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堂之中,秦氏握著秦叔寶的手,淚眼婆娑。羅藝與羅成父子站在一旁,看著這突如其來的相認,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秦叔寶定了定神,將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緩緩道來——從父親秦彝戰(zhàn)死于馬鳴關(guān),他與母親如何在秦安的庇護下隱匿于歷城,如何苦練武藝,如何當上捕頭,又如何因押解犯人途經(jīng)潞州,因一場意外卷入紛爭,最終被判充軍。
他說得動情,卻在提及二賢莊時,刻意隱去了單雄信綠林首領(lǐng)的身份,只說是一位仗義疏財?shù)慕笥殉鍪窒嘀?。秦氏聽得心疼不已,羅藝雖面色嚴肅,眼中卻也多了幾分贊許,暗嘆這侄兒果然繼承了秦家的風骨。
“既是我羅家的親眷,斷沒有再受那充軍之苦的道理?!绷_藝當機立斷,提筆給潞州蔡知府寫了一封信,命金甲即刻前往潞州,將此前扣押的秦叔寶私人物品悉數(shù)取回。金甲領(lǐng)命而去,心中亦為秦叔寶得遇親人而高興。
羅成自與秦叔寶相識,便對這位表哥充滿好奇。他自小長在軍營,雖家世顯赫,卻因父親管教嚴厲,鮮少接觸江湖之事。聽秦叔寶說起歷城的市井生活,說起與程咬金、易峰的少年情誼,說起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不由得心生羨慕。
“表哥,你這日子過得才叫精彩?!币蝗?,羅成與秦叔寶在演武場切磋完畢,忍不住抱怨道,“我爹總盼著我繼承他的衣缽,整日里不是練槍就是讀兵書,半點自由也沒有。這軍營雖大,卻像個籠子,困住了我一身力氣?!?/p>
秦叔寶聞言失笑:“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羅將軍是盼你成才,將來有番大作為?!?/p>
“大作為?”羅成撇撇嘴,“守著這冀州城,能有什么大作為?我倒想如表哥這般,結(jié)交天下英雄,快意江湖,那才不負此生。”
他性子本就因常年被管束而有些孤僻,身邊雖有軍士環(huán)繞,卻少有能說上心里話的朋友。秦叔寶的出現(xiàn),像一道光照進了他沉悶的生活。兩人年紀相若,又都身懷絕技,很快便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從槍法锏法聊到時局民生,常常一聊便是深夜。
幾日后,金甲從潞州返回,帶回了秦叔寶的包袱。秦叔寶打開一看,里面衣物、銀兩俱全,最讓他心頭一暖的是,那件被蓉蓉縫補過的外衣和當初典當頭釵的當票,竟也完好無損地放在里面。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兩樣東西取出,貼身收好,仿佛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牽掛。
忽一日,金甲來報,說單冰冰已到冀州城外的小鎮(zhèn)住下,特意讓他來通知秦叔寶。秦叔寶又驚又氣,這姑娘竟如此莽撞,竟敢瞞著單雄信獨自遠行。他當即拉上羅成,快馬趕往小鎮(zhèn)。
見到單冰冰時,她正坐在客棧門口,托著腮幫子看街景,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冰冰!”秦叔寶沉下臉,“你可知擅自離家有多危險?單莊主若知道了,不知要急成什么樣!”
單冰冰見他動怒,吐了吐舌頭,小聲道:“我這不是擔心你嘛……再說,二哥總把我當小孩子,管東管西的。”
秦叔寶無奈,只得先將她安頓好,又連忙寫了封信給單雄信,說明冰冰的情況,讓他不必擔憂,自己會照看好她,待過些時日便送她回二賢莊。
羅成初見單冰冰時,只覺得她活潑跳脫,與自己沉悶的性子截然相反,心中本有些抵觸??上嗵帋兹?,卻漸漸被她的開朗直率所感染。單冰冰對軍營生活充滿好奇,總纏著秦叔寶問東問西,羅成便常常主動提議:“表哥,不如我們帶冰冰去軍營外的馬場看看?那里的馬可比鎮(zhèn)上的俊多了?!被蚴恰奥犝f城南新開了家點心鋪,味道不錯,我們?nèi)L嘗?”
