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鎮(zhèn)江,空氣里浮沉著一種黏膩的悶熱,像是浸透了汗水的舊毛巾,沉甸甸地糊在皮膚上。傍晚時分,那點稀薄的涼意終于從長江的水汽里掙扎出來,帶著微腥的濕潤,勉強驅(qū)散白晝積攢的燥意。我拖著腳步,穿過城中村狹窄而曲折的巷道,頭頂歪斜的電線切割著鉛灰色的天空,兩側(cè)低矮的房屋墻壁斑駁,晾曬的衣物在暮色里滴著水,空氣里彌漫著飯菜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潮濕氣味混合的氣息。巷子盡頭,就是我爸租住的那間小屋,門板單薄,油漆剝落得如同老人皸裂的手背。
推開門,一股更濃重的、混雜著汗味和廉價煙味的熱浪撲面而來。屋里光線昏暗,只有頭頂一盞蒙著厚厚油垢的白熾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暈。我爸正蹲在一個小馬扎上,就著門口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天光,就著搪瓷盆里漂著幾片菜葉的清湯寡水,呼嚕呼嚕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桌上,一盤炒得發(fā)蔫的青菜,一小碟咸菜,就是他全部的晚餐。
“爸?!蔽液傲艘宦?,聲音在悶熱的空氣里顯得有點干澀。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瞬間點亮了光彩,臉上的疲憊皺紋也似乎被那光亮熨平了幾分?!巴硇牵康搅?!快進來,吃飯沒?”他放下碗筷,起身的動作帶著長期勞作的僵硬,手在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上局促地擦了擦,才接過我手里并不算重的行李包?!奥飞蠠釅牧税??這鬼天氣?!彼钸吨研欣罘旁趬俏ㄒ灰粔K還算干凈的空地上。
小屋逼仄得幾乎轉(zhuǎn)不開身,一張舊木床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床邊一張掉漆的方桌,墻角堆著些工具和雜物,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的鐵銹和灰塵的味道。唯一能帶來一絲清涼的,是那臺老舊的、扇葉緩慢轉(zhuǎn)動的落地扇,嗡嗡的聲響是這屋里唯一的背景音。
“吃過了,火車上吃了點?!蔽胰隽藗€小謊,目光掃過桌上那點可憐的飯菜,心里有點堵。我爸在這家叫“鴻運”的汽修鋪干了快半年,電話里總說挺好,老板人不錯,活兒也穩(wěn)定。可眼前這景象……我努力壓下喉頭的酸澀。
“那就好,那就好?!彼曛?,似乎想找點別的話題打破這沉默,“餓的話鍋里還有飯。對了,這附近晚上可熱鬧了,巷子口出去就是大馬路,再往前走一段,有個夜市!那叫一個人多,吃的玩的啥都有,燈亮得跟白天似的!晚上沒事你可以去逛逛,散散心,比悶在這小屋里強?!?/p>
“夜市?”我重復(fù)了一句,心里沒什么波瀾。城市的繁華對我這個從小地方來的丫頭來說,隔著一層厚厚的、名為陌生和惶恐的膜。
“嗯!可熱鬧了!”我爸語氣里帶著點樸素的興奮,仿佛那是他枯燥生活里為數(shù)不多的亮色,“去看看,去看看!別老悶著?!?/p>
夜幕徹底沉落,暑氣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地蒸騰起來。巷子口那盞昏暗的路燈下,蚊蟲瘋狂地飛舞著,嗡嗡聲不絕于耳。遠(yuǎn)處,一種截然不同的喧囂聲浪隱隱傳來,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漫過城中村的沉寂。霓虹燈的光暈染紅了半邊低矮的天空,空氣里開始飄來復(fù)雜的氣味分子——孜然辣椒面的濃烈焦香、油脂在高溫鐵板上跳舞滋啦作響的誘惑、劣質(zhì)香水混合著汗液的曖昧氣息、還有水果熟透后過于甜膩的發(fā)酵感。
我循著聲音和光亮,如同被無形潮汐推動的魚,懵懂地匯入了夜市洶涌的人流。瞬間,巨大的聲浪和炫目的光色將我徹底吞沒。
眼前是一條望不到頭的長街,兩側(cè)擠滿了密密麻麻的攤點。劣質(zhì)的彩色燈串、燈泡纏繞在攤位的頂棚和支架上,瘋狂地閃爍跳躍,把一張張亢奮或疲憊的臉映得光怪陸離。高音喇叭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促銷口號,夾雜著攤主的吆喝、顧客的討價還價、小孩的哭鬧尖叫、塑料玩具發(fā)出的廉價電子音樂……無數(shù)種聲音攪拌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zāi)垦5?、屬于夏夜的獨特沸騰。
