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抵達(dá)宮門。自有內(nèi)侍前來引導(dǎo)，男女賓客需分開入內(nèi)。周硯叮囑了李蓉幾句，便隨著引路太監(jiān)走向男賓區(qū)域。李蓉則由宮女引著，帶著“丫鬟”葉凝，走向用巨大精美屏風(fēng)隔開的女賓區(qū)域。
雕花朱門緩緩向兩側(cè)退開，暖香與樂聲如潮水般涌來。葉凝垂著頭，將自己縮在李蓉身后半步，靛藍(lán)色的粗布裙擺掃過鎏金門檻時，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往日里，她也是踩著這樣的門檻，與姐姐并肩走進(jìn)這等宴席，發(fā)間的累絲嵌寶簪能映得滿室生輝。可如今，她發(fā)髻上只一支磨得發(fā)亮的素銀簪，碎發(fā)垂落，恰好遮住半張臉。
“頭再低些?！崩钊氐吐暥冢讣馄似氖滞蟆?/p>
葉凝順從地頷首，目光盯著腳下青磚拼花的紋路。穿過十二扇繪著《洛神賦》的漆金屏風(fēng)時，她眼角余光瞥見左側(cè)軟榻上斜倚著幾位貴女 —— 吏部尚書家的嫡女正用鎏金鑲玉的茶勺撥弄著盞中浮沫，昌國公府的小姐則與旁人咬著耳朵，珠翠滿頭的釵環(huán)隨動作輕顫，叮咚聲里滿是熟稔的驕矜。
那些曾與她互贈過繡帕、在各種雅集上談笑過的舊識，此刻目光掃過她時，竟像掠過一塊路邊的石子，連半分停頓都無。有位穿石榴紅褙子的少女甚至掩唇輕笑，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對李蓉新得的點翠步搖的艷羨，從頭到尾，沒給葉凝半分余光。
“果然是多慮了?！比~凝在心底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世人多是“先敬羅衣后敬人”，這丫鬟衣裳一穿，又有幾個人會正眼看她？也好，這樣更省心。她吐出一口濁氣。
“甄妃娘娘駕到 ——”
內(nèi)侍尖細(xì)的唱喏聲劃破喧囂，滿室貴女齊刷刷起身行禮。葉凝隨著人流福身，眼角的碎發(fā)垂得更低，幾乎要遮住鼻尖。
“都免禮吧。今日賞梅宴，不必多禮，都隨意些?！?/p>
葉凝隨著眾人起身，依舊垂眸立在李蓉身側(cè)。直到宮女將鎏金托盤上的茶盞依次奉上，那股清幽的玉蘭香鉆入鼻端時，她才微微抬了抬眼。
茶湯呈琥珀色，在日光下泛著金圈，茶霧氤氳間，蘭香清銳如劍，直抵心脾。周圍響起貴女們的竊竊私語：
“這茶香…… 從未聞過這般清冽的蘭花香。”
“莫不是武夷的奇種？可又比巖茶多了份甘醇?！?/p>
長玉公主晃著手中的琉璃盞，蹙眉道：“倒像是我前年在嶺南喝過的一種茶，偏生忘了名字?！?/p>
李蓉端著茶盞的手指微微發(fā)顫，她昨日才讓嬤嬤尋了茶譜苦背，此刻腦子里卻只剩一片空白。那股蘭香越是縈繞，她越是心慌，生怕在甄妃面前失了體面。
葉凝看著李蓉肩頭微顫，知道她在犯怵。當(dāng)年父親在時，府中茶窖里光鳳凰單樅就存了七個品種，從百年宋種的醇厚到新摘蜜蘭香的甜潤，她閉著眼都能聞出分別。這盞中升騰的香氣，帶著獨特的山韻和清銳的玉蘭香，分明是今年頭采的玉蘭香單樅！
她欺身近前，用寬袖遮掩著動作，唇瓣幾乎觸到李蓉耳畔，聲音輕得像一片落梅：“鳳凰單樅?！?/p>
李蓉微微一震。葉凝卻已退后半步，重新垂眸立好，仿佛方才那聲低語只是錯覺。
“回娘娘，”李蓉定了定神，揚聲道，“此茶似是鳳凰單樅？”
甄妃執(zhí)茶的手微微一頓，鳳目抬起，帶著明顯的意外和審視，第一次真正落在李蓉身上：“哦？李小姐竟識得這茶？”她唇角微揚，輕輕撫掌，“好見識！所言絲毫不差！這正是今歲新貢的鳳凰單樅。說來也是巧，今年潮州雨水豐沛，這頭采玉蘭香竟比往年提前了月余，正好趕上本宮的賞梅宴?！?/p>
李蓉臉上瞬間笑靨如花，心里卻打怵，葉凝！她隔著幾步遠(yuǎn)，僅憑聞香觀色就斷定了茶名！這…這怎么可能？！
