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副將。
這三個字像驚雷,在我耳邊炸開。
陳猛。
我十五歲上戰(zhàn)場時,他是我身邊的親兵。
刀里來,箭里去,替我擋過三刀,受過七箭。
北境最冷的那個冬天,我們被敵軍圍困在山谷里,三天三夜沒吃東西,是他把最后一塊凍硬的干糧塞給了我。
我說過,他日我若得勢,必與他同享榮華。
他怎么可能……
「你胡說!」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咔咔作響,「陳猛絕不會背叛我!」
蘇清鳶看著我,眼神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是不是胡說,殿下心里沒數(shù)嗎?」
「去年北境糧草延誤,是誰說的『山路崩塌,無法通行』?」
「上個月你讓他查軍中細作,是誰查了半月,說『一無所獲』?」
「還有三天前,你密令他調(diào)一支精兵回京城,以備不時之需,是誰以『北境不穩(wěn),兵力不可輕動』為由,遲遲未動?」
她每說一句,我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這些事,我當時只當是意外,是陳猛謹慎。
現(xiàn)在想來,樁樁件件,都透著詭異。
尤其是調(diào)兵之事,除了我和他,再無第三人知曉。
可就在昨天,我收到密報,說趙瑾在京郊秘密訓練了一支私兵,人數(shù)不多,卻個個都是好手。
若是陳猛按時調(diào)兵回來,我何至于現(xiàn)在對那支私兵束手無策?
「不可能……」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宮墻上,生疼,「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待他不??!」
「因為趙瑾給的更多?!固K清鳶的聲音像冰錐,刺破我最后的僥幸,「陳副將的母親,去年在老家犯了人命官司,是趙瑾讓人壓下去的。他的兒子,現(xiàn)在在太學讀書,衣食住行,全由三皇子府供給?!?/p>
我猛地抬頭,看著她。
她怎么知道這些?
她竟然連這些都查清楚了!
蘇清鳶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道:「想扳倒一個人,總得先查清楚他的軟肋。殿下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都看不透,還談什么報仇?」
我胸口一陣氣血翻涌,喉嚨發(fā)腥。
是啊。
我連陳猛都看不透。
前世到死,我都以為他是被趙瑾脅迫,甚至還想著要為他報仇。
多可笑。
「殿下打算怎么辦?」蘇清鳶問。
怎么辦?
我看著宮墻外那片沉沉的暮色,眼神一點點冷下去。
涼拌?
不可能。
背叛我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
「青竹?!刮覔P聲道。
「奴才在。」
「備馬?!刮肄D(zhuǎn)身,大步往外走,「去北境軍大營?!?/p>
「殿下,現(xiàn)在?」青竹一愣,「天色已晚,而且……」
而且陳猛現(xiàn)在很可能已經(jīng)收到了消息。
「就是現(xiàn)在?!刮掖驍嗨?,聲音冷得像冰,「本王要去看看,我的好副將,到底在忙些什么?!?/p>
蘇清鳶看著我的背影,突然開口:「我跟你一起去?!?/p>
我腳步一頓,回頭看她。
「你去做什么?」
「陳猛的母親,當年的案子,我查到一點線索。」她看著我,眼神銳利,「或許,能派上用場?!?/p>
我沉默片刻,點頭:「好?!?/p>
多一個人,多一分勝算。
更何況,蘇清鳶的手段,我已經(jīng)見識過了。
馬車在夜色中疾馳,直奔京郊的北境軍大營。
車廂里,一片死寂。
我閉著眼,腦子里全是陳猛的臉。
憨厚,勇猛,每次見我,都咧著嘴笑,露出兩排白牙。
他總說:「殿下,您放心,有我在,誰也別想傷您一根頭發(fā)?!?/p>
謊言。
全是謊言。
「殿下?!固K清鳶突然開口,「到了。」
我睜開眼,眼底已無半分波瀾。