秦叔寶看在眼里,心中暗笑,知道這孤僻的表弟怕是對冰冰動了心思。
這日,秦氏將秦叔寶叫到內(nèi)室,取出一個陳舊的木盒,里面裝著一卷泛黃的絹布。
“叔寶,這是你祖父留下的秦家锏法秘籍,其中記載了幾招‘突變’之法,是秦家锏的精髓所在,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用?!鼻厥暇従徴归_絹布,“你父親當年便是憑著這幾招,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只是他犧牲得早,沒能親自教你。今日姑母便將這秘法傳你,你要好生研習?!?/p>
秦叔寶接過絹布,只覺入手沉重,這不僅是锏法秘籍,更是秦家世代相傳的榮耀與責任。他鄭重跪下,向秦氏磕了三個頭:“多謝姑母!侄兒定當不負所托!”
此后,秦叔寶每日勤練不輟,在秦氏的指點下,漸漸領(lǐng)悟了“突變”之法的精妙。他的锏法越發(fā)爐火純青,時而剛猛如雷霆萬鈞,時而靈動如流水潺潺,變幻莫測。
他常與羅成切磋武藝,秦叔寶的锏法沉穩(wěn)厚重,羅成的槍法則凌厲輕盈,兩人互相拆解,取長補短,竟都感覺武藝精進不少。羅成更是借著教單冰冰武藝的由頭,將自家不外傳的槍法也偷偷教了她幾招,看著她笨拙卻認真的模樣,心中竟生出幾分歡喜。
幾日后,單雄信的回信到了。秦叔寶看完,正欲收好,卻被前來尋他的羅藝撞見。羅藝拿起信紙一看,見信中提及單雄信對秦叔寶的關(guān)切,甚至隱晦地提到綠林之事,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叔寶!”羅藝將信紙拍在桌上,“你可知單雄信是什么人?那是綠林道的總瓢把子,朝廷通緝的要犯!你怎可與他結(jié)交甚密?”
秦叔寶一愣:“姑父,雄信雖是綠林人,卻行的是劫富濟貧之事,并非奸邪之輩?!?/p>
“哼,劫富濟貧?那也是觸犯王法!”羅藝怒聲道,“你如今是我羅家的人,將來要在軍中立足,若被人知曉與綠林首領(lǐng)來往密切,你的前途還要不要了?若非他素有俠義之名,又無實據(jù),我早將他緝捕歸案了!”
秦叔寶被斥得啞口無言,心中卻滿是困惑。單雄信待他恩重如山,怎就成了姑父口中的“禍患”?兵與賊的界限,難道真的如此分明?何為正,何為邪?
他將心中的疑惑說給羅成和單冰冰聽。羅成皺眉沉思,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單冰冰卻大大咧咧地插了嘴:“這有什么難的?當兵的要是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誰還愿意去當賊?那些當官的要是不欺負人,二哥他們用得著去劫富濟貧嗎?”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讓秦叔寶豁然開朗。是啊,百姓安居樂業(yè),誰愿鋌而走險?所謂正邪,所謂兵賊,終究要以百姓的生計為根本。這個念頭在他心中悄然生根,讓他對這世道有了更深的思考。
秦氏見羅成近來常常外出,回來時總是眉開眼笑,與往日的沉悶判若兩人,心中不禁起了疑。這日,她在街上散心,竟撞見羅成與單冰冰并肩走著,有說有笑,羅成手中還提著一個糖人,顯然是買給單冰冰的。
秦氏臉色一沉,走上前去。單冰冰不知她是誰,見她衣著華貴,氣度不凡,還以為是哪家夫人,隨口道:“這位夫人,有事嗎?”
秦氏冷冷打量著她,問羅成:“成兒,這位是?”
羅成剛要介紹,單冰冰已搶先道:“我是二賢莊單雄信的妹妹,單冰冰!”
“單雄信的妹妹?”秦氏眼中閃過一絲厭惡,語氣刻薄起來,“原來是綠林草寇的妹妹,難怪這般不懂規(guī)矩,竟敢與我羅家子弟廝混!我們羅府容不下你這號人物,速速離開冀州!”
單冰冰哪里受過這種羞辱,氣得臉色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憑什么罵我二哥?他比你們這些當官的好多了!”說罷,再也忍不住,轉(zhuǎn)身哭著跑了。
“娘!您太過分了!”羅成又急又氣,忍不住與秦氏爭執(zhí)起來,“冰冰她不是您想的那種人!”