我被人流推搡著向前,目光茫然地在琳瑯滿目的貨品間掠過:廉價的塑料拖鞋堆積如山,印著夸張卡通圖案的T恤掛滿衣架,玻璃罐里五顏六色的糖果在燈光下折射出虛假的甜蜜光芒,散發(fā)著濃烈化學(xué)香氣的玩具手槍和塑料手鐲……空氣滾燙而粘稠,身邊擦肩而過的陌生軀體散發(fā)著灼人的熱氣。汗水很快浸透了薄薄的棉布T恤,黏膩地貼在背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喧囂和悶熱中,我的視線被一個攤位吸引了過去。那是一個套圈的攤子。地上鋪著一塊臟兮兮的藍(lán)色塑料布,上面雜亂地擺放著一些作為獎品的劣質(zhì)小玩意兒:粗糙的石膏小動物、塑料花、掉了漆的鐵皮小汽車、印著俗氣圖案的玻璃杯……最遠(yuǎn)也最中心的位置,孤零零地放著一座小小的、白色石膏的天使塑像,在混亂的背景中透出一絲奇異的、不合時宜的潔凈。
攤主是個叼著煙卷的干瘦老頭,瞇縫著眼,一臉的精明世故。幾個年輕人正圍在前面,手里攥著一把細(xì)細(xì)的竹圈,嘻嘻哈哈地往那些獎品上拋擲。竹圈撞在獎品上,發(fā)出清脆又空洞的“啪嗒”聲,大部分都彈開了,偶爾套中一個廉價的小玩意兒,便引來一陣短暫的、夸張的哄笑。
鬼使神差地,我摸出口袋里僅有的幾張零錢,遞給了攤主。老頭數(shù)也沒數(shù),塞給我一把輕飄飄的竹圈。那竹圈握在手里,帶著一種廉價的粗糙感,輕得幾乎沒有分量。我學(xué)著旁邊人的樣子,屏住呼吸,瞄準(zhǔn)那個小小的白色天使。手臂揮出,竹圈離手,卻在半空中就歪斜了方向,輕飄飄地落在離目標(biāo)很遠(yuǎn)的地方,連個像樣的響聲都沒發(fā)出。
“嗬,這手勁兒,給蚊子撓癢癢呢?”一個帶著明顯戲謔、尾音微微上揚的聲音,帶著滾燙的夏日氣息,突然在我左耳后方很近的地方響起。
我猛地回頭。
一個身影斜倚在套圈攤位旁邊一根油膩膩的電線桿上。他個子很高,穿著件洗得發(fā)白、肩線明顯垮塌的黑色背心,露出兩條精瘦卻覆著一層薄薄肌肉的胳膊。下面是一條深藍(lán)色的運動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同樣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塑料拖鞋。皮膚是那種長期暴露在戶外形成的、帶著點野性的深麥色。頭發(fā)剃得很短,幾乎是貼著頭皮的青茬,只有額前倔強地垂著幾縷稍長的碎發(fā),被他隨意地撩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兩道濃黑的、帶著點不耐煩意味的眉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狹長,眼尾微微上挑,像某種野性難馴的貓科動物,瞳仁在瘋狂閃爍的霓虹燈下呈現(xiàn)出一種極深的、近乎墨色的黑。此刻,那眼睛里毫不掩飾地盛滿了促狹的笑意,嘴角也痞痞地向上勾著,帶著一種看熱鬧的、懶洋洋的興味。
我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一半是窘迫,一半是這陌生少年眼神里那種直白到近乎冒犯的打量所帶來的慌亂。他像是這片喧囂夜市里一個不和諧卻又無比契合的音符,帶著汗水和塵土的氣息,突兀地闖入了我的視野。心臟在悶熱的胸腔里毫無章法地亂撞了幾下,手心瞬間變得汗津津的,幾乎握不住那剩下的幾個輕飄飄的竹圈。
“你……”我張了張嘴,想反駁點什么,喉嚨卻干得發(fā)緊,只擠出一點氣音。
他嗤笑一聲,那笑聲短促而低沉,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在嘈雜的背景音里卻異常清晰地鉆入我的耳朵。他沒再看我,只是目光掃過我手里剩下的竹圈,又落回到那個小小的白色天使上,下巴朝那方向揚了揚,語氣依舊是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侃:“想套那個?省省吧妹子,你這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再扔一百個也白搭。”
周圍的哄笑聲似乎更大了些。我窘迫得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手里的竹圈變得燙手。就在這時,旁邊一個流里流氣的小青年套中了一個塑料花,得意地吹了聲口哨,目光不懷好意地在我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又瞟向那個倚在電線桿上的少年:“喲,陳野,認(rèn)識?你馬子啊?眼光不錯嘛,嫩生生的!”
