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燈火通明,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矗立,龍涎香的氣息溫暖而沉靜。
方才紫宸殿的血腥與喧囂,仿佛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腰間的力道松開。蕭徹轉(zhuǎn)過身,
面對著我。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一片陰影,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著跳躍的燭火,
沉靜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萬語千言。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
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自然地拂過我的臉頰,
拭去不知何時沾染上的一絲微涼濕意——或許是殿外未化的雪沫,或許是…別的什么。
那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昵和…審視?!芭铝耍俊彼吐晢枺?/p>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有些低沉。怕?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沒有試探,
沒有嘲弄,只有一種純粹的、等待答案的平靜。胸腔里,
冰冷劇痛、荒野暴斃的絕望孤寂、還有方才林小碗被拖走時那凄厲的詛咒…所有翻騰的情緒,
都在他這簡單的兩個字下,被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堅定所取代?!芭??”我重復了一遍,
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冰冷的弧度,清晰而平靜地回答,“怕他們…死得不夠快。
”話音落下的瞬間,蕭徹的眼底,仿佛有極細微的光亮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那并非不悅,反而像是一種…了然?或者說,一種棋逢對手的、冰冷的興味?
他極輕地笑了一聲,低沉而短促,如同夜風掠過冰面?!昂芎谩!彼栈厥郑?/p>
轉(zhuǎn)身走向那巨大的紫檀木御案。案上堆著些奏章,旁邊放著一盤似乎未下完的棋局?!吧蚣?,
”他背對著我,隨手拿起一枚墨玉棋子,在指間把玩,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wěn),
卻帶著裁決的重量,“貪墨案證據(jù)確鑿,沈尚書褫職查辦。念其…畢竟養(yǎng)你一場,府邸抄沒,
家人流徙。沈氏老夫人…準其帶發(fā)修行慈恩寺,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鄙蚣摇沽?。
前世那個將我當作棋子、最終也無情拋棄的“家”,就這樣在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中,
徹底煙消云散。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麻木。
沈老夫人…慈恩寺…那個她曾捐了無數(shù)“善款”的地方,倒真是諷刺的歸宿?!爸劣陬櫭鳒Y,
”蕭徹指間的墨玉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一角,發(fā)出清脆的“啪嗒”一聲,如同最終的落錘,
“勾結(jié)鹽梟,侵吞軍餉,罪證如山。明日午時,西市口,明正典刑?!泵髡湫?。斬立決。
前世那個背棄婚約、親手遞上毒酒的男人,最終被他自己攀附的權勢,碾得粉身碎骨。
我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恨意依舊在心底燃燒,只是那火焰,
在絕對的權力碾軋之下,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冰冷的虛無?!傲中⊥耄笔拸氐穆曇纛D了頓,
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慎刑司回報,假孕之事坐實。所服之藥,乃禁中流出的‘息肌丸’,
有孕之象,皆系藥物偽造?!彼D(zhuǎn)過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深邃難測。
“她攀咬出淑妃周氏,指其授意,意在借‘皇嗣’之名,構(gòu)陷中宮,動搖國本。
”他的語氣平淡無波,卻字字驚心,“周氏…已認罪,自請幽閉冷宮?!笔珏苁希?/p>
皇長子之母!竟然也…如此輕易地折了?林小碗最后的瘋狂攀咬,竟然扯出了這樣一條大魚!
