槿朐谒饬现?,這位少年將軍正直卻重情,處理齊若嫣的事會牽扯他大量精力。
而皇后...他的這位嫡母,心思深沉,絕非表面那般與世無爭。她似乎對“玉婉”產(chǎn)生了興趣?這倒是意外之喜,或許能加以利用。
“主子,”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身后,“相府傳來消息,楚相得知齊若嫣鬧事,大為光火,已加派人手搜尋小姐下落,同時...似乎暗中派人接觸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p>
“哦?”慕容馭挑眉,“他想把事情鬧大,通過官方途徑施壓?看來齊逸清這張牌,他打算提前打了。”
“還有,夜梟傳來消息,玉婉小姐似乎受了驚嚇,但應(yīng)對尚算鎮(zhèn)定?!?/p>
慕容馭眸光微閃。鎮(zhèn)定?恐怕不止是鎮(zhèn)定,還有對他的不滿和疑慮吧。經(jīng)過齊若嫣這一鬧,她更能體會到自身處境的險惡和...他手段的冷酷。
“告訴她,”他淡淡吩咐,“齊逸清暫時無性命之憂,讓她安心扮演好‘玉婉’。另外,找機(jī)會讓她‘無意間’聽到些關(guān)于皇后與前朝貴妃(慕容馭生母)舊怨的傳聞?!?/p>
他要讓她明白,在這深宮權(quán)謀中,沒有人是完全無辜的,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學(xué)會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包括人心的弱點(diǎn)和歷史的積怨。
“是。”
黑影消失。
慕容馭獨(dú)自憑窗,看著樓下漸漸恢復(fù)秩序的街道,眼神幽深。
棋局之上,棋子已開始自行其是,甚至互相沖撞。但這未必是壞事。
混亂,才是野心家最好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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