車窗外,是北境軍大營的轅門,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往常這個時辰,營里應該是操練聲、呼喝聲不斷。
今晚,太安靜了。
「青竹,去叫門?!?/p>
青竹剛走過去,營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陳猛穿著一身鎧甲,站在門后,手里握著長槍,臉上沒什么表情。
「殿下,您怎么來了?」
他的聲音,不像往常那樣熱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我翻身下車,目光掃過他身后的士兵,個個眼神閃爍,手都按在刀柄上。
果然有問題。
「本王來看看你?!刮倚α诵?,語氣隨意,「怎么?不歡迎?」
陳猛低下頭,側(cè)身讓開:「殿下說笑了,請進?!?/p>
我抬腳往里走,蘇清鳶跟在我身后。
走過他身邊時,我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除了硝煙味,還有一絲淡淡的……龍涎香。
那是趙瑾常用的熏香。
「陳副將,最近營里可有什么事?」我邊走邊問,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四周的帳篷。
「一切安好,殿下放心?!?/p>
「是嗎?」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他,「可本王怎么聽說,有人在京郊訓練私兵?你這北境軍,離京最近,怎么沒收到消息?」
陳猛的臉色瞬間變了變,隨即又恢復如常:「屬下……屬下并未收到消息,可能是有人造謠?!?/p>
「造謠?」我逼近一步,聲音壓低,「那本王三天前讓你調(diào)的兵,你調(diào)了嗎?」
陳猛猛地抬頭,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北境……北境突然有異動,屬下不敢擅動?!?/p>
「異動?」我笑了,「什么異動?是匈奴打過來了,還是突厥殺過來了?本王怎么沒收到軍報?」
他被我問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陳猛?!刮铱粗难劬Γ蛔忠痪涞貑?,「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把本王的命令,告訴趙瑾了?」
陳猛的手猛地握緊了長槍,指節(jié)泛白,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這副樣子,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為什么?」我看著他,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卻又帶著一種徹底失望后的冰冷,「我待你不薄,你為什么要背叛我?」
「殿下……」陳猛的聲音哽咽了,眼圈紅了,「屬下……屬下也是沒辦法……我娘她……我兒子他……」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我?」我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你就可以看著我被趙瑾害死?陳猛,當年在山谷里,你給我干糧的時候,說的那些話,都忘了嗎?!」
陳猛猛地跪了下去,「噗通」一聲,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屬下罪該萬死!殿下,求您饒了屬下這一次!屬下再也不敢了!」
他哭得像個孩子,肩膀不停地顫抖。
若是以前,我或許會心軟。
可現(xiàn)在,我只覺得諷刺。
「饒了你?」我冷笑,「那誰饒了我?誰饒了那些跟著我出生入死,最后卻因為你的背叛,白白送命的弟兄?」
陳猛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和絕望:「殿下,屬下真的知道錯了!求您……」
「晚了?!?/p>
我話音剛落,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趙瑾的人!
