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是被銅鏡里的人影驚醒的。晨光剛漫過窗欞，他正對著鏡子練習趨步 —— 張管家說這是朝會預備禮的必備禮儀，腳步要小而快，像水流過石階那樣無聲?？伤毩税雮€時辰，要么踩得青磚 “咚咚” 響，要么順拐得像只歪腳鵝。
“公子，相爺在正廳等著呢?！?春桃端著銅盆進來，見他又在順拐，忍不住抿嘴笑，“張管家說趨步不用練太好，別摔倒就行 —— 上次廷尉大人上臺階還差點絆倒，沒人笑話他?！?/p>
林羽停下腳步，額角的汗滴在青玉簪上：“那不一樣，廷尉是老臣，我是新丁，摔了就是紈绔本色，他摔了是老成持重。”
他抓起帕子擦汗，指尖觸到腰間的玉佩 —— 今天換了塊普通的白玉佩，李斯特意叮囑的，別在宮里露財。
正廳的食案上擺著素面饅頭和小米粥，沒有胡餅，也沒有芝麻。李斯穿著黑色朝服，正用竹刀把饅頭切成小塊，見他進來，指了指對面的食案：“今天是朝會預備禮，要在宮里待一天，多吃點墊肚子?！?/p>
林羽坐下拿起饅頭，沒滋沒味地嚼著：“父親，趨步到底要怎么走？我昨天練到后半夜，還是像鴨子?！?/p>
李斯放下竹刀，站起身示范 —— 他的腳步又輕又穩(wěn)，袍角幾乎不帶動氣流，轉身時像片落葉那樣自然：“記住，膝蓋要微彎，重心放低，想象腳下踩著棉花。別想著‘走’，想著‘飄’。”
林羽跟著學，剛走兩步就差點踩到自己的袍角。李斯看著他踉蹌的樣子，突然笑了：“算了，別學了。等會兒跟在我身后，踩著我的影子走就行?！?/p>
吃完早飯，張管家已經把朝服熨燙平整。黑色的錦袍繡著暗紋，腰帶是犀牛角做的，比平時的玉帶沉得多。林羽套上朝服，感覺像被裹進了鐵殼子里，連喘氣都費勁。
“公子這樣真精神?！?春桃?guī)退岛醚鼛?，眼里閃著光，“比咸陽侯府的公子好看多了。”
林羽對著銅鏡照了照。鏡里的少年穿著黑色朝服，臉色被襯得有些蒼白，眼神卻亮得很 —— 這是他第一次進咸陽宮，第一次見真正的朝會，緊張里藏著期待。
咸陽宮在皇城中央，馬車駛了近一個時辰才到宮門前。朱漆宮門足有兩丈高，銅環(huán)上的獸首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衛(wèi)兵穿著玄甲，手里的長戟比人還高，目光銳利得像要把人看穿。
“下車吧，從這里開始要步行。” 李斯率先下車，朝服的下擺掃過青石板，沒有一點聲音。
林羽跟在后面，努力踩著李斯的影子。宮道兩旁種著松柏，樹干筆直得像衛(wèi)兵，樹影在地上織成密網，把陽光切割成碎片。走了約莫半柱香，才看到太和殿前的廣場 —— 百官已經站成整齊的隊列，青黑色的朝服像片沉默的森林。
“站到那邊去，” 李斯指著隊列末尾，“別說話，別亂動，尤其別東張西望?！?/p>
林羽剛站定，就聽到身后傳來壓抑的笑聲。他回頭一看，幾個年輕的郎官正對著他的腳比劃 —— 他的朝靴沾著點泥土，是早上練趨步時蹭的。
“新??？” 旁邊的老臣低聲問，花白的胡須抖了抖，“第一次來？”
“是。” 林羽小聲應著，趕緊把腳往后縮了縮。
“別怕，” 老臣的聲音像砂紙摩擦，“禮官就喜歡挑新丁的錯，你當沒聽見就行?！?/p>
話音剛落，就見個穿紅色禮官服的中年人走過來，手里拿著根竹尺，目光在隊列里掃來掃去，像鷹隼找獵物。
“那是太常寺的禮官，” 老臣在他耳邊低語，“最會雞蛋里挑骨頭。”
林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挺直腰板。禮官果然在他面前停住了，竹尺輕輕敲了敲他的靴底：“鞋上有泥，不敬?！?/p>
