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小和尚,大號海富有——一個寄托了父母期望、盼他日后家財萬貫的響亮名字。然而,在鹽西村乃至周邊十里村鄉(xiāng),“海小和尚”這個諢名如同烙印,遠比他那寄托著父母樸素愿望的本名更深入人心,伴隨了他大半生,甚至蓋過了他最終那點可憐的“體面”。
海富有是漢奸海富華的堂弟。海富華被槍斃那年,海富有才十來歲,那聲槍響仿佛還在鹽堿地的上空回蕩,父母也恰好在那前后染上時疫,相繼離世。堂哥的漢奸罪名和隨之而來的萬人唾罵、游街示眾,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夾著冰雹的寒霜,瞬間將海富有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童年世界徹底凍裂、砸碎。村民們固然沒有明著歧視這個驟然失怙的孤兒,甚至看他孤苦伶仃實在可憐,依舊讓他“吃著百家飯長大”。東家一碗稀粥,西家半塊窩頭,勉強吊住了他的小命。但那份施舍里,總摻雜著一絲難以言說的警惕和疏遠,像摻在粥里的沙子,硌得慌。大人們湊在墻根曬太陽時,會刻意壓低聲音,用那種諱莫如深的語氣議論:“唉,海富華的堂弟,根子上……嘖,誰知道呢?”那聲意味深長的“嘖”,比任何直接的謾罵都更讓年幼的海富有感到刺骨的寒意。孩子們則更直接,有時追著他喊“小漢奸崽子”“狗特務的弟”,朝他扔土坷垃、爛菜葉。這種無形的、如影隨形的烙印,比直接的拳腳相加更讓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慌和孤立無援。他像一條夾著尾巴的小狗,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用加倍的、近乎諂媚的小心和討好,去換取一口冷飯食,一個勉強容身的柴草垛。這種在屈辱中求生的本能,也深深埋下了日后他對“體面”和“旁人認同”近乎病態(tài)追求的扭曲種子,仿佛只有光鮮的外表,才能掩蓋那洗刷不掉的“污點”和內(nèi)心的卑怯。
因此,他名義上打了半輩子光棍,三十多年形單影只。之所以說是“名義上”,是因為他從不缺女人,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拐妻”不少。(在鹽河流域那些泛著咸腥氣的土話里,“拐妻”特指那些不甘寂寞、與別的男人有私情的女人)。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都極度貧瘠的年代,一個被公眾稱為“和尚”的男人,其形象往往與“邋遢”“骯臟”“不修邊幅”“破衣爛衫”緊密相連,是光棍漢的標準模板。然而,海小和尚海富有,卻是個徹頭徹尾、格格不入的異類!
三十多歲的海小和尚,雖無妻室,卻活得比村里絕大多數(shù)拖家?guī)Э?、為柴米油鹽愁白了頭的男人都顯得瀟灑滋潤,甚至帶著幾分詭異的、令人側(cè)目的“體面”。當鄉(xiāng)鄰們還普遍穿著自家織染的靛藍色粗布褂褲,千層底布鞋時,海小和尚卻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身挺括的化纖西服,腳下蹬著一雙黑色皮鞋!頭發(fā)更是他的招牌,總是抹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蒼蠅站上去都得劈叉摔跟頭,一條紅得刺眼的領帶,更是如同焊在了他那細瘦的脖子上,成了他標志性的裝飾。這副尊容,哪里還有半分“和尚”的落魄?活脫脫一個混混,這身行頭,是他對抗“邋遢光棍”乃至“漢奸堂弟”這類標簽的鎧甲,是他向這個始終不肯接納他的世界宣戰(zhàn)的旗幟。他要向所有人證明,他海富有不是那個灰頭土臉、縮在墻角、人人可欺的孤兒,他能活得“像個人樣”,甚至比那些唾棄他的人更“光鮮”、更扎眼。
