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拐過街角，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亮著慘白的燈光，像黑暗海面上的燈塔。玻璃門上貼著花花綠綠的特價海報。
推開門，門鈴發(fā)出清脆卻刺耳的“叮咚”聲。柜臺后熬夜值班的店員小哥頂著一頭亂發(fā)，睡眼惺忪地抬了下眼皮，又迅速垂下，顯然對深夜的孤獨顧客習以為常。
冰柜的冷氣撲面而來，凍得我一個激靈。隨手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走到收銀臺。
“五塊。” 小哥頭也不抬，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
我下意識地摸口袋，指尖觸到堅硬的塑料瓶身，也觸到了……那兩枚撥片。動作僵了一下，才在另一個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幾張零錢。
“謝謝惠顧?！?機械的聲音響起。
擰開瓶蓋，冰涼的液體灌入喉嚨，刺激得食道一陣緊縮，卻奇異地澆熄了一點心頭的燥熱。我靠在便利店冰冷的玻璃墻上，看著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路燈的光暈里，細小的飛蟲不知疲倦地飛舞、碰撞。
十年。像一場漫長而荒誕的夢。
從那個被大狼狗嚇哭的雨夜開始，命運的絲線就以一種極其諷刺的方式纏繞、打結(jié)。
我認錯了人。我把童年雨夜那點模糊的溫暖和悸動，錯誤地投射在了那個永遠站在人群之外、清冷疏離的季行止身上。我用十年的仰望和怯懦，為自己編織了一個關于“白月光”的綺麗幻夢。而那個真正被我一句戲言點燃了十年火焰的少年，卻被我習慣性地、殘忍地當作了身后的影子。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口袋里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寂靜的便利店里格外清晰。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周楠”。
猶豫了一下，指尖劃過屏幕。
“喂……” 聲音嘶啞得厲害。
“臥槽！祖宗！你終于接電話了！你人呢？！急死我了！論壇都他媽炸了你知道嗎？！” 周楠的連珠炮立刻轟了過來，聲音又急又響，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
“我……在外面?！?我閉了閉眼，疲憊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外面？哪個外面？安全嗎？李方昭那小子剛才瘋了一樣到處找你！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哭腔都出來了！還有季神……他……” 周楠的聲音猛地壓低，充滿了神秘兮兮的興奮，“他后來找你了嗎？你們仨到底怎么回事??？！十年暗戀？雙向奔赴？三角虐戀？劇本都不敢這么寫啊郁姐！”
“……” 我一陣窒息。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
“楠楠，” 我打斷她，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懇求，“我現(xiàn)在腦子很亂……能先不說這個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周楠的聲音終于正經(jīng)了起來，帶著關切：“行行行，不說不說！你在哪兒？安全嗎？我去找你？”
“不用了，” 我拒絕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放心，我很安全，在便利店?！?/p>
“便利店？” 周楠顯然不太信，“那你……真沒事？季神他……”
“他走了?！?我輕聲說，目光無意識地落在玻璃窗外昏黃路燈下飛舞的飛蟲上，“他說……夜路還長，讓我自己選，自己看清?！?/p>
“自己選？看清？” 周楠重復了一遍，語氣復雜，“嘖……不愧是季神，說話都這么高深莫測，跟打啞謎似的。那李方昭……”
“我跟他……說清楚了?！?我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些事……不能勉強?！?/p>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然后是周楠長長的嘆息：“唉……好吧。你沒事就好。郁姐，不管你怎么選，姐妹兒都站你這邊！不過……” 她的聲音又帶上了一絲八卦的試探，“論壇真的炸了！你那段告白，簡直石破天驚！季神那句‘知道’，更是平地驚雷！現(xiàn)在大家都在扒你倆的‘十年情史’呢！還有李方昭抱著你那段……嘖嘖嘖，修羅場名場面??！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想知道該怎么辦。
“先……冷處理吧。” 我無力地說，“讓我先……喘口氣?！?/p>
掛斷周楠的電話，世界并沒有因此安靜下來。那些喧囂的議論、探究的目光、論壇上滾動的帖子，仿佛都化作了實質(zhì)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口。還有口袋里那兩枚撥片，像兩個燙手山芋，時刻提醒著我這荒唐的處境。
便利店的自動門“叮咚”一聲滑開。
我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清瘦挺拔，簡單的白T恤，深色長褲，背著一個半舊的黑色雙肩包。是季行止。
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顯然也看到了我，腳步頓了一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慘白的便利店燈光下，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狽和驚愕。他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無波，仿佛深夜在便利店偶遇一個點頭之交的同學。
他徑直走向冰柜區(qū)，打開門，拿了一瓶和我手里一模一樣的礦泉水。然后，他走向收銀臺，付錢，動作流暢自然。
整個過程，他沒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便利店貨架上的一件無關緊要的商品。
我僵在原地，手里冰涼的礦泉水瓶似乎更冷了，凍得指尖發(fā)麻。剛才在天臺上那驚心動魄的琴音對峙，那句沉靜的“夜路還長”，仿佛都成了錯覺。
他就這樣，付完錢，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然后……轉(zhuǎn)身，朝著門口走去。
自始至終，視若無睹。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徹底忽視的難堪感猛地攫住了我。比剛才在天臺上被逼問時更甚。原來……這就是他說的“自己選，自己看清”？這就是他所謂的“放手”？用這種徹底的漠視來劃清界限？
在他即將推門而出的瞬間，一種莫名的沖動，混合著不甘、委屈和一股邪火，猛地沖上頭頂。
