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皇覺寺的路,比朱重八記憶中要漫長得多。
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他的胃,一陣陣絞痛讓他眼前發(fā)黑。
昨日那場暴雨帶來的泥濘尚未干涸,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冰冷的泥漿灌進(jìn)他那雙早已磨破的草鞋(如果那幾根爛草繩還能稱之為鞋的話),腳底板被碎石硌得生疼,很快又凍得麻木。手中的那塊觀音土餅子,如同燒紅的烙鐵,散發(fā)著誘惑,也提醒著他絕境中的卑微。
他幾次想掰下一小塊塞進(jìn)嘴里,最終還是強(qiáng)忍住了。這是最后的“糧食”,他必須撐到皇覺寺。
路上并非空無一人。三三兩兩的流民,如同行尸走肉般朝著同一個方向移動。
他們有的拖家?guī)Э?,有的孑然一身,個個面黃肌瘦,眼神空洞,身上散發(fā)著絕望和疫病的氣息。
偶爾能看到路邊倒斃的尸體,腫脹發(fā)黑,被野狗或烏鴉啃食得面目全非,散發(fā)出陣陣惡臭。重八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不去聞,只是低著頭,機(jī)械地挪動著雙腿,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皇覺寺。
當(dāng)那座依山而建、青磚灰瓦的皇覺寺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時,已是午后。
寺廟的規(guī)模比他記憶中要大一些,山門巍峨,殿宇重重,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顯得肅穆而……冰冷。山門外聚集的人群,卻讓重八的心猛地一沉。
黑壓壓的一片!至少有數(shù)百人,男女老少,衣衫襤褸,如同密密麻麻的螻蟻,將山門前的空地擠得水泄不通。
哭喊聲、哀求聲、小孩的啼哭聲、病痛的呻吟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絕望的聲浪,沖擊著寺廟那緊閉的、厚重的朱漆大門和旁邊一道只開了一條縫的小角門。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體臭、排泄物的騷臭和一種若有若無的尸臭。
“大師!開開門吧!給口吃的吧!”
“佛祖慈悲!救救孩子吧!”
“我們是從濠州逃來的,瘟疫死了大半了,行行好,讓我們進(jìn)去躲躲吧!”
“爹!爹!你醒醒?。 ?/p>
絕望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沖擊著那扇緊閉的大門。
幾個穿著灰色僧衣、手持戒棍的年輕僧人守在角門處,神情冷漠,眼神里帶著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都退后!退后!”一個身材高大的僧人厲聲呵斥,手中的戒棍揮舞著,驅(qū)趕著試圖靠近角門的流民,“寺里糧食也快沒了!收不了這么多人!再往前擠,別怪棍子不長眼!”
棍影掃過,幾個擠在前面的流民被打得哀嚎倒地,引起一陣小小的騷亂和更大的哭喊。
重八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擠在人群的外圍,像一滴水融入絕望的海洋。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還要?dú)埧岚俦丁?/p>
皇覺寺,這佛門清凈地,此刻更像是一座被流民圍困的孤島堡壘。
他這樣一個小小的、無依無靠的少年,如何能叩開這緊閉的大門?
就在這時,角門處一陣小小的騷動。
一個穿著深褐色袈裟、面容清癯、頜下留著幾縷稀疏灰白胡須的老僧在幾個僧人的簇?fù)硐伦吡顺鰜?。他雙手合十,低眉垂目,神情悲憫,正是皇覺寺的住持高彬長老。
人群瞬間爆發(fā)出更大的聲浪,無數(shù)雙手伸向高彬長老:
“高彬大師!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大師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的孩子吧!”
“給口吃的吧,大師!”
高彬長老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眼前黑壓壓、充滿絕望的人群,長長地、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聲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壓得喧鬧的人群稍稍安靜了一些。
“阿彌陀佛?!?/p>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諸位施主,佛門慈悲,普度眾生。然寺小糧薄,實難容納如此多的災(zāi)黎。佛祖在上,貧僧不敢妄言。寺中已竭盡所能,每日午時于山門施粥一次,僧多粥少,只求暫解燃眉之急,望諸位施主體諒佛門不易,稍安勿躁,切勿爭搶,免生禍端?!?/p>
施粥!這兩個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點(diǎn)星火,瞬間點(diǎn)燃了流民們眼中最后一絲希望的光芒。人群再次騷動起來,但這次,似乎多了一絲克制的期盼。
高彬長老說完,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人群外圍,在朱重八那張雖然臟污卻難掩少年稚氣、眼神中帶著一種異乎尋常死寂的臉龐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他便在僧人的護(hù)衛(wèi)下,轉(zhuǎn)身退回了角門之內(nèi)。
“午時施粥!”這個消息如同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
重八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
施粥,這是他唯一的機(jī)會。
他必須熬到午時,必須搶到那碗救命的稀粥!
他不再試圖往前擠,而是找了一個相對避風(fēng)、能看到山門動靜的角落,蜷縮起身體,緊緊抱著懷里的那塊觀音土餅子,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抵抗著饑餓、寒冷和周圍絕望氣息的侵蝕。
時間,在饑餓的煎熬和無數(shù)雙渴望眼睛的注視下,緩慢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