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冰柜里凍著三十七具尸體。
這個念頭蹦進(jìn)我腦子里的時候，我正用抹布使勁擦著收銀臺的臺面。外面天快黑了，灰蒙蒙的，風(fēng)刮得卷簾門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像有人在拿腳踹?？諝饫镉泄缮⒉坏舻蔫F銹混著爛泥巴的味道，聞多了腦仁疼。
冰柜就在我背后，靠墻立著，占了老大一塊地方。老式的，頂上能掀開那種，白漆皮掉得斑斑駁駁，露出底下生銹的殼子。它整天嗡嗡嗡地響，聲音不大，但沒完沒了，聽著煩。
我停下手里的動作，抹布濕噠噠地滴著水。沒回頭。不敢回頭。
冰柜是超市自帶的。兩個月前，我接手這家破超市的時候，它就杵在那兒了。前老板跑得比兔子還快，連貨架都只清了一半，剩下些零零碎碎的過期餅干、發(fā)霉的方便面，還有一堆沒拆封但落滿灰的廉價洗發(fā)水。這冰柜，他說是好的，能制冷，留著賣冰棍雪糕方便。
方便個屁。
這鬼地方，叫“廢土第七區(qū)”，聽著像游戲里的新手村，其實就是個超大號的難民營。外面是啥樣？不知道。只知道圍墻很高，墻外頭有吃人的東西，官方管那叫“特殊感染者”，我們私底下就叫“那玩意兒”。墻里頭，擠滿了逃命進(jìn)來的人，像沙丁魚罐頭。沒水，沒電，吃的靠上面偶爾空投點救濟(jì)糧，比喂雞的飼料還難吃，搶起來能打死人。
在這種地方開超市？我腦子大概被門夾過。
可當(dāng)時沒得選。跑路帶的錢，在隔離點就被收刮得差不多了。進(jìn)了七區(qū)，睡大街？不出三天，要么餓死，要么被人打死。上頭說要“恢復(fù)秩序”，鼓勵“個體經(jīng)營”。這破超市，位置偏得鳥不拉屎，就在七區(qū)最西邊的犄角旮旯，挨著廢棄的老鍋爐房，租金便宜得跟白撿一樣——只要敢接手。
我姓鄒，單名一個晴字。鄒晴。以前在老家開過小賣部，也算有點經(jīng)驗?？粗屈c租金，再看看自己兜里快見底的幾張皺巴巴的票子，心一橫，牙一咬，簽了那該死的租賃合同。
合同簽完才仔細(xì)看這鋪子。真他媽大，空得能跑馬。貨架東倒西歪，一股子霉味。最顯眼就是那臺大冰柜。前老板說，冰柜通著后面鍋爐房改的發(fā)電機(jī)，電費另算，但能用。
能用就行。我琢磨著，有點冰鎮(zhèn)的東西，在這能把人烤熟的鬼地方，說不定是個賣點。
頭一個月，累得跟狗一樣。自己收拾，自己找門路進(jìn)貨——其實就是拿最后那點錢，去七區(qū)中心那個亂糟糟的黑市，跟人擠破頭搶點快要過期或者已經(jīng)過期但看著還能吃的玩意兒。方便面、餅干、火腿腸，最奢侈的是幾箱瓶裝水。東西少，賣得也慢。這地兒太偏，人少得可憐。偶爾有幾個穿著臟兮兮工裝、臉色蠟黃的工人從附近的維修廠晃蕩過來，買包最便宜的煙，或者捏著幾個硬幣，眼巴巴地問我有沒有便宜的面包。
賺的錢，剛夠交那點可憐的租金和越來越貴的“管理費”。電費單子來的時候，我差點沒背過氣去。一個冰柜，耗電跟開空調(diào)似的！可冰柜里就凍著幾瓶水、幾根淀粉做的假火腿腸，還有我自己舍不得吃、留著當(dāng)鎮(zhèn)店之寶的兩根老冰棍。
那嗡嗡聲，一天比一天刺耳。
直到今天下午。
一個瘦得像竹竿、穿著件看不出顏色工裝服的男人進(jìn)來，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冰柜。他臉上臟得只剩眼白是亮的。
“老板，”他聲音沙啞，“有……有冰的沒？啥都行，水……水瓶子凍的都行?！?/p>
我搖搖頭：“冰的只有水，一瓶，兩塊新幣。” 黑市里倒騰來的水，成本就一塊五，我加五毛，不過分吧？
男人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手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兩張皺巴巴、邊緣發(fā)黑的紙票子。一塊面額的舊幣。廢土幣制改革，新幣換舊幣，官方說是一比一，可黑市上，一塊新幣能換三塊舊幣都不止。
“老板……行行好，舊幣成不？就……就這點……” 他把兩張舊幣放在收銀臺上，手有點抖。
我看著那兩張廢紙一樣的票子，心里煩躁。這點錢，連成本都不夠?！安恍?，說了新幣。舊幣不收。” 我硬邦邦地回絕，低頭繼續(xù)擦我的臺面。這破抹布，怎么也擦不干凈油膩。
男人沒走。我聽見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破風(fēng)箱。他猛地往前一撲，整個上半身趴在了冰柜蓋子上，臉貼著那冰冷的白漆皮。
“涼……真涼快……” 他發(fā)出滿足的嘆息，貪婪地吸著冰柜縫隙里溢出的冷氣。
“喂！你干什么！” 我嚇了一跳，趕緊繞出去想拉開他。這冰柜蓋子是掀開式的，上面沒鎖，就靠一個生銹的搭扣扣著。這人要是發(fā)瘋把蓋子掀了，我里面那點家當(dāng)不全完了？
