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層搖搖欲墜的“婚約”做遮掩,陳南善爪牙直接上門的逼勒雖暫緩,但看不見的暗箭卻從坊間各處毒蛇般射出。
“聽說了嗎?刑部巷子周家那閨女,命硬得很,克父啊!”
“哪止!說是在外頭早就跟野男人勾搭上了,不清不楚,她爹管不住才急著塞給趙老爺遮羞!”
“嘖嘖,不知廉恥!攀不上高枝,就隨便找個來路不明的野漢子冒充,那叫什么祁的,我看一身煞氣,怕不是江洋大盜……”
污水兜頭潑來。周慈再去藥鋪抓藥,藥柜后的伙計眼神躲閃,手指捻著紙包邊緣,隔老遠地遞來,仿佛碰了什么臟東西。鄰巷口嚼舌根的老婦見她就躲,竊竊私語如同陰冷的蛆蟲鉆進耳朵。連幾歲的孩童都被大人拎走喝罵:“離那晦氣遠點!”
每一次踏出院門,都像赤腳踩在淬毒的針氈上。周慈死死咬著唇,嘗到鐵銹般的腥甜,面上卻繃得紋絲不動。只有在無人的窄巷深處,靠著冰冷粗糙的老槐樹皮,那巨大的屈辱和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窒息感才猛地涌上來,化作無聲洶涌的淚水。她死死咬著衣袖,不讓自己哭出聲。
一道腳步聲自身后不遠處的巷口響起,沉穩(wěn),規(guī)律,踏在濕漉漉的石板上。
周慈身體一僵,猛地抬手擦臉。
“轉過身來?!逼钅穆曇粼诎察o的巷子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硬度。
周慈胡亂抹去臉上的濕痕,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眼圈還紅著,但眼神已竭力壓住所有脆弱,只剩冰一樣的冷和硬。
祁墨站在三步開外,黃昏最后的光暈給他冷硬的輪廓鍍了層暗金。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她微紅的眼瞼和緊抿的唇線,并未置一詞,徑直解下腰間從不離身的那柄烏沉沉的直脊長刀。刀鞘裹著磨損的鯊魚皮,古拙無華。
他雙手平托刀身,遞到她面前。
“學?!?/p>
周慈愕然。學什么?學刀?現(xiàn)在?
“手里握著東西,心就不容易空?!逼钅哪抗庠竭^她頭頂,投向巷子盡頭污濁的河水,聲音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腕沉下去,氣往下貫。雙腳分開。”
他自己略微側身,極慢地做了個虛握刀柄的姿勢,身體微弓如蓄勢待發(fā)的豹,眼神銳利地鎖定前方虛空某點。“看我的肩膀,腿。松而不散?!?/p>
周慈完全懵了。屈辱不甘的淚還在眼眶里打轉,身體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強行牽動,機械地分開雙腿,笨拙地擺出姿勢。手腕酸軟無力,姿勢僵硬別扭??善娈惖?,當注意力被迫集中在模仿動作、調勻呼吸上時,胸腔里那股堵得她窒息的沉重,仿佛真的被這柄冰冷沉重的長刀吸走了一部分!
祁墨并未靠近糾正,只用精準的語言引導:“膝再彎一分,腳跟踩實了。對,眼神不要亂飄,盯住你面前的‘人’?!?/p>
晚風吹動她鬢角的碎發(fā),握“刀”的手背青筋因用力微微凸起。淚痕未干,眼底的脆弱被一種陌生的、由專注凝聚出的微弱力量感所取代。
……
秋意正濃。京郊千佛寺的千年老桂開得鋪天蓋地,甜香醉人。寺外人流如織。祁墨不知從何處牽來一匹黑馬,通體如墨,四蹄踏雪。他今日換了身深靛青的窄袖直身,外罩一件半舊墨色比甲,未束冠,只用同色布帶高高束了馬尾,依舊腰間懸刀。這身打扮掩不去他骨子里的鋒銳,卻憑添幾分利落軒昂,在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
周慈遠遠望見,心頭莫名一跳。他站在喧鬧里,周身卻似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塵世的浮華。他向她望來,目光沉靜,沒有半分戲謔,朝她伸出手掌。那只大手骨節(jié)分明,虎口和指根覆著厚繭。
周慈指尖微蜷,將手放入他掌心。溫暖粗糙的觸感裹上來,力道沉穩(wěn)一提,她人已借勢穩(wěn)穩(wěn)落在鞍上。馬鞍微熱,帶著他的氣息。
祁墨沒有上馬,只牽著韁繩,沉默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分開水路。桂花香氣濃郁得化不開。祁墨目光掠過攤子上金黃香脆的糖麻花,二話不說掏錢買了一小包,用干凈油紙包了遞給她。
“哎喲,看看這郎君,好生體貼新娘子!”、“好一對璧人!”背后傳來女子艷羨的嬉笑聲。
周慈握著溫熱的麻花,指尖被油紙燙著般縮了縮。心頭那點酸澀被這喧鬧的“真實感”攪得更加煩亂。她垂下眼,看著祁墨牽引韁繩時那始終穩(wěn)如磐石的手背,刀繭清晰可見。
假戲,做得太真了。
這念頭針一樣刺著她。她偏過頭,避開人群的目光,也避開他寬厚的肩背。
回程天色已暗。將周慈送至家門口小院,老槐樹在暮色里投下斑駁的影子。周興被周伯攙著靠在門框上,虛弱蒼白的臉上擠出一點欣慰的笑,看著他們。
祁墨在院門外停步,朝她伸出手扶她下馬。他的動作簡單直接。周慈扶著他溫熱的手腕落地。
兩人隔著一步之遙站定。空氣有瞬間的凝固。
“今日多謝?!敝艽鹊吐暤溃D身進院。
“等等?!?/p>
祁墨開口。他的目光落在她鴉青的發(fā)髻上。那里除了一根束發(fā)的素銀扁簪,空空如也。
他從懷里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支細長的木簪。簪身是未經(jīng)雕飾的天然桃木,只簡單打磨光滑,簪頭卻巧妙地鑲嵌著一朵瑩白的物事——竟是那日她從頭上跌落摔碎的、母親留下的白玉蘭舊簪花!此時白玉蘭嵌在桃木新枝上,接口處用纖細的銀絲緊緊纏繞加固,渾然一體。
“順手替你修了?!逼钅曇粢琅f平淡無波,并未親手遞簪,只是平托著遞到她面前。眼神也并未與她對視,只掠過她身后周興期待的臉龐。
周慈呼吸一窒。白玉蘭曾是娘親唯一的遺物。那日東市被趙家家丁圍堵推搡,混亂中簪子跌落被踩碎,成了她心頭的隱痛。她原以為再也找不到了…… 他何時撿去?又何時…這般用心地修補?
指尖微微發(fā)顫地接過木簪。桃木的紋理溫潤,白玉觸手生涼,銀絲冰涼纏繞。她抬起頭。
祁墨卻已利落轉身,高大的身影迅速沒入巷子盡頭沉沉的暮色里。
周慈捏著那支有溫度的斷簪,心頭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界河堤壩悄然松動了一道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