那個叫陳野的少年,原本懶洋洋掛在嘴角的笑意瞬間冷了下去,像被寒冰凍結(jié)。他站直了身體,那雙墨黑的眼睛倏地轉(zhuǎn)向說話的人,里面剛才還閃爍的促狹光芒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冰冷銳利、帶著警告意味的兇光,像淬了寒冰的刀子。他沒說話,只是那樣冷冷地盯著那人,下頜線繃得死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那流里流氣的青年被他看得臉上的得意僵住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嘴里咕噥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臟話,訕訕地扭過頭去,不再往這邊看。周圍起哄的聲音也小了下去。
陳野這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眼神里的冰碴子融化了一點,但依舊沒什么溫度,語氣是硬邦邦的:“趕緊扔,扔完走人,別杵這兒當(dāng)靶子?!?/p>
巨大的羞辱感和一種莫名的委屈猛地涌上來,淹沒了剛才那點慌亂的心跳。我咬緊下唇,賭氣似的把手里剩下的竹圈一股腦全塞給了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小男孩,轉(zhuǎn)身就擠進了旁邊更洶涌的人流里,頭也不回。背后似乎傳來一聲極輕的、意義不明的嗤笑,很快就被鼎沸的人聲淹沒。
我像一尾受驚的魚,慌不擇路地在人潮的縫隙里鉆行,只想離那個套圈攤位、離那個叫陳野的痞氣少年越遠(yuǎn)越好。心臟還在胸腔里咚咚擂鼓,混雜著難堪、羞憤,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動。那些廉價霓虹的光暈在視線里暈染開模糊的色塊,耳邊各種嘈雜的叫賣聲、音樂聲、嬉笑聲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不知擠了多久,人流稍微稀疏了一些。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排小吃攤的末尾,前面是賣鐵板魷魚的、賣油炸臭豆腐的,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到嗆人的油煙味。胃里空空如也,被這氣味一激,反而泛起一陣惡心。我茫然地站著,喘著氣,汗水順著額角滑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
就在這時,一種低沉的、極具壓迫感的“嗚嗚”聲,如同悶雷滾過地面,穿透了周圍的喧囂,清晰地傳入耳中。那聲音帶著一種原始而兇戾的警告意味,讓我的頭皮瞬間發(fā)麻。
我循著聲音,驚恐地轉(zhuǎn)過頭。
就在離我不到十步遠(yuǎn)的地方,是“鴻運汽修鋪”的后門。一道銹跡斑斑、看起來并不怎么牢靠的鐵柵欄門半敞著。門內(nèi)的陰影里,兩點幽綠的光點如同鬼火般亮起,死死地鎖定在我身上。那是一只體型極其龐大的狼狗,毛色是深棕和黑色混雜,脖頸粗壯得驚人,上面套著一個厚重的、磨損得厲害的皮質(zhì)項圈。它整個身體緊繃著,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具爆發(fā)力的姿態(tài),四肢強健的肌肉在昏暗的光線下虬結(jié)賁張。
最駭人的是它的嘴。上唇咧開,露出森白鋒利的獠牙,唾液順著嘴角黏稠地往下滴落。喉嚨深處持續(xù)發(fā)出那種低沉、充滿威脅的“嗚嗚”聲,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撲將過來。
是錢老板家的那只大狼狗!我爸電話里提過,叫“阿威”,兇得很!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四肢百骸,連尖叫都卡在喉嚨里。雙腿發(fā)軟,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兩點幽綠的兇光越來越近。阿威龐大的身軀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從門內(nèi)的陰影里踱了出來,沉重的爪子踏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嗒、嗒”的悶響。它似乎在評估我這個闖入者領(lǐng)地的威脅程度。
就在那巨大的恐懼即將把我徹底吞噬,就在阿威喉嚨里的嗚咽聲陡然拔高,后腿肌肉繃緊,眼看就要發(fā)力撲出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操!”