這深宮的水,遠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渾。我垂著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這雷霆萬鈞的清算,是帝王的權術,還是…為我鋪就的后路?或者,
兩者皆是?“陛下圣明?!蔽业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喜怒。蕭徹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大殿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那無形的壓力再次彌漫開來,比在紫宸殿時更加沉凝,
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沈知微,”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
“你入宮所求,今日已了?!彼笠蚜??我緩緩抬起眼,看向他。是的,顧明淵身首異處,
林小碗生不如死,沈家樹倒猢猻散…前世的仇,今生的恨,似乎都在這一夜,
被帝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權勢,輕易地碾碎、清算?!暗彼掍h一轉(zhuǎn),
那雙如同寒潭深澗的眼眸,牢牢鎖定了我的視線,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銳利,“你告訴孤,
你此刻心中所念,為何?”所念為何?復仇的火焰在仇人盡滅的灰燼中似乎漸漸熄滅,
留下的卻并非一片安寧,而是更加空曠冰冷的荒蕪。前路茫茫,這深宮之中,
除了這身不由己的皇后之位,我還有什么?我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落向御案旁那個被緋衣太監(jiān)捧進來的紫檀木托盤。明黃的錦緞覆蓋下,
那頂象征著無上尊榮與束縛的鳳冠,只露出一角璀璨的華光。所求已了?或許。但代價呢?
空氣仿佛凝固了。燭火的光芒在蕭徹深邃的眼底跳躍,他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答案,
那目光沉靜得可怕。就在這時——“啟稟陛下?!币粋€低沉穩(wěn)重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宣政殿側(cè)門無聲開啟,方才那名捧著鳳冠的緋衣太監(jiān)躬身而入,步伐輕捷無聲。
他走到御案側(cè)前方幾步處停下,垂首恭立。蕭徹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落向那名太監(jiān),
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緋衣太監(jiān)沒有抬頭,聲音平板無波,
卻清晰地回蕩在大殿之中:“慎刑司急報。罪婦林小碗,于一刻前…歿了。”死了?
林小碗…死了?這個消息來得如此突然,如同最后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剛剛平復些許的心湖之上,瞬間激起冰冷的漣漪。
慎刑司…那個進去就脫層皮的地方…一刻前…是受刑不過?還是…“急病暴斃”?
緋衣太監(jiān)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繼續(xù)道:“據(jù)其死前斷續(xù)供述及查證,
當年沈府調(diào)換嬰孩一事,其生母王氏,曾受沈府一位已故老姨娘指使,意在…去母留子,
穩(wěn)固地位。然陰差陽錯,抱回府中的…并非沈夫人親女?!彼D了頓,仿佛在斟酌措辭,
最終清晰地吐出:“而是…沈府那位老姨娘,暗中從城外‘慈幼局’抱回的…棄嬰?!睏墜??
這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刺入耳膜!我不是沈家的血脈,這點早已心知肚明。
局抱回…去母留子…陰差陽錯…前世臨死前那深入骨髓的、被當作垃圾般拋棄的冰冷和絕望,
在這一刻被賦予了最赤裸、最不堪的源頭!原來從一開始,我的存在,
就只是一個卑劣陰謀下陰差陽錯的替代品!一個連出身都模糊不清的…棄嬰!
身體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指尖瞬間冰涼刺骨。寬大的袖袍垂落,
遮掩了那無法抑制的輕微顫抖。緋衣太監(jiān)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如同宣讀著冰冷的判詞:“…沈夫人產(chǎn)后體弱昏迷,對此并不知情。
那位老姨娘…已于五年前病故?!钡顑?nèi)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
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緋衣太監(jiān)稟報完畢,如同完成了任務的傀儡,
再次無聲地躬身退了出去,隱沒在側(cè)門的陰影里。巨大的宣政殿,只剩下我和蕭徹兩人。
燭火跳躍著,將我們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映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
蕭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我臉上。那目光深沉如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
仿佛早已看穿了我此刻靈魂深處的震蕩和那瞬間蔓延開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與…自厭。
他沒有說話。沒有追問,沒有安慰,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朝我伸出了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沉穩(wěn)有力,掌心向上,
靜靜地停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半空中。仿佛跨越了前世今生所有的背叛、絕望和血腥。
又仿佛只是帝王的又一次不容拒絕的意志。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他伸出的手,
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前世的毒酒,今生的鳳冠,顧明淵的背棄,林小碗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