就在我抓住他胳膊想把他拽開的時候，他趴著的地方，冰柜蓋子靠近邊緣的一塊白漆皮，被他剛才那猛力一蹭，“啪嗒”一聲，掉下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
露出了底下。
不是生銹的鐵皮。
是一種顏色。暗紅，發(fā)黑，凝固了似的。像……干涸了很久的血痂。就那么一小塊，嵌在斑駁的白漆下面，刺眼得很。
我腦子“嗡”了一下。
男人被我拽得一個趔趄，茫然地看著我。我死死盯著那塊暗紅，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跳得又沉又快。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比冰柜的冷氣還瘆人。
“滾！” 我聽見自己吼了一聲，聲音尖利得不像自己的。
男人被我吼懵了，縮著脖子，驚恐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冰柜，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超市里又只剩下我和那嗡嗡作響的冰柜。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那塊暗紅，像有生命一樣，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不是油漆。絕對不是。
冰柜里凍著三十七具尸體。
這個念頭，像顆燒紅的鐵釘，毫無征兆地、狠狠地釘進(jìn)了我的腦子里。
為什么是三十七？我不知道。但這個數(shù)字無比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確定感。
我慢慢轉(zhuǎn)過身，正對著那個巨大的白色金屬箱子。它安靜地立在那里，嗡嗡嗡，嗡嗡嗡，像一個沉默的怪物在呼吸。超市里的光線本來就暗，此刻更顯得陰森。貨架上那些落灰的廉價商品，像一排排模糊的墓碑。
我一步一步挪過去。腳踩在水泥地上，聲音在空蕩的店里被放大，嗒，嗒，嗒?？諝饫锏拿刮痘旌现裆l(fā)出的、若有若無的……奇怪味道。不是食物的氣味。是一種更沉、更滯澀的東西。以前怎么沒注意到？
我停在冰柜前，離那掉漆的地方很近。那塊暗紅的印記，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
蓋子很沉。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邊緣，凍得我一哆嗦。搭扣是鐵的，銹跡斑斑。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fā)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響。
要打開嗎？
打開之后，看到什么怎么辦？
三十七具尸體……他們是誰？怎么進(jìn)去的？前老板干的？
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我猛地縮回手，后退了兩步，后背撞在旁邊的貨架上，震得幾包過期餅干掉下來，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不行。不能開。
開了，我就完了。這超市，我唯一的活路，就徹底毀了。說不定還會被當(dāng)成殺人犯抓起來。這鬼地方，死個人跟死只螞蟻差不多，但要是牽扯到“尸體處理不當(dāng)”、“擾亂秩序”，那些穿著黑制服、腰里別著電棍的“區(qū)管隊”，能把我生吞活剝了。
我靠著貨架，大口喘著氣。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流。冰柜還在嗡嗡響，那聲音現(xiàn)在聽起來，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牙齒在啃噬著什么。
不能開。
但那個念頭，那個數(shù)字，像跗骨之蛆，死死纏著我。三十七。三十七。三十七。
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鄒晴，你他媽不是嚇大的。老家開小賣部的時候，半夜抓賊也沒慫過?，F(xiàn)在怕個冰柜？說不定是幻覺，餓的！對，就是餓的！今天一天就啃了半塊壓縮餅干。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收銀臺后面，翻出半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稍微壓下了點火氣。不能慌。超市還得開下去。
我拿起抹布，賭氣似的，更用力地擦收銀臺。眼睛卻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瞟向那個冰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