一聲短促而兇狠的怒罵撕裂了凝固的空氣!
緊接著,一道快得只剩下殘影的黑影從我身側(cè)猛地竄出!是陳野!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沒有絲毫猶豫,借著沖勢狠狠一腳踹在那扇半敞的鐵柵欄門上!
“哐當(dāng)——?。。?!”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生銹的鐵門被這股巨大的力量踹得猛地向內(nèi)合攏,狠狠地撞擊在門框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門框上簌簌落下灰塵和鐵銹。那根原本就繃得筆直、連接著阿威項圈的鐵鏈,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關(guān)門動作狠狠一拽!
“嗷嗚——!”
阿威猝不及防,被鐵鏈上傳來的巨大力量猛地拽得一個趔趄,巨大的頭顱被狠狠扯向一邊,發(fā)出又痛又怒的慘嚎。它兇悍的撲勢被硬生生打斷,龐大的身軀狼狽地撞在旁邊的墻上。
陳野踹完門,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掌滾燙、粗糙,帶著汗水和一種不容置疑的蠻力,幾乎捏得我生疼。
“跑??!傻愣著等開席呢?!”
他吼了一聲,聲音因為急促和用力顯得有些嘶啞,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混沌的恐懼。我被他拽得一個踉蹌,身不由己地跟著他狂奔起來。
身后,是阿威暴怒到極點的狂吠,如同瘋了一般撞擊鐵門的“哐哐”巨響,還有錢老板那熟悉又尖利的、帶著濃重口音的怒罵聲從門內(nèi)傳來:“哪個殺千刀的?!阿威!阿威!咬死他?。。 ?/p>
我們像兩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在驚愕的人群縫隙中亡命狂奔。陳野拽著我,路線熟稔得驚人,七拐八繞,專挑攤位之間狹窄的縫隙和人流稀疏的角落鉆。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混合著身后逐漸遠(yuǎn)去的狗吠和叫罵,還有我自己急促到快要炸裂的心跳和喘息。霓虹燈的光影在眼前瘋狂地旋轉(zhuǎn)、拉長、變形。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氣像被徹底抽干,喉嚨里泛著濃重的血腥味,身后的喧囂和危險似乎真的被遠(yuǎn)遠(yuǎn)甩開。陳野猛地剎住腳步,我也跟著癱軟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全身,眼前陣陣發(fā)黑。
“呼…呼…就這點膽子,還敢往狗嘴邊湊?”陳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同樣帶著劇烈奔跑后的喘息,但明顯比我平穩(wěn)得多。他松開拽著我胳膊的手,那滾燙粗糙的觸感消失了,但被捏過的地方還殘留著清晰的痛感和一種奇異的灼燒感。
我抬起頭,對上他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他臉上沒什么表情,額角也掛著汗珠,順著深刻的鬢角往下淌,滴落在汗?jié)竦谋承纳?。他抬手,用掌根隨意地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動作帶著一種野性的粗獷。
“那是…錢老板家的狗…叫阿威…”我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聲音還在發(fā)抖。
“知道?!标愐按驍辔?,語氣平淡無波,“那老東西養(yǎng)著看廠子的,兇得很,鏈子都快銹斷了,早晚出事?!彼覀兣軄淼姆较蚱沉艘谎?,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媽的,踹輕了?!?/p>
我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汗水沿著下頜線滑落,沒入背心的領(lǐng)口。剛才那電光石火間他踹門、拽我、狂奔的畫面在腦海里反復(fù)回放??謶致顺?,另一種陌生的、洶涌的情緒卻無聲地漲了上來,帶著劫后余生的眩暈感,心口的位置被一種滾燙的東西填得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
“剛才…謝謝…”我的聲音很低,帶著喘息后的沙啞,臉又不爭氣地開始發(fā)燙。
陳野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那墨黑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閃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謝個屁。下回機靈點,看見狗繞道走?!彼D了頓,目光掃過我身上那件被汗浸透、皺巴巴的T恤,語氣依舊是硬邦邦的,“走了。”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雙手插回那條深藍(lán)色運動短褲的口袋里,邁開長腿,趿拉著那雙舊拖鞋,身影很快融入了旁邊一條更幽暗狹窄的小巷,消失不見。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援手和狂奔,只是這混亂夏夜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