“季行止！”
聲音不大，卻帶著我自己都未曾預料的尖銳，在寂靜的便利店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的腳步停住了。握著門把手的手，指節(jié)清晰可見。
他沒有回頭。
便利店的玻璃門像一道冰冷的水晶幕墻，清晰地映出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和門外那片沉沉的夜色。我們之間，隔著幾米的距離，幾排冰冷的貨架，還有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攥緊了手里的礦泉水瓶，塑料瓶身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喉嚨發(fā)緊，剛才那股沖動喊出他名字的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喊住他之后呢？說什么？質(zhì)問他的漠視？還是……道歉？為了十年的錯認？為了今晚的混亂？
口袋里的“小哭包”撥片，硌著我的大腿，冰涼刺骨。
就在我以為他會像沒聽見一樣推門離開時，他握著門把手的手，緩緩松開了。
然后，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
慘白的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晰而冷峻的輪廓。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便利店的強光下，顯得更加幽深難測，里面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審視的平靜。
“有事？” 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貫的清冷質(zhì)感，聽不出任何情緒。
兩個字，像兩塊冰，砸在我滾燙混亂的心上。
有事？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言語都堵在了喉嚨里。看著他平靜無波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片沉寂的深潭，剛才在天臺上感受到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被他隱藏起來的情緒波動，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純粹的、令人心寒的疏離。
十年仰望構(gòu)筑的幻夢，在今晚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后，似乎連帶著將他身上最后一點“人”的氣息也抽走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季行止，更像一尊完美卻冰冷的玉雕，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還能說什么？質(zhì)問他為什么裝作不認識？問他那句“債清了”是不是意味著從此兩不相欠？問他是否也曾……在意過？
在他這樣平靜到近乎冷酷的目光注視下，所有的問題都顯得那么可笑而多余。
便利店的冷白光管嗡嗡作響，慘白的光線切割著狹小的空間，像一座冰冷的無菌監(jiān)獄?？諝饫飶浡P東煮廉價湯底的咸腥味和冰柜散發(fā)的寒氣。季行止就站在幾步之外，手里握著那瓶和我一模一樣的廉價礦泉水，像一尊完美無瑕卻毫無生氣的玉雕。他問“有事？”的聲音，清冽得像冰錐，精準地鑿穿了我僅剩的勇氣。
我張著嘴，所有在舌尖滾動的質(zhì)問、委屈、不甘，在他那雙深潭般沉寂的、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眼眸注視下，瞬間凍結(jié)、碎裂，化成齏粉堵在喉嚨里。口袋里的“小哭包”撥片，冰涼刺骨，硌得大腿生疼，像在無聲地嘲笑我這十年錯付的仰望和此刻的狼狽。
原來，這就是他所謂的“路自己走，自己看清”。用徹底的漠視，將界限劃得涇渭分明。那驚心動魄的天臺琴音，那句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別怕走夜路”，都成了幻覺。
巨大的失落混合著被徹底忽視的難堪，像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我猛地低下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抑制住身體的顫抖和眼眶的酸澀。
“沒……沒事?！?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喉嚨，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狼狽的顫音。我?guī)缀跏锹浠亩樱偷剞D(zhuǎn)身，將后背那道沉靜到冷酷的目光徹底隔斷。冰涼的玻璃門“叮咚”一聲滑開，深夜帶著涼意的風灌進來，吹在臉上，卻吹不散心頭的窒悶。
逃離那令人窒息的便利店，逃離季行止那無聲的審判，我像一縷游魂在空曠的街道上游蕩。路燈將影子拉長又縮短，扭曲變形?？诖锏氖謾C死寂一片，李方昭沒有再打來。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被遺棄在這荒謬劇的廢墟里。
渾渾噩噩地回到宿舍樓下，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樓門緊鎖著，宿管阿姨的窗口也一片漆黑。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臺階上，疲憊像沉重的鉛塊，拖拽著四肢百骸。混亂的大腦在極度的疲倦下終于停止了無意義的喧囂，陷入一片麻木的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遲鈍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季行止。
他依舊穿著那件簡單的白T恤，深色長褲，背著那個半舊的黑色雙肩包。晨曦微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輪廓，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他手里提著一個便利店那種廉價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個還冒著微弱熱氣的包子，和一杯豆?jié){。
他就那樣停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在打量一個路邊的流浪貓狗。
“拿著?！?他把塑料袋遞過來，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吃完上去?！?/p>
沒有詢問，沒有解釋，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關心。仿佛給我?guī)г绮停皇琼樖痔幚淼粢患⒉蛔愕赖男∈?，就像處理掉一瓶喝空的水瓶?/p>
