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刷后的孤莊村,并未煥發(fā)生機,反而像一塊被粗暴蹂躪過的傷疤,在濕冷的晨光中裸露著絕望的底色。泥濘的道路上混雜著渾濁的水洼、被沖刷出來的枯骨殘骸以及各種污穢,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氣、腐爛物和雨后特有的陰冷。水汽并未帶來清涼,反而像一層濕冷的裹尸布,緊緊貼在人身上,滲入骨髓。
朱重八站在自家那扇被雨水泡得更加歪斜的柴門前,看著眼前這片狼藉。昨夜的驚雷和那場遲來的、帶著無盡諷刺的暴雨,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和眼淚。他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單薄的破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寒意刺骨,卻遠不及他心底那片冰封的荒蕪。父母的墳塋在坡東頭那片屬于劉繼祖的荒地上,此刻也被雨水沖得塌陷變形,兩堆新土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凄涼刺眼。他記得自己是如何指天怒罵,那聲嘶力竭的控訴耗盡了他最后一絲情感,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大哥朱重四和二哥朱重六在屋里低聲商議著什么,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焦慮和無奈。大嫂王氏抱著餓得連啼哭都細若游絲的孩子,目光呆滯地望著門外。
“……沒法子了。”大哥的聲音帶著哭腔,“家里一粒糧都沒了,爹娘留下的那點破爛,連口薄皮棺材都換不來……劉德那邊,更是指望不上?!?/p>
“各……各尋活路吧。”二哥朱重六的聲音沙啞而沉重,充滿了被逼到絕境的無奈,“再耗下去,都得餓死在這里。”
大嫂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恐:“分家?你們……你們兄弟三個……”
“不分家,一起餓死嗎?”朱重六煩躁地打斷她,“我跟大哥商量好了,他帶大嫂和孩子,去投奔鄰縣遠房的表舅,聽說那邊災情稍輕點,看能不能找條活路。我……我年輕力壯點,去定遠那邊看看,聽說有人招工挖河道,管飯就行?!?/p>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大嫂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分家,在這個時代,尤其對于剛剛失去父母庇護的貧寒之家,幾乎等同于生離死別,前途渺茫。
“重八……”大哥朱重四看向門口沉默如石的少年,聲音帶著愧疚和無力,“你……你年紀還小,身子骨又單薄……跟著我們,怕也是拖累?;视X寺……你小時候,娘帶你去燒過香,那里的高彬長老,是個心善的出家人……要不……你去求求他,看能不能在寺里掛個單,當個行童也好,總比餓死強……”
皇覺寺。
這三個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重八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微弱的漣漪。那座位于孤莊村西南十幾里外、鐘離縣太平鄉(xiāng)的寺廟,在他模糊的記憶里,是香火繚繞、佛像莊嚴、帶著一絲遙遠而模糊的“慈悲”氣息的地方。娘親陳氏生前篤信佛菩薩,逢年過節(jié)總要省下口糧去供奉,祈求風調雨順,家人平安。可結果呢?佛菩薩沒有回應她的祈求,爹娘依舊在饑餓和瘟疫中痛苦離世。
心善的出家人?重八的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昨夜劉德的嘴臉還歷歷在目,這世道,還有真正的心善嗎?
但他沒有反駁,也沒有抗拒。大哥說的沒錯,跟著他們,他這副瘦小的身板,只能是累贅。去皇覺寺,至少,那里是佛門之地,或許……或許真的有一線茍延殘喘的生機?不是為了信佛,只是為了活下去?;钕氯ィ褚安菀粯?,哪怕卑微地活著。
他緩緩轉過身,走進屋里。目光掃過大哥二哥那同樣被苦難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臉,掃過大嫂懷中那奄奄一息的小侄子。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分家,或者說,離散,在一種無聲的、巨大的悲愴中進行。家里僅有的、能稱為財產的東西少得可憐:幾件補丁摞補丁的破衣服,一口裂了縫的鐵鍋,兩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還有那把斷過镢把的破镢頭。大哥朱重四拿走了鐵鍋和一個碗,二哥朱重六拿走了另一個碗和破镢頭。重八默默地卷起自己那身唯一能蔽體的破衣爛衫——那上面還殘留著昨日暴雨的濕氣和墳頭的泥濘——又拿起一塊娘親生前用來包頭的舊布,算是他的全部家當。大嫂王氏把最后一點點觀音土混合著野菜根做的、硬得像石頭的餅子,掰成三塊,兄弟三人一人一塊。重八接過那塊冰冷、粗糙、散發(fā)著土腥氣的“食物”,緊緊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
沒有多余的言語,沒有抱頭痛哭的告別。巨大的災難和生存的壓力,早已榨干了他們表達情感的氣力。大哥背著簡單的包袱,攙扶著抱著孩子的大嫂,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村口泥濘的小道上,朝著渺茫的希望走去。二哥朱重六拍了拍重八瘦削的肩膀,嘴唇動了動,最終也只擠出兩個字:“保重?!比缓笠厕D身,朝著另一個方向,消失在灰蒙蒙的霧氣里。
空蕩蕩的茅屋里,只剩下朱重八一個人。他環(huán)顧著這個曾經充滿父母氣息、兄嫂聲音、雖然貧窮卻是一個“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土炕和滿屋的絕望氣息。昨夜的暴雨從屋頂的破洞漏進來,在炕上積了一小灘渾濁的水。他走到屋后,看著父母那兩座被雨水沖得幾乎看不出形狀的墳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額頭觸碰到冰冷濕黏的泥土,留下一個清晰的印記。
“爹,娘,兒子走了。兒子會活下去?!彼谛睦锬钪?,聲音冰冷而堅定。
然后,他站起身,用那塊舊布包好那塊觀音土餅子,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通往皇覺寺的泥濘小路。單薄的身影在災后荒蕪的大地上踽踽獨行,像一株被狂風暴雨摧殘后,卻依舊頑強扎根、尋找生機的野草。身后,那座搖搖欲墜的茅屋和兩座簡陋的墳塋,在灰暗的天幕下,漸漸縮成一個小小的、充滿悲愴的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