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泱泱抱著那本《佞幸列傳》坐在廊下。
竹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碎金般的光落在泛黃的紙頁上,她指尖撫過“鄧通吮癰”四字,喉間泛起澀意——這書里的每一個名字,都是攀著帝王恩寵往上爬的影子,最后卻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看這個做什么?”
楊大寶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驚得她指尖一顫,書頁“嘩啦”翻過去半沓。
她回頭時,正撞進他沉得像潭死水的目光里。
他今日未著官服,月白中衣松松系著,發(fā)梢還沾著晨露,可那雙眼卻冷得像臘月里結(jié)了冰的井。
“我...想看看從前的人怎么活?!便筱蟀褧ド蠑n了攏,竹篾椅在她挪動時發(fā)出吱呀輕響,“你總說宮里的事不能講,可我想替你分擔(dān)?!?/p>
楊大寶沒接話,只伸手抽走她膝頭的書。
封皮在他掌心壓出褶皺,他盯著“佞幸”二字,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被什么哽住。
廊下的風(fēng)突然轉(zhuǎn)了方向,卷起他袖角,露出腕間一道新添的紅痕——是昨日替她擋茶盞時燙的,此刻正泛著薄皮。
“泱泱,有些事你不必懂。”他把書倒扣在石桌上,指節(jié)抵著泛黃的紙頁,“你只需要...好好在我身邊?!?/p>
就這樣沒過多少時日,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楊大寶帶我回了府邸。
剛到,院外傳來小太監(jiān)尖細的通報聲:“余總管差人送了新選的灑掃宮女來,說大總管身邊該添些人伺候?!?/p>
泱泱抬頭,正看見兩個垂髫少女被老嬤嬤押著進來。
她們穿著水綠衫子,鬢邊插著新鮮的珠蘭,可眼底都泛著青,顯然是連夜從宮外提來的。
楊大寶轉(zhuǎn)身時,她看見他后頸的青筋跳了跳,像是在極力按捺什么。
“都帶回去?!彼曇糨p得像片羽毛,卻讓那老嬤嬤打了個寒顫,“我夫人手巧,把我伺候得很好?!?/p>
說著他側(cè)過身,指尖輕輕勾住泱泱的小指。
那力道輕得幾乎要飄起來,可泱泱卻覺得有根細鐵絲正纏上她的手腕——他掌心的薄繭磨著她的指腹,一下一下,像在確認什么。
“夫人說是不是?”他偏頭看她,眼尾卻還沾著晨起未褪的紅,“我只要你?!?/p>
泱泱喉嚨發(fā)緊。
她想起他藏在枕頭下的匕首,想起他替她掃雪時睫毛上的冰碴,想起此刻他指尖的溫度比以往更燙。
她張了張嘴,最終只點了點頭。
那兩個綠衫少女被拖走時,有個小的突然回頭,眼里閃著淚,倒讓泱泱想起從前在縣令府里,自己被嫡姐推下荷花池時,也是這樣望著救她的華姨娘。
晌午時分,泱泱揣著楊大寶給的銀錢去前街買蜜餞。
雪后初晴,青石板上還結(jié)著薄冰,她踩著冰碴子走,聽見街角糖畫攤的銅鑼響得熱鬧。
等她捏著包山楂蜜餞往回走時,才發(fā)現(xiàn)腰間的荷包不見了——那是華姨娘用她小時候的舊襖改的,繡著并蒂蓮,針腳歪歪扭扭。
“姑娘可是丟了這個?”
清潤的男聲從身后傳來。
泱泱轉(zhuǎn)身,見是個穿月白棉袍的書生,手里舉著她的荷包,帽檐上還沾著沒化盡的雪。
他眉眼生得周正,左手纏著布帶,像是新傷,“在下在茶棚撿的,見繡工精細,猜是姑娘的?!?/p>
“多謝公子。”泱泱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荷包穗子,身后突然傳來寒刃出鞘的輕響。
“楊...楊大總管?”
書生的聲音陡然變了調(diào)。
泱泱回頭,正看見楊大寶站在五步外,玄色大氅上落著細碎的雪,腰間的玉牌泛著冷光。
他的目光掃過書生纏著布帶的手,掃過泱泱泛紅的耳尖,最后停在兩人相觸的指尖上——像根燒紅的鐵釬子,燙得她立刻縮回手。
“夫人出來買東西,怎不叫人跟著?”他一步步走近,靴底碾碎了腳邊的冰碴,“這雪地里滑得很?!?/p>
書生已經(jīng)退到了茶棚柱子后,喉結(jié)動了動,把到嘴邊的“我送姑娘回去”咽了下去。
泱泱望著楊大寶垂在身側(cè)的手——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jié)白得像要裂開。
“我...我就是想買蜜餞?!彼读顺端拇箅?,聲音發(fā)虛,“不冷的?!?/p>
楊大寶沒說話,只伸手將她整個人攏進懷里。
他身上帶著雪水的涼意,卻裹得那樣緊,像是要把她嵌進骨頭里。
書生抱著書跑遠時,她聽見他低聲說:“下次別自己出門?!?/p>
那夜楊大寶又做了噩夢。
泱泱被他急促的呼吸聲驚醒時,窗紙正被風(fēng)刮得簌簌響。
他攥著她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額頭全是冷汗,嘴里含糊地念著“別離開”、“我錯了”。
她摸黑倒了盞溫水,剛要喂他,就見他突然睜開眼——那雙眼在黑暗里亮得嚇人,像兩團燒得太旺的火。
“泱泱?”他聲音啞得厲害,卻還是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在?”
“我在?!便筱竺嗣哪?,觸手一片滾燙,“我哪兒也不去?!?/p>
他這才松了手,卻翻了個身,把她整個人圈在懷里。
泱泱聽著他逐漸平穩(wěn)的心跳,望著窗外被雪映得發(fā)白的天空,突然想起白天他看那兩個綠衫少女時的眼神——不是厭惡,是警惕,像在看什么會咬人的東西。
而此刻他環(huán)著她的手臂,重得像道鐵鏈。
后半夜又下起了雪。
泱泱迷迷糊糊要睡時,聽見楊大寶在她耳邊呢喃:“等開春...等開春我?guī)闳タ刺一??!?/p>
她應(yīng)了聲,卻睡不著了。
爐子里的炭噼啪響了一聲,火星子濺在地上,很快被冷空氣撲滅。
她望著他睡夢中皺起的眉,突然想起廟外那道黑影,想起余遇的墨玉牌,想起他藏在枕頭下的《佞幸列傳》——這滿屋子的溫暖,究竟是他用多少血和冰換來的?
天快亮?xí)r,楊大寶突然翻身下了床。
泱泱瞇著眼看他披大氅,見他往靴筒里塞了把短刀,又摸了摸腰間的玉牌。
“我去去就回?!彼皖^親了親她的額頭,“等我?guī)钦羲掷一貋??!?/p>
門被風(fēng)雪吹開條縫,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很快融進了白茫茫的天地里。
泱泱裹緊被子坐起來,看見桌上那本《佞幸列傳》被風(fēng)吹開,正停在“籍孺、閎孺以婉佞貴幸”那頁。
雪光透進來,把“婉佞”二字照得發(fā)白,像道沒擦干凈的血痕。
她突然想起昨日在集市,楊大寶捏著她手腕時說的話:“你是我的?!?/p>
那語氣太輕,卻重得像塊壓在胸口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