“是，臣知錯?！?林羽趕緊低頭。
禮官沒走，又盯著他的站姿：“肩膀太高，傲慢。”
林羽連忙含胸，卻忘了收肚子，顯得像只鼓起來的青蛙。周圍傳來更明顯的笑聲，連前面的李斯都微微側了側頭。
“站姿不對，趨步肯定也不行?！?禮官舉起竹尺，作勢要打，“走兩步給我看看?！?/p>
林羽的臉瞬間漲紅。他知道自己一走就會出丑，可禮官的竹尺已經快碰到他的肩膀。他想起春桃說的 “廷尉絆倒沒人笑”，突然有了主意 —— 與其狼狽地走順拐，不如干脆鬧個笑話。
他深吸一口氣，沒學李斯的 “飄”，反而把膝蓋彎得更厲害，腳尖點地，像只剛下蛋的公雞那樣，小步快速地踱了起來。肩膀還配合著顛了顛，活靈活現(xiàn)。
“咯咯” 的笑聲立刻從隊列里炸開，連最前面的幾個老臣都忍不住轉過頭。禮官舉著竹尺僵在原地，臉青一陣白一陣：“你…… 你這是做什么？”
“回禮官大人，” 林羽停下腳步，一本正經地拱手，“臣這是‘仿生趨步’—— 公雞走路最穩(wěn)當，不會順拐，也不會踩到袍角?！?/p>
這話一出，連站在丹陛上的宦官都捂住了嘴。李斯的肩膀輕輕抖了抖，像是在憋笑。
就在這時，太和殿的朱漆門 “吱呀” 一聲開了。一個宦官走出來，尖聲喊道：“秦王駕到 ——”
笑聲瞬間消失，廣場上只剩下呼吸聲。林羽趕緊站回原位，心臟 “咚咚” 地撞著胸腔 —— 剛才的胡鬧，該不會被秦王聽見了吧？
秦王穿著玄色龍紋袍，從殿內走出來，身形比上次在廷尉府見到時更威嚴。他的目光掃過百官，在林羽身上停了一瞬，嘴角似乎動了動，卻沒說話，徑直走上丹陛。
朝會預備禮其實是商議明日朝會的議題，不用秦王發(fā)話，由丞相和御史大夫主持。林羽站在末尾，什么也聽不清，只能看到李斯和幾個老臣低聲交談，手指在竹簡上快速比劃。
太陽升到頭頂時，預備禮暫歇。百官到偏殿用午膳，每人一份粟米飯和肉醬，沒有酒，也沒有肉，比長安君府的家常飯還簡單。
“剛才在廣場上，你可真行?！?咸陽侯府的長史端著食案湊過來，他是圓臉公子的父親，臉上帶著笑意，“禮官那老古板，早就該有人治治他。”
“一時糊涂?！?林羽扒著米飯，眼睛卻瞟著李斯 —— 父親正和廷尉說話，朝他這邊看了一眼，眼神里沒有責備，反而帶著點縱容。
“秦王剛才在殿里說，” 長史壓低聲音，“這李由倒比李斯有趣?！?/p>
林羽的筷子差點掉在地上。秦王真聽見了？還覺得他有趣？
“別緊張，” 長史拍了拍他的肩膀，“秦王就喜歡有點活氣的年輕人 —— 上次扶蘇公子在朝堂上引《詩經》，他也說‘比你父皇會說話’。”
林羽這才松了口氣，扒飯的速度都快了些。原來在這森嚴的皇宮里，偶爾的 “出格” 不是壞事，至少能讓秦王記住有這么個人。
下午的議程是核驗新鑄的方孔錢。李斯拿著一枚銅錢，對著陽光看了看：“成色不錯，比上次的均勻。”
御史大夫接過銅錢，遞給旁邊的郎官：“讓李由也看看 —— 他父親造的錢，他該認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過來。林羽趕緊走上前，接過銅錢 ——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秦代方孔錢，外圓內方，邊緣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的 “半兩” 二字剛勁有力。
“回大人，” 他學著李斯的樣子對著陽光看，“這錢的銅錫比例正好，摔在地上聲音脆，肯定耐用?！?/p>
“你怎么知道銅錫比例？” 御史大夫挑眉。
