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霄熟練地將龐大的空客A330調(diào)整到巡航高度三萬七千英尺。駕駛艙外,是無垠的、仿佛凝固的深藍色天幕,下方翻涌著蓬松如巨大棉絮的云海,被西斜的太陽鍍上耀眼的金邊。艙內(nèi)只有引擎低沉穩(wěn)定的轟鳴和儀表盤指示燈的柔和光芒。副駕駛年輕的聲音在例行匯報后安靜下來,機艙進入平穩(wěn)期。
他微微后靠,目光穿透風擋玻璃,習慣性地投向那片浩瀚。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個陰郁迷茫的少年,淬煉成肩扛數(shù)百人安全、冷靜沉穩(wěn)的民航機長。制服筆挺,肩章上的四條杠是無數(shù)次嚴格訓練和飛行小時積累的勛章,下頜線比少年時硬朗清晰,眼神沉靜銳利,只有在獨自凝望這片天空時,才會泄露出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悠遠。
飛行箱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解開搭扣,沒有去拿航圖或手冊,指尖掠過冰冷的金屬和光滑的塑料文件袋,最終停在箱內(nèi)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靜靜躺著一個硬皮筆記本,邊角已磨損得圓潤發(fā)白,藍色的封面顏色也褪得近乎灰白。
他輕輕取出,指腹摩挲過封面上模糊的、用鉛筆勾勒的簡筆畫——一只振翅的飛鳥輪廓。翻開扉頁,一行清秀而略顯稚嫩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給季霄:天空之下,自有方向。別放棄飛行。明曦?!?/p>
紙張微微泛黃,墨跡卻依舊清晰,如同烙印在心上的印記。季霄的嘴角牽起一個極淡、極溫柔的弧度。這筆記本是他的護身符,是他的“白月光”,是穿透他生命陰霾的第一縷曦光。
他隨意翻到中間一頁。上面是密密麻麻娟秀的小字,記錄著某種候鳥的遷徙時間、地點、天氣狀況、種群數(shù)量變化,旁邊還配有栩栩如生的速寫:一只體態(tài)優(yōu)雅、翼尖帶著獨特深色斑點的水鳥。在速寫下方,明曦用紅筆特別標注:
> “編號‘追光者’環(huán)志個體,遷徙路徑極其穩(wěn)定,每年11月初至次年3月中旬,必準時抵達南方濱海濕地——‘星瀾湖’自然保護區(qū)越冬?!?/p>
> “此鳥,固執(zhí)得可愛,像某些人?!?/p>
季霄的目光在“星瀾湖自然保護區(qū)”幾個字上停留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那只鳥的速寫。十年了。他兌現(xiàn)了承諾,飛上了這片天空,追逐著父親曾經(jīng)的航跡,也守護著無數(shù)人的歸途與啟程??赡莻€在破舊天臺上指著云彩說“像迷路的信天翁”、在暴雨(不,是那場刻骨銘心的暴雪)夜里在他懷中無聲顫抖、遞給他這本承載著希望與囑托筆記的女孩,如今在哪里?是否也像這只固執(zhí)的“追光者”,找到了屬于她的那片寧靜水域?
思念無聲,卻在三萬七千英尺的高空,在引擎的轟鳴里,震耳欲聾。明曦于他,早已超越了少年懵懂的情愫。她是理解他天空執(zhí)念的第一人,是點破他迷惘的引航燈,是他在母親病態(tài)掌控和自我懷疑的泥沼中,唯一伸出的、帶著溫度的手。她的堅韌映照著他的軟弱,她的沉默分擔著他的沉重。天文臺那夜她病發(fā)時的脆弱和無助,像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醒了他沉睡的責任感——他必須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成為別人的依靠,而不是永遠困在失去父親的陰影里自怨自艾。
他合上筆記本,珍重地放回飛行箱。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夕陽將云海染成熔金與烈火的顏色,壯美得驚心動魄。季霄深吸一口氣,胸腔里涌動著復(fù)雜的情緒。他追逐的光,飛越了云層,卻依然在尋找最初點亮他的那一縷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