最初,他的“道場”是村北頭低矮破敗的土坯房里的錢寡婦家。海小和尚只需帶點從牙縫里省下的、或不知哪兒弄來的零碎吃食,幾塊土堿肥皂,便能登堂入室,在那彌漫著孤寂和腐朽氣味的屋子里找到片刻的溫存和作為“男人”的存在感。但很快,他那雙滴溜溜亂轉(zhuǎn)、像耗子般精明的眼睛,便開始嫌棄錢寡婦的年老色衰和干癟無趣,沒了滋味。他那被壓抑了太久的欲望和對“體面”的畸形追求,驅(qū)使他將目光瞄向了村里那些頗有幾分姿色、眉梢眼角又帶著幾分風騷或不安分的有夫之婦身上。為此,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被憤怒的丈夫捉奸在床,堵在屋里痛打是家常便飯。皮鞭抽過,棍棒揍過,扁擔砸過,鼻青臉腫,甚至皮開肉綻,頭破血流。挨打時,除了常見的“狗日的”“王八蛋”之類的辱罵,有時還會聽到更戳他心窩子、直擊他命門的老調(diào)重彈:“跟海富華一個種!狗漢奸的堂弟!也配碰老子的婆娘?”這些叫罵,像滾燙的鹽水一樣潑在他流血的傷口上,讓他既感到鉆心的屈辱,又引發(fā)深埋心底的恐懼,仿佛堂哥海富華那頂沉重的、沾滿血污的漢奸帽子,隔了這么多年,依然能死死地扣在他頭上,壓得他喘不過氣,永世不得翻身。但海小和尚對此似乎有著驚人的韌性和一種令人瞠目的“職業(yè)操守”,養(yǎng)好傷后,擦干血跡,重新抹上頭油,系好領帶,依舊是我行我素,窮追不舍!用他自己的話說,“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自在!”這股子混不吝的、近乎無賴的勁頭,讓村民們哭笑不得,既鄙夷又隱隱有那么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佩服”。或許,正是這種來自“根子”的徹底否定,這種如同原罪般無法擺脫的身份詛咒,反而催生了他破罐子破摔的蠻勇和一種扭曲的“豁達”——既然你們總拿我當“漢奸崽子”看,認定我骨子里就是壞的、臟的,那我索性就做個你們眼里的“爛人”,至少,我能在這“爛”里,在女人的溫存和身體的短暫歡愉中,找到一點活著的、實實在在的痛快,證明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有欲望的男人。后來,年歲漸長,折騰得筋骨都松了,或許是厭倦了永無止境的追逐和皮肉之苦,海小和尚竟與年輕時的一位相好——也是個早年守寡、無兒無女、同樣被村人邊緣化的婦人——重新牽上了手,像兩只傷痕累累的老狗,相互舔舐著傷口,搭伙過起了日子,算是徹底結(jié)束了名義上的“和尚”生涯。然而,“海小和尚”這個深入骨髓、帶著戲謔與貶損的諢名,怕是要如同胎記一般,連同他那身油亮的行頭和最終佝僂的尸體,一起埋進鹽堿地那苦澀的黃土里了。
關(guān)于海小和尚的“傳奇”故事,在鹽西村那些飄著炊煙的屋檐下、昏黃的油燈旁,能裝幾大籮筐。偷雞摸狗、順手牽羊日常劣跡暫且按下不表,單說說他的幾樁“趣聞”。
年輕時的海小和尚,膽大妄為,敢想敢干,頗有些混世魔王的架勢,為了蠅頭小利,能把命都豁出去半條。
那時一個特定時期,農(nóng)民被稱為“社員”。生產(chǎn)隊為了積肥,在村北頭砌了個巨大的漚糞池子。社員必須將自家的人畜糞便上交,由記工員按質(zhì)按量驗收。一天,記工員在驗秤時,不慎將秤砣掉進了糞池。記工員打撈了半天也沒能把秤砣撈上來,于是,他站在糞池邊對圍觀的社員說:“誰要是能把秤砣撈上來,我給他記100分工!”
100分工!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shù)字,相當于一個壯勞力起早貪黑勞作十天的所得,值六塊多人民幣,足夠一家人買上小半年的油鹽醬醋。但面對惡臭撲鼻的糞池,眾人面面相覷,沒人敢上前應聲。
只見海小和尚大聲應道:“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當著大伙兒的面,絕不賴賬!”記工員拍著胸脯說。
“成!看我的!”海小和尚二話不說,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只穿一條破褲衩。時值隆冬臘月,漚糞池表面雖因含鹽量高未完全封凍,但也結(jié)上了一層薄薄的冰碴子。海小和尚凍得打了個哆嗦,原地蹦跳了幾下,然后深吸一口氣——在眾人驚愕、鄙夷又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目光注視下,一個猛子,毫不猶豫地扎進了冰冷刺骨的糞水之中!