“聽鐵匠鋪的師傅說的，” 林羽想起絡腮胡鐵匠，“好鐵器要‘聲脆如鈴’，好銅錢也該這樣?！?/p>
秦王在丹陛上開口了：“說得不錯。李由，你既然懂這個，明天朝會就說說，怎么讓銅錢流通得更快?！?/p>
林羽心里一驚 —— 秦王要讓他在朝會上發(fā)言？他趕緊拱手：“臣…… 臣只是略懂皮毛。”
“皮毛也能說出些新意，” 秦王的聲音帶著笑意，“就這么定了?！?/p>
林羽退回原位，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知道這是秦王給他的機會，也是考驗 —— 說得好，能讓父親臉上有光；說得不好，就是 “紈绔誤國” 的鐵證。
散禮時，夕陽已經染紅了宮墻。林羽跟著李斯往宮門走，腳步比來時輕快多了。宮道旁的松柏在暮色里像剪影，剛才的緊張和害怕，都變成了說不清的興奮。
“父親，我明天該說些什么？” 他追上李斯的腳步，這次沒踩影子，走得穩(wěn)當多了。
“就說你看到的，” 李斯的聲音在暮色里顯得很柔和，“農戶用銅錢買農具，商販用銅錢進貨，錢要像水一樣流動才有用 —— 別用公雞打比方就行?！?/p>
林羽笑著點頭，心里卻有了主意 —— 可以把銅錢和農具結合起來，說改良農具能讓糧食增產，糧食多了，銅錢自然流通得快。
走到宮門前，張管家已經牽著馬等在那里。李斯翻身上馬，突然回頭對林羽說：“剛才秦王跟我說，你的‘仿生趨步’很有創(chuàng)意，讓禮官別再苛責禮儀細節(jié)?！?/p>
林羽愣在原地，看著李斯的馬蹄聲消失在暮色里，突然覺得朝服也沒那么沉了。他摸了摸懷里的小鐮刀 —— 是早上特意帶來的，想在宮里找鐵匠問問能不能改得更輕便?，F(xiàn)在看來，不用問了，他已經找到屬于自己的 “趨步” 方式 —— 不用像李斯那樣完美，也不用像禮官要求的那樣刻板，像只不那么規(guī)矩的公雞，也能在這森嚴的皇宮里走出自己的路。
馬車駛離皇城時，林羽掀開簾子回頭望。咸陽宮的角樓在暮色里閃著微光，像頭沉睡的巨獸。他知道明天的朝會會很艱難，知道自己可能說不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但他一點也不怕。
因為他已經明白，這皇宮和鐵匠鋪、和西市的冰酪攤沒什么不同 —— 都需要一點真性情，一點小聰明，還有一點不怕出丑的勇氣。就像他今天的 “公雞趨步”，雖然荒唐，卻讓所有人都記住了 “李由” 這個名字，不是 “李斯的兒子”，而是那個會學公雞走路的有趣公子。
回到長安君府時，春桃正舉著燈籠在門口等。見他回來，趕緊遞上溫熱的豆?jié){：“公子餓了吧？廚房留了胡餅，加了雙倍芝麻?！?/p>
林羽接過豆?jié){，喝了一大口，暖意順著喉嚨流進心里。他摸了摸懷里的小鐮刀，突然很期待明天的朝會 —— 不管能不能說好，至少他能在秦王和百官面前，說說農戶的犁鏵，說說商販的銅錢，說說那些藏在青石板下的煙火氣。
這就夠了。
窗外的蟬鳴已經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蛙聲。林羽坐在案前，沒有抄書，也沒有練趨步，而是用樹枝在地上畫銅錢 —— 外圓內方，像個小小的天地。他知道明天的朝會，會是他在這個時代的新起點，不管走得像公雞還是像鴨子，他都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呦氯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