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冬眠中蘇醒，帶著前幾世沉淀的疲憊與蒼涼。這一次，感官被一種溫暖、堅實、充滿力量感的氣息所包圍。
我是“林晚”，一個邊陲小鎮(zhèn)鐵匠的女兒。這一世，沒有顯赫的身份，沒有清幽的庵堂，只有爐火熊熊的打鐵鋪，叮當作響的錘音，以及……一個叫“秦烈”的男人。
記憶如同燒紅的鐵水，熾熱而鮮明。秦烈是駐守邊關(guān)的校尉，高大挺拔，像山崖上扎根的勁松。他笑起來時，眉眼飛揚，帶著陽光的味道，能驅(qū)散邊塞所有的風沙與寒意。我們的相遇簡單得像話本里的故事——他戰(zhàn)馬的馬蹄鐵壞了，來到我家的鐵匠鋪。我爹不在，我替他重新釘好。他遞過銅錢時，指尖無意相觸，那滾燙的溫度，竟讓我這常年握錘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后來，他便常來。有時是真的需要修補兵器甲胄，有時……似乎只是路過，進來討碗水喝，目光卻總是不經(jīng)意地落在我被爐火映紅的臉頰上。他話不多，但眼神很亮，像淬了火的星辰。
“晚妹子，這刀口，幫我再磨利些?！彼麑⑴宓哆f過來，刀身上還帶著未干的血跡和沙塵。
我接過沉甸甸的軍刀，放在磨石上，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磨礪著。火星隨著動作四濺，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和專注的眼神。汗水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在滾燙的刀身上，發(fā)出“滋”的一聲輕響。
“好了。”我將磨得寒光閃閃的刀遞還給他。
他接過，手指拂過鋒利的刃口，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卻停留在我被汗水浸濕的鬢角：“辛苦你了?！甭曇舻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日子在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和他偶爾的造訪中流淌。邊關(guān)的日子清苦，戰(zhàn)事時有發(fā)生，空氣中總彌漫著緊張的氣息。但每次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在鋪子門口，我的心就會莫名地安定下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而溫暖的期待，如同爐膛里跳躍的火苗，在我心底悄然燃起。
終于，在一個晚霞漫天的黃昏，他策馬而來，沒有帶需要修理的兵器。他跳下馬，站在鋪子前，晚風拂動他染著風沙的衣袍。
“林晚，”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聲音有些緊繃，眼神卻亮得驚人，“我……我要調(diào)防去黑石峪了。”
黑石峪？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前線中的前線，最兇險的關(guān)隘之一。
“什么時候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
“明日一早?！彼D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林晚，你……愿意等我嗎？等我……等我從黑石峪回來，我就請將軍做主，娶你過門！”
轟！
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上我的臉頰，直燒到耳根。爐火似乎也變得更加熾熱。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灼人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海誓山盟。只有一句簡單的“等我”，一句樸實的“娶你”?？蛇@短短兩句話，卻比世間任何情話都更動人心魄。它們承載著一個軍人最重的承諾，一個男人最真的心意。
我抬起頭，迎上他緊張而期待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個字：“好?！?/p>
他笑了，笑容如同沖破烏云的陽光，瞬間照亮了整個黃昏。他解下腰間一枚小小的、有些磨損的青銅虎符，塞進我手里：“這個，你收著。等我回來！”
虎符入手微沉，帶著他的體溫和風沙的氣息。我緊緊握住，仿佛握住了整個未來。
秦烈走了。帶著我的承諾，奔赴那生死難料的戰(zhàn)場。
等待的日子，漫長而煎熬。邊關(guān)的風聲鶴唳，每一次戰(zhàn)報傳來，都讓我心驚肉跳。我守著鐵匠鋪，守著那枚小小的虎符，守著那個“好”字。白天，我拼命地干活，讓爐火燃燒得更旺，讓錘音敲得更響，試圖用身體的疲憊驅(qū)散心中的不安。夜晚，我常常坐在門檻上，望著黑石峪的方向，直到繁星滿天。
時間一天天過去。邊關(guān)的局勢似乎越來越緊張。流言四起，有說前線大捷的，也有說傷亡慘重的。我的心如同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一隊風塵仆仆的騎兵踏著厚厚的積雪，沖進了小鎮(zhèn)。他們鎧甲破損，臉上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悲愴。
領(lǐng)頭的是秦烈的副將，王猛。他認識我，看到我站在鋪子門口，眼神瞬間變得復(fù)雜而沉重。他翻身下馬，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林……林姑娘……”他聲音嘶啞，帶著長途跋涉的干澀和難以言喻的沉痛。
我看著他，看著他身后那些士兵同樣悲戚的眼神，一種滅頂?shù)暮馑查g攫住了我！我死死攥著懷里的虎符，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秦……秦烈呢？”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王猛低下頭，避開了我的目光，這個鐵塔般的漢子，肩膀竟在微微顫抖。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雪花落滿了他的肩頭，才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朵：
“黑石峪……失守了。秦校尉他……為了掩護弟兄們撤退……身中數(shù)箭……戰(zhàn)……戰(zhàn)死了……”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只剩下漫天飛舞的、冰冷的雪花。
死了？
那個像山一樣挺拔的男人？那個笑著說要娶我的男人？那個把虎符塞進我手里，讓我等他回來的男人……死了？
“不……不可能……”我喃喃著，身體不受控制地后退，撞在冰冷的門框上，“他說過……要回來的……他說過……”
王猛從懷里掏出一個染血的布包，雙手顫抖著遞到我面前：“林姑娘……這是……這是秦校尉的……遺物……”
我顫抖著手接過。布包很輕，打開，里面是一縷用紅繩系著的、烏黑的頭發(fā)——是我的頭發(fā)！是那次他臨走前，我偷偷剪下，塞在他行囊里的！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被血浸透了大半的紙。
我哆嗦著展開那張紙。上面是秦烈剛勁有力的字跡，墨跡被血水暈染開，卻依舊能辨認出內(nèi)容：
“晚妹：見字如面。峪口風大，想你。待此間事了，歸家娶你。等我。烈?！?/p>
信很短，甚至沒寫完。最后那個“烈”字，筆鋒拖得很長，帶著一絲倉促和……未盡的遺憾。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從我口中噴出！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如同盛開的、絕望的紅梅。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zhuǎn)、模糊。王猛驚慌的呼喊，士兵們沉重的嘆息，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切。只有那染血的信箋，那縷系著紅繩的青絲，還有秦烈最后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在眼前不斷放大、交織。
痛！撕心裂肺的痛！比剜心更甚，比背叛更烈！它從心臟最深處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都在哀嚎！這不是肉體的傷痛，而是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劇痛！
我死死攥著那縷頭發(fā)和染血的信，身體順著門框緩緩滑落，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雪花無聲地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臉上、身上，冰冷刺骨，卻絲毫無法冷卻胸口那團焚燒一切的烈焰。
等……我等到了什么？等來了一縷青絲，一封血書，還有……永世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
原來，凡塵最痛，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再眼睜睜看著它被奪走。是那觸手可及的溫暖，轉(zhuǎn)瞬化為冰冷的絕望。這一世，名為“愛別離”的毒酒，終于讓我嘗到了肝腸寸斷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