陳猛臉色大變,猛地站起來,擋在我面前,舉起長槍:「殿下,快走!」
我看著他,眼神復雜。
這時候,他倒是想起護著我了。
「走?往哪走?」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
趙瑾從陰影里走出來,身后跟著幾十個黑衣殺手,個個手持利刃,眼神兇狠。
「皇兄,別來無恙啊。」趙瑾笑得得意,「沒想到吧,你最信任的人,會背叛你。」
我沒理他,只是看著陳猛:「你早就知道他會來?」
陳猛低著頭,不敢看我:「……是?!?/p>
「所以你剛才讓我走,是演戲給我看,還是真的后悔了?」
陳猛猛地抬頭,眼神里充滿了痛苦:「殿下,屬下……」
「別叫我殿下?!刮掖驍嗨?,「我擔不起。」
趙瑾拍了拍手,笑道:「好了,戲也看夠了?;市?,今日就是你的死期?!?/p>
他揮了揮手,黑衣殺手立刻圍了上來。
陳猛突然大喝一聲,挺槍擋住了他們:「殿下,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轉(zhuǎn)身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決絕:「屬下欠您的,今日就用這條命還!」
說完,他怒吼著沖了上去,長槍舞動,瞬間殺了兩個黑衣殺手。
可對方人太多,而且個個身手不凡。
沒過幾招,他的胳膊就被砍了一刀,鮮血瞬間染紅了鎧甲。
「陳猛!」我忍不住喊道。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笑,像極了當年那個把干糧塞給我的親兵。
「殿下,活下去……」
話音未落,一把刀從他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胸口的刀,然后緩緩倒下。
眼睛,一直望著我離開的方向。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疼得喘不過氣。
「愣著干什么?殺了他!」趙瑾怒吼道。
黑衣殺手再次沖上來。
「走!」蘇清鳶突然拉住我的手,轉(zhuǎn)身就往營后跑去,「這邊有個密道!」
我被她拉著,踉蹌著往前跑。
身后,是兵器碰撞的聲音,是趙瑾的怒吼聲。
我回頭看了一眼,陳猛的尸體,靜靜地躺在地上,像一座倒塌的山。
這個背叛了我的人,最終,卻為我而死。
這算什么?
命運的玩笑嗎?
「別回頭!」蘇清鳶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再不走,我們都得死在這!」
我咬緊牙關,不再回頭,跟著她鉆進了一個黑漆漆的帳篷。
帳篷后面,果然有一個洞口。
我們跳下去,蘇清鳶立刻點燃了火把。
密道狹窄而潮濕,只能容一人通過。
「這密道通向哪里?」我問。
「京郊的亂葬崗?!固K清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是我之前查陳猛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p>
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深不可測。
她到底還知道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刮胰滩蛔≌f。
「驚訝什么?」
「陳猛的死?!?/p>
蘇清鳶停下腳步,回頭看我,火光映在她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背叛者,大多沒有好下場?!顾Z氣平淡,「要么被舊主殺,要么被新主棄。他能死在你面前,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p>
我沉默了。
或許,她說得對。
至少,他最后,還像個男人。
「趙瑾為什么敢這么明目張膽地殺我?」我問,「他就不怕父皇怪罪嗎?」
「他怕。」蘇清鳶繼續(xù)往前走,「但他更怕你活著。今日秋獵,他沒能殺了你。朝堂上,你又壞了他的好事。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p>
「而且……」她頓了頓,聲音壓低,「我收到消息,陛下病重,恐怕……撐不了多久了?!?/p>
父皇病重?
我猛地停下腳步。
難怪趙瑾這么急。
他是想在父皇駕崩前,除掉我這個最大的障礙!
「消息可靠嗎?」
「可靠?!固K清鳶點頭,「是我安插在太醫(yī)院的人傳出來的。陛下已經(jīng)好幾天沒上朝了,都是趙瑾在代為處理政務?!?/p>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父皇病重,趙瑾掌權(quán)。
這意味著,我現(xiàn)在不僅要面對趙瑾的追殺,還要面對整個朝堂的壓力。
腹背受敵。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我問。
蘇清鳶看著我,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你想不想,反了?」
反了?
我瞳孔驟縮。
她竟然敢說這種話!
「你瘋了?」
「我沒瘋。」蘇清鳶的眼神異常堅定,「趙瑾不仁,陛下昏聵。你若不反,只有死路一條。你若反了,還有一線生機,甚至……可以得到整個天下?!?/p>
「你手握兵權(quán),雖然陳猛背叛了你,但北境軍里,還有很多忠于你的老部下?!?/p>
「蘇家雖然勢弱,但我父親在軍中多年,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只要你登高一呼,必然有人響應?!?/p>
「我們聯(lián)手,未必沒有勝算?!?/p>
她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我早已波濤洶涌的心湖,激起千層浪。
反了。
這個念頭,前世在刑場上,我不止一次地想過。
若是當初我直接帶兵殺回京城,是不是就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可我沒有。
因為我顧及父子之情,顧及君臣之義。
結(jié)果呢?