糞水劇烈地翻涌,冒出大股大股黃綠色的氣泡。岸上瞬間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長脖子盯著那污穢的池面。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風在呼嘯。過了好一會兒,久到有人開始嘀咕“別是淹死了吧?”,就在記工員也嚇得臉色發(fā)白時,海小和尚從池中央冒出頭來!“噗!”他吐出一大口糞水,臉上、頭發(fā)上糊滿了黃黑色的糞渣,眼睛被腌得通紅,他手里高高舉著那個秤砣!在眾人的驚呼、捂鼻瘋狂后退和壓抑不住的干嘔聲中,他艱難地游到池邊,哆哆嗦嗦地爬上岸,渾身沾滿粘稠的糞漿,凍得皮膚青紫發(fā)黑,牙齒咯咯打顫,嘴唇烏紫,卻不管不顧,得意洋洋地,一步一個濕漉漉、臭烘烘的腳印,走到嚇傻了的記工員面前,把秤砣“哐當”一聲扔在地上,伸出冰冷顫抖的手:“100分工!記上!” 這等惡心透頂又透著股狠勁的事,成了鹽西村經(jīng)久不衰的談資。
另一個故事則充滿了荒誕,像一面扭曲的鏡子,折射出那個特殊年代政治狂熱的可怕。一次,記工員大概是閑得發(fā)慌,又或許是骨子里看不慣海小和尚那副油頭粉面、吊兒郎當樣子,想捉弄他一下。
記工員叼著劣質(zhì)煙卷,瞇縫著眼,斜睨著正靠著草垛懶洋洋曬太陽的海小和尚,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嘲弄和惡作劇的興奮,慢悠悠地說:“和尚,你小子敢跳進糞池撈秤砣,老子還真佩服你是條漢子!膽子夠肥!是塊滾刀肉!不過嘛,”他故意頓了頓,吊人胃口,“有件事,不知道你小子還敢不敢干?敢干,老子再給你記100分工!”
100分工!又是這個誘人的數(shù)字!海小和尚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啥事?這十里八村的,還有我海富有不敢的?你說!”他拍了拍胸脯,那身舊西服沾上了草屑。
記工員環(huán)顧四周,確認只有幾個相熟的社員在附近閑逛,便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一種隱秘而危險的興奮:“你敢不敢喊‘XXX萬歲’?”他說的XXX,是當時已被徹底打倒、批倒批臭、身敗名裂的國家主席的名字。這在當時,是絕對的政治禁忌,是足以致命的“反革命口號”!沾上就是滅頂之災!
海小和尚臉上的懶散瞬間僵住了,他愣了一下,眼珠習慣性地又飛快地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他不懂那么多高深的政治,但他本能地知道這事很燙手,很危險,像摸燒紅的烙鐵??諝夥路鹉塘恕5?,100分工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那意味著實實在在的好處!他骨子里那份為了小利不顧后果的混勁兒又占了上風。他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市儈的精明和破罐破摔的蠻橫:“有啥不敢的?只要你給我記100分工,我現(xiàn)在就喊!”他故意提高了嗓門,把那危險的“交易”擺在了明面上。
記工員本意只是想戲弄一下,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取樂,根本沒真想給工分。但話趕話到了這份上,又被海小和尚當眾將了一軍,當著周圍幾個看熱鬧的社員,他騎虎難下,他只能硬著頭皮,強撐著:“行!你喊!喊了老子就給你記100分工!大伙兒都聽見了,作證!”他掏出記工簿,故作鎮(zhèn)定地拍在旁邊的石碾子上。
海小和尚騰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清了清嗓子,在記工員和幾個社員驟然變得緊張、驚愕甚至帶著點恐懼的目光注視中,竟真的扯開喉嚨,朝著空曠的田野,振臂高呼:
“XXX——萬歲!”
聲音洪亮、突兀,在寂靜的鄉(xiāng)村午后傳出去老遠老遠。
記工員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冷汗瞬間就下來了!他沒想到海小和尚真敢喊!更沒想到他喊得這么大聲,這么無所顧忌!他想立刻反悔,但眾目睽睽之下,只得給海小和尚記上了100分工,心里卻像揣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不停地祈禱:“老天爺保佑,千萬別傳出去!千萬別讓有心人聽見!”