“我過分?”秦氏怒道,“我是為了你好!你是堂堂北平王之子,豈能與綠林匪類為伍?傳出去,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母子二人不歡而散。單冰冰受了委屈,當即收拾行李,雇了輛馬車,連夜返回潞州。羅成得知她走了,心中空落落的,整日悶悶不樂,像丟了魂一般。
回到二賢莊,單冰冰撲進單雄信懷里大哭,將秦氏如何羞辱她、如何辱罵單雄信的事說了一遍。單雄信聽著,拳頭越攥越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這些官宦人家,只知講究階級門第,哪里懂得什么叫俠義!官府若真能體恤百姓,又怎會有我們綠林人生存的余地!”他輕輕拍著妹妹的背,“別哭了,二哥替你討回公道。”
秦氏趕走了單冰冰,心中仍不踏實,總擔心秦叔寶會被綠林人帶壞。她找到羅藝,勸道:“夫君,叔寶如今武藝已成,總不能一直閑著。不如在軍中給他安排個官職,讓他收收心,也能遠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羅藝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只是他初來乍到,直接授官怕是難以服眾。不如設(shè)一場比武,讓他憑本事贏得職位?!?/p>
消息傳出,軍中將士議論紛紛。不少人聽說秦叔寶是羅藝的外甥,都覺得這是走后門,心中頗有不服。比武當日,秦叔寶一身戎裝,站在演武場中央,神色平靜。
先是幾個校尉上前挑戰(zhàn),都被秦叔寶以巧妙的招式輕松擊敗,既贏了比試,又沒傷了對方顏面。眾人見他武藝確實高強,漸漸收起了輕視之心。
就在這時,一個身材魁梧的將軍排眾而出,怒視著秦叔寶:“哼,不過是仗著有北平王撐腰,耍些花拳繡腿罷了!有本事,跟我伍魁比劃比劃!”
這伍魁是當朝宰相宇文化及的外甥,仗著舅父的權(quán)勢在軍中橫行霸道,平日里根本不把羅藝放在眼里。
羅藝眉頭一皺,正要呵斥,秦叔寶卻上前一步,朗聲道:“伍將軍有興致,秦某奉陪。只是秦某不敢占先,若我輸了,甘愿仍以充軍犯人的身份待在軍中,絕不怨言?!?/p>
伍魁見他竟敢接招,心中冷笑,當即提刀上前。秦叔寶本想讓他三分,誰知伍魁出手便是殺招,刀刀直指要害,顯然是想置他于死地。
秦叔寶眼中寒光一閃,不再留手。他雙锏舞動,使出秦家锏的“突變”之法,锏影翻飛,虛實難測。伍魁漸漸不支,心慌意亂之下,腳下一個趔趄,竟自己撞在了秦叔寶的锏上,當場氣絕。
全場嘩然。伍魁的弟弟伍亮見狀,瘋了一般沖上來:“秦叔寶!你敢殺我兄長,我跟你拼了!”
“住手!”羅藝喝止道,“比武場上,各安天命,伍魁技不如人,咎由自??!你若再敢放肆,休怪本王無情!”
伍亮不敢違抗羅藝,卻怨毒地看了秦叔寶一眼,暗暗記下了這筆仇。當晚,他便偷偷離開了冀州,快馬加鞭趕往京城,向宇文化及告狀去了。
經(jīng)此一戰(zhàn),軍中再無人敢質(zhì)疑秦叔寶的實力。羅藝順勢任命他為軍中旗牌令,掌管軍紀,威望日增。
日子漸久,秦叔寶越發(fā)思念遠在歷城的母親。他向羅藝請辭,想返回歷城侍奉母親。
羅藝沉吟道:“你孝敬老母,本無可厚非。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若直接回歷城,怕是會引人注意。我與山東節(jié)度使唐璧有舊,不如我寫封信舉薦你去他麾下效力。一來,山東離歷城近,你方便照看母親;二來,唐璧為人正直,你在他手下,定能有番作為?!?/p>
秦叔寶聞言大喜,連忙謝過羅藝。
臨行前,羅成依依不舍,拉著秦叔寶的手,塞給他一個精致的木盒:“表哥,這是我給冰冰準備的禮物,你若回潞州,幫我交給她?!?/p>
秦叔寶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忍不住笑道:“放心,我一定送到。你若真放不下,不如親自去二賢莊走走?!?/p>
羅成臉一紅,低頭不語。
秦叔寶辭別了羅家眾人,快馬向山東而去。途經(jīng)潞州時,他特意繞到二賢莊,向單雄信道謝,感謝他當初的救命之恩。兩人相談甚歡,約定明年秦母壽辰時,單雄信定去歷城賀壽。
秦叔寶將羅成的木盒交給單冰冰。單冰冰一見是羅成送的,當即板起臉,一把將盒子摔在地上:“誰要他的東西!”