換來的是背叛和死亡。
這一世,我還要重蹈覆轍嗎?
「你想清楚了?」我看著蘇清鳶,「謀反是滅九族的大罪。」
「我早就想清楚了?!顾粗?,眼神里沒有絲毫猶豫,「從我母親被趙瑾害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要活多久。我只想看著他死,看著這腐朽的王朝,換個天?!?/p>
換個天。
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心中最后一道枷鎖。
是啊。
換個天。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起一搏!
「好?!刮疑钗豢跉猓凵褡兊脽o比堅定,「我答應你。」
蘇清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笑。
不是嘲諷,不是冷笑,是一種帶著希望和決絕的笑。
像黑暗中,突然綻放的花。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北境?!顾f,「那里有你的軍隊,有你的根基。只要到了北境,我們就有和趙瑾抗衡的資本。」
我點頭:「好?!?/p>
我們加快腳步,走出密道。
外面果然是亂葬崗,陰風陣陣,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
「往這邊走?!固K清鳶指著一個方向,「那里有我備好的馬車?!?/p>
我們剛走沒幾步,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火光,從密道出口的方向,蔓延過來。
趙瑾的人,追上來了!
「快!」蘇清鳶拉著我,拼命往前跑。
身后的呼喊聲、馬蹄聲越來越近。
一支冷箭,擦著我的耳邊飛過,釘在前面的樹上,箭羽嗡嗡作響。
「抓住他們!三皇子有令,死活不論!」
趙瑾的聲音,帶著瘋狂的殺意,在身后響起。
我回頭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火把,像一條毒蛇,在黑暗中追來。
「這邊!」蘇清鳶突然拐進一個岔路。
我跟上去,才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有一條小河。
「跳下去!」蘇清鳶喊道。
「跳下去?」我一愣,「這河水流向哪里?」
「不知道!」蘇清鳶已經(jīng)跳進了河里,水花四濺,「總比被他們抓住好!快跳!」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咬了咬牙,也跟著跳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我,刺骨的寒意讓我渾身一僵。
蘇清鳶在水里對我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我跟著她。
我們順著水流,拼命往前游。
身后的火光和呼喊聲,漸漸被水流聲淹沒。
我不知道我們游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河水流向何方。
我只知道,我不能死。
我要活下去。
我要殺回京城。
我要讓趙瑾,血債血償!
當我終于被蘇清鳶拉上岸時,已經(jīng)精疲力盡,凍得說不出話來。
岸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黑漆漆的,看不到邊際。
「我們……暫時安全了?!固K清鳶躺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聲音因為寒冷而發(fā)顫。
我點了點頭,蜷縮在地上,試圖取暖。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微弱的哭聲。
像是……嬰兒的哭聲?
我和蘇清鳶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這荒郊野外的,怎么會有嬰兒的哭聲?
「去看看?!刮覓暝酒饋?。
蘇清鳶也跟著站起來,握緊了手里的匕首。
我們循著哭聲,往前走了幾步,在一棵大樹下,看到了一個被遺棄的籃子。
哭聲,就是從籃子里傳出來的。
蘇清鳶點燃火把,湊過去一看。
籃子里,竟然躺著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裹在單薄的襁褓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小臉通紅。
而在嬰兒的旁邊,放著一塊令牌。
一塊刻著「李」字的令牌。
國丈李偉的令牌!
我和蘇清鳶再次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震驚。
這個嬰兒,和李偉有關?
他為什么會被遺棄在這里?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隱約的馬蹄聲。
趙瑾的人,竟然還在追!
「怎么辦?」蘇清鳶看著我,又看了看籃子里的嬰兒,眼神復雜。
帶上他,我們的行動會變得無比艱難,隨時可能被追上。
不帶上他,這么冷的天,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放在這荒郊野外,只有死路一條。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趙珩,這一次,你又該怎么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