就在這時，旁邊一位身著鵝黃錦裙的貴女掩唇輕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較：“李姐姐果然博學(xué)。妹妹也曾有幸嘗過鳳凰單樅中的蜜蘭香，其香如蜜，回甘悠長。不過…娘娘這盞茶里的玉蘭香，似乎還隱著一絲獨特的…梅花清冽？倒是奇了?！?/p>
李蓉笑容一僵，手心再次冒汗。梅花？這…這她怎么知道？！
就在她心慌意亂之際，一只微涼的手指，極其隱蔽地在她后背，飛快地、清晰地劃了兩個字：雪水！
李蓉心念電轉(zhuǎn)！她再次福身，聲音帶著一絲小女兒的俏皮：
“娘娘恕罪，臣女斗膽再猜。這茶中玉蘭香外，暗蘊的梅雪清冽…怕是因為，沏茶所用的水，乃是…冬日里收集的梅花瓣上，那第一捧未曾落地的凈雪所化？”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甄妃眼里光更甚，撫掌大笑：“妙！妙極！李小姐當(dāng)真玲瓏剔透！連這都被你品出來了？不錯，正是本宮命人收集的梅上初雪！”她看向李蓉的目光，已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李小姐好厲害！”
“真是見多識廣！”
滿堂喝彩與艷羨的目光瞬間涌向李蓉。她矜持地笑著，享受著這從未有過的榮光。
葉凝悄悄退后半步，躲進(jìn)更濃重的陰影里。廊外寒風(fēng)卷著落梅撲進(jìn)簾櫳，她望著杯中沉沉浮浮的茶葉，忽然想起父親曾說：“茶再好，終要落入人腹。就像這世道，哪有什么長青的富貴，不過是杯中的浮沉罷了。”
甄妃娘娘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軟榻上，指尖輕捻著一枚紅梅，眼波流轉(zhuǎn)間掃過滿堂珠翠：“久聞諸位才名，今日便以‘梅’為題，行個飛花令如何？”
鎏金香爐中騰起裊裊青煙，與飄落的梅花瓣纏繞成霧。長玉公主率先起身，鬢邊的紅寶石步搖隨動作輕顫，脆聲道：“我先來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p>
貴女們紛紛應(yīng)和。一輪又一輪，詩詞歌賦信手拈來，氣氛熱烈。李蓉起初緊張，手心冒汗，但葉凝始終低眉順眼地站在她身后，借著添茶倒水的機(jī)會，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細(xì)微聲音，適時地在她耳邊低語一句提示。
“墻角數(shù)枝梅……”
“梅須遜雪三分白……”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在葉凝不動聲色的提點下，李蓉竟然奇跡般地?fù)芜^了一輪又一輪，始終沒有被淘汰。她漸漸找到了自信，臉上也露出了輕松的笑容，看向葉凝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真實的感激和依賴。
場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李蓉和甄妃娘娘最寵愛的長玉公主還在角逐。
長玉公主年方十四，嬌俏的臉龐帶著皇家特有的矜傲。她顯然沒料到李蓉能撐到最后，秀眉微蹙，眼底掠過一絲不快。
輪到李蓉時，她腦中空白一瞬，身后的葉凝，指尖在她后背披風(fēng)的流蘇處極其隱蔽地一劃，同時用氣聲飛快吐出幾個字！
李蓉立刻接道：“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 （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
此時，“梅”字佳句已近枯竭。長玉公主蹙眉凝思，竟一時語塞。按規(guī)則，接不上便是輸！
滿場目光瞬間聚焦公主，空氣凝滯得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