巷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劇烈的心跳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擂鼓般撞擊著耳膜,蓋過了遠(yuǎn)處夜市殘留的喧囂。晚風(fēng)帶著未散的暑氣拂過汗?jié)竦钠つw,竟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我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剛才被他用力攥過的小臂,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和粗糲的觸感,一種奇異的麻癢感正沿著那一點皮膚悄然蔓延。
回到那間低矮悶熱的小屋,我爸還沒回來。桌上留了張字條,潦草地寫著“鋪里有急活,晚歸”??諝饫飶浡滋旆e攢的汗味和灰塵味。我擰開那臺老式落地扇的開關(guān),扇葉艱難地轉(zhuǎn)動起來,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送出的風(fēng)也是熱的。
我走到墻角那個唯一的、掉了漆的小木桌旁。桌子很舊,邊緣都磨得發(fā)白。桌上放著一個搪瓷杯,里面插著幾支蔫頭耷腦的塑料花,顏色俗艷得刺眼。我拉開最上面那個小抽屜,里面胡亂塞著些針頭線腦、螺絲釘、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還有我爸記賬用的小本子。本子封皮油膩,邊角卷起。
我拿出那個小本子,指尖有些發(fā)顫。昏黃的燈光下,我翻到最新的一頁。上面是我爸那筆歪歪扭扭、卻寫得極其認(rèn)真的字跡:
“7月18日:錢老板結(jié)賬。本月工時30天(全勤),應(yīng)得1500元??郏汗ぞ吣p費50元,宿舍水電費100元(注:電扇轉(zhuǎn)得慢),餐費200元(注:晚飯常只有咸菜),預(yù)支200元(上月看病借)。實發(fā):950元?!?/p>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筆跡更深,幾乎要劃破紙背:“阿威狗糧錢,老板說下月扣?!?/p>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心酸猛地沖上頭頂,讓我的指尖瞬間變得冰涼。這哪里是結(jié)賬?分明是吸血!我爸起早貪黑,汗流浹背地鉆在車底,換來的就是這種層層盤剝?工具磨損?那破電扇也算水電費?咸菜要扣兩百?還有那該死的狗糧!
我盯著那行“實發(fā):950元”的數(shù)字,眼睛刺痛。這錢,要支撐我爸在這城里最基本的生存,還要寄一部分回老家……錢老板那張油光滿面的胖臉和那只兇惡的阿威在我眼前晃動,胃里一陣翻攪。我猛地合上本子,像是被那冰冷的數(shù)字燙傷了手。
抽屜里,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旁邊,靜靜地躺著一個嶄新的筆記本。淺藍(lán)色的封面,角落印著一顆小小的銀色星星。這是我偷偷買的,本想著用來寫日記,記下這個陌生的暑假。
我拿出那個筆記本,翻開第一頁。雪白的紙頁在燈光下有些晃眼。我拿起筆,筆尖懸在紙上,久久無法落下。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全是剛才夜市里驚心動魄的畫面:那兇狠踹向鐵門的一腳,那滾燙粗糙的手掌抓住我胳膊的力道,那亡命狂奔時耳邊呼嘯的風(fēng)聲,還有他最后消失在幽暗巷口時那模糊又清晰的背影。
心跳又開始不規(guī)律地加速。我深吸一口氣,終于落筆。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笨拙地描摹著那個瞬間:
“他踹門的聲音好響,像打雷…阿威叫得嚇?biāo)廊恕趾脿C,力氣好大,拽著我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要飛起來了…巷子好黑,他跑得好快,像認(rèn)識所有的路…他罵我傻,可他的眼睛…在燈下面,好亮…”
字跡歪歪扭扭,詞不達(dá)意,如同我此刻混亂的心緒。寫到最后,筆尖停頓了。那兩個字,帶著一種隱秘的悸動,最終小心翼翼地落在了紙頁最下方,又像怕被人窺見似的,用筆尖反復(fù)描了幾遍,變得有些模糊:
“陳野”。
寫完后,我像做賊一樣飛快地合上筆記本,臉頰滾燙。目光掃過桌上那個記錄著屈辱的油膩賬本,又看了看抽屜里這個藏著隱秘心事的藍(lán)色筆記本。一個冰冷沉重,一個滾燙輕飄。它們躺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像是這個夏天截然不同的兩面,沉沉地壓在我的心口。
幾天后一個悶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的下午,我坐在小屋門口的小板凳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巷子里幾個拖著鼻涕的小孩追逐打鬧,揚起的灰塵在熾熱的空氣里緩慢沉降。蟬鳴聲嘶力竭,單調(diào)地撕扯著凝滯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