單雄信無奈,只得打圓場。待秦叔寶與單雄信出門送客,單冰冰卻偷偷撿起木盒,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支雕刻精美的玉簪,簪頭鑲著一顆小巧的珍珠。她臉頰微紅,悄悄將木盒藏進了梳妝臺的抽屜里。
離開二賢莊,秦叔寶直奔潞州城內(nèi)的當鋪,憑著當票,將那支蓉蓉贈予的頭釵贖了回來。撫摸著冰涼的釵身,他仿佛又聽到了客店中那幽怨的琴聲。
剛走出當鋪,秦叔寶便發(fā)現(xiàn)街上氣氛有些異樣,巡邏的隋兵比往日多了數(shù)倍,個個神色警惕。他拉住一個路人詢問,才知是朝中派了宇文智及前來巡察。
“這位大人可是個煞星啊!”路人壓低聲音,滿臉忌憚,“好色貪財,橫行霸道,這幾日潞州百姓被他折騰得苦不堪言,稍有不順心便打罵下人,聽說已有好幾戶人家被他逼得家破人亡了!”
秦叔寶心中一沉,宇文智及是宇文化及的弟弟,兄弟二人皆是禍國殃民之輩。
正說著,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只見一隊隋兵簇擁著一頂轎子,氣勢洶洶地沖向一家客店——正是秦叔寶當初住過的那家。轎簾掀開,走下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正是宇文智及。
“都給我滾!”宇文智及一腳踹開客店門,對著里面的客人吼道,“本大人要在此歇息,閑雜人等,通通滾開!”
客人嚇得紛紛躲避,店小二見狀,非但不敢阻攔,反而滿臉諂媚地迎上去:“大人駕臨,小店蓬蓽生輝!快,快給大人上最好的茶!”
宇文智及卻不耐煩地揮手:“少廢話!我聽說你這店里有個彈琴的美人,叫什么蓉蓉的?叫她出來見我!”
店小二一愣,支吾道:“大人,那姑娘……”
“哪那么多廢話!”宇文智及眼中閃過一絲淫光,“找不到人,就拆了你這破店!”
就在這時,內(nèi)堂傳來一陣琴音,正是蓉蓉的琴聲,只是今日的琴聲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慌亂。宇文智及嘿嘿一笑:“找到了!”當即帶著幾個心腹向內(nèi)堂走去。
店小二還想阻攔,卻被一個隋兵一腳踹倒在地。
秦叔寶隱在街角,看得睚眥欲裂。他認出宇文智及,也聽出了蓉蓉的琴聲,心中暗叫不好。
內(nèi)堂里,蓉蓉見宇文智及闖進來,嚇得臉色慘白,起身便想逃跑。宇文智及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獰笑道:“小美人,跑什么?本大人看你容貌出眾,帶你回京城享福,不好嗎?”
蓉蓉拼命掙扎:“放開我!我不去!”
宇文智及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突然對隨從道:“這里的人,都殺了,免得走漏風聲?!?/p>
隋兵們立刻拔刀,店內(nèi)頓時響起慘叫聲。店小二和幾個來不及逃跑的客人,瞬間倒在血泊之中。
蓉蓉嚇得魂飛魄散,趁宇文智及分神之際,猛地掙脫他的手,向后堂跑去。宇文智及見狀,非但不怒,反而露出病態(tài)的笑容,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像貓捉老鼠一般,享受著追逐的樂趣。
“跑啊,接著跑啊……”宇文智及的聲音帶著戲謔,“你跑得越快,本大人就越興奮……”
后堂之中,蓉蓉慌不擇路,被門檻絆倒在地。宇文智及追上來,一把按住她,粗糙的大手撕扯著她的衣裳。錦緞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后堂中格外刺耳,伴隨著蓉蓉絕望的慘叫,一聲聲撞擊著秦叔寶的耳膜。
秦叔寶握緊了腰間的雙锏,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