一股邪火猛地從心底竄起，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憑什么？他憑什么用這種施舍般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憑什么在徹底漠視我之后，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丟給我一份早餐？我十年的仰望和錯付，今晚的混亂和狼狽，在他眼里，就只值兩個包子和一杯豆?jié){？
“不需要！” 我猛地揮開他遞過來的袋子，動作帶著我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激烈。廉價的塑料包裝袋“啪”地一聲掉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一個包子滾了出來，沾滿了灰塵。溫熱的豆?jié){潑灑出來，在灰白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污跡。
我抬起頭，眼睛因為憤怒和委屈而泛紅，死死地瞪著季行止：“季行止，你到底什么意思？！在天臺上裝模作樣彈琴的是你！說一堆云里霧里的話讓我自己看清的也是你！在便利店當我是空氣的也是你！現(xiàn)在又跑來給我送早餐？耍我很好玩嗎？！”
我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里顯得異常尖銳，帶著歇斯底里的顫抖。
季行止看著我。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聽到“耍我”兩個字時，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眼底沉淀的平靜像是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一絲極淡、極快的漣漪，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那絲漣漪里，似乎混雜著一種……冰冷的怒意？
他垂眼，目光落在臺階上那一片狼藉的早餐上，沾滿灰塵的包子，潑灑的豆?jié){。然后，他緩緩抬起眼，重新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平靜或疏離，而是多了一種沉甸甸的、帶著審視和……失望的東西。
“陳溫郁，” 他開口了，聲音比剛才低沉了許多，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水泥地上，“你問我什么意思？”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離驟然拉近。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凈的氣息混合著清晨微涼的空氣，瞬間將我籠罩，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甚至能看清他白T恤領口下微微起伏的鎖骨線條。
“好。” 他微微低下頭，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牢牢釘在我的臉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寒意，“那我就告訴你?！?/p>
“十年前那個雨夜，你被狗嚇哭，蹲在墻角發(fā)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像只被拋棄的小貓。” 他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撕開我塵封的記憶，“是我，舉著把破傘，腿肚子也在打顫，卻擋在你前面，陪你走過那條巷子。你叫我‘小哭包’，我認了，因為那天我確實很怕。”
我的心猛地一縮，那些模糊的雨夜畫面瞬間清晰起來，帶著潮濕冰冷的觸感。
“后來，你開始學吉他。” 他繼續(xù)道，眼神銳利如刀，“在陽臺彈得磕磕絆絆，像鋸木頭。吵得我樓下根本沒法看書?！?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絲自嘲，“可我他媽居然聽了下去。一遍又一遍。聽你彈錯，聽你重來，聽你慢慢把《月光》彈得像那么回事。像個傻子一樣，抱著我的舊吉他，在樓下樹影里，隔著兩層樓板，無聲地和你合奏?！?/p>
“……”
“再后來，” 他頓了頓，眼底那層冰殼下，似乎翻涌起更深的暗流，“我家里出事，我必須離開。走之前，我把我最寶貝的撥片——就是‘小哭包’那個，塞進了你書包側(cè)面的小兜里。我以為……那至少是個念想，是個約定。我以為，等我回來，也許……”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澀意，后面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意，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可我回來看到的是什么？”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極其銳利，帶著冰冷的嘲諷，“是那個總是跟在你身后、被你護著的‘小尾巴’，李方昭。他拿著吉他，看著你的眼神……呵。”
他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嗤笑，那笑聲里沒有溫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種深埋的……痛楚？
“你給他刻了‘膽小鬼’的撥片？你讓他練琴等你？陳溫郁，” 他叫我的全名，聲音沉得像冰封的海面，“你告訴我，這十年，是誰在耍誰？”
“我……” 巨大的震驚和遲來的、鋪天蓋地的愧疚感瞬間將我淹沒。我像是被人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裸裸地站在冰天雪地里。原來……那枚“小哭包”的撥片，是他離開時留下的！原來他曾在樓下，抱著吉他，無聲地應和過我的琴音！原來他……他……
“你什么都不知道?！?季行止截斷了我破碎的音節(jié)，眼神恢復了那種深不見底的沉寂，但那沉寂之下，是洶涌的暗流和冰冷的失望，“你沉浸在你自以為是的暗戀里，沉浸在你對那個高高在上的‘季行止’的幻想里。你把童年那點溫暖，錯認給了我。又把真正的守護者，當成了理所當然的影子?！?/p>
他后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那清冽的氣息驟然抽離，清晨的冷風灌了進來，凍得我一個哆嗦。
“所以，陳溫郁，” 他看著我，目光平靜得像在宣判，“天臺上的琴，是替那個被你遺忘的‘小哭包’彈的。便利店的漠視，是給那個錯認了我十年的‘陳溫郁’的?！?他指了指地上冰冷的、沾滿灰塵的包子，“這頓早餐，是看在十年鄰居和……那個曾經(jīng)被狗嚇哭的‘膽小鬼’份上?！?/p>
他頓了頓，最后看了一眼我慘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和疏離：
“債，清了。路，也指給你看了。至于你選誰，看清誰，那是你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