然而,在階級斗爭的弦繃得最緊的年代,在人人自危、渴望用“革命行動”證明自己的氛圍里,怎么可能沒有“政治覺悟極高”的好事者?偏就有那么一個人,一直躲在草垛后面,豎著耳朵聽完了全程。海小和尚那一聲喊,在他聽來,不啻于晴天霹靂,更是天大的功勞!他立刻像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獵狗,飛奔著將此事舉報到了大隊革委會。
這還了得!光天化日之下呼喊“反革命口號”!大隊革委會如臨大敵,氣氛瞬間緊張到極點,立刻派人核實,并迅速將情況火速上報公社。于是,記工員被免職,勒令深刻檢查。而海小和尚,則被五花大綁,押解到公社革委會。
在公社那間墻壁斑駁、光線昏暗、散發(fā)著霉味和無形壓力的審訊室里,海小和尚再一次嘗到了皮開肉綻的滋味。皮帶、浸了水的麻繩、帶著木刺的棍棒,雨點般落下,抽打在他身上,皮肉綻開。他哭爹喊娘,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蜷縮在地上不停告饒:“我錯了!我糊涂!我該死!我是為了那100分工啊!我根本不認識XXX是誰?。○埩宋野伞笄竽銈兞恕睂徲嵳咭慌淖雷?,震得茶杯亂跳,厲聲喝道:“不認識?我看你是骨子里反動!裝瘋賣傻!你堂哥海富華當漢奸,賣國求榮,罪該萬死!你這個漢奸崽子,身上也流著反動的血!喊反動口號,這是家傳的反革命本性暴露了!說!是不是你堂哥留下的‘變天賬’教唆你的?!還是有什么反革命集團指使你?!”這頂“漢奸血脈”的大帽子,比“現(xiàn)行反革命”的指控更沉重,更惡毒,更讓他百口莫辯,仿佛他血液里流淌的原罪被赤裸裸地、不容置疑地揭發(fā)出來,將他死死地釘在了恥辱柱上。
最終,一頂用硬紙板糊成的高帽子,上面用濃墨寫著“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海富有”幾個大字,重重地、帶著羞辱性地扣在了他油污打綹的頭上。他被粗暴地推搡著,投入了公社農(nóng)場那陰暗潮濕、跳蚤成堆的囚室,等待更嚴厲的懲處,也許是游街,也許是勞改,也許是更可怕的未知。海小和尚第一次為自己的膽大妄為、貪圖小利和對政治的無知,付出了慘重的、幾乎滅頂?shù)拇鷥r。而“漢奸堂弟”這個他拼命想用油頭和西裝擺脫的陰影,在這危難時刻,又像索命的冤魂一樣纏了上來,不僅加重了他的罪責,更似乎“印證”了某種可怕的宿命。
正所謂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歷史的吊詭與荒謬,再次在海小和尚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淋漓盡致地顯現(xiàn)。“文革”那場席卷一切的喧囂風暴終于落幕,塵埃漸定,全國上下開始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的風潮如同解凍的春水,開始涌動。在公社農(nóng)場被監(jiān)督勞動了兩年多、剛剛被釋放回家的海小和尚,雖然斗大的字識不了半筐,卻有著驚人的、如同野狗般的生存嗅覺。他立刻從村頭電線桿上掛著的、整天哇啦哇啦響的廣播喇叭里,從公社干部下來宣講政策時閃爍其詞的只言片語中,從村民們交頭接耳的興奮議論里,敏銳地嗅到了“變天”的氣息——一種對他可能有利的“變天”。他渾濁的眼睛里,久違地閃過精光。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頭上那頂沉重的“現(xiàn)行反革命”高帽子,在這個“撥亂反正”的當口,或許能成為翻身的資本!更關(guān)鍵的是,他隱隱感覺到,那個壓了他半輩子、讓他抬不起頭的“漢奸堂弟”的身份,在這個特殊的、強調(diào)“實事求是”“不搞株連”的當口,似乎也能被重新定義,甚至可能轉(zhuǎn)化為某種“歷史受害”的證明,成為他申訴冤屈的有力注腳!
于是,這個昔日的“老油條”“二流子”,搖身一變,成了“苦大仇深”“飽受迫害”的“受害群眾”。他翻箱倒柜,竟然從破炕席底下,找出了當年那份荒誕不經(jīng)的判決書(這份要命的文件竟然被他鬼使神差地偷偷藏了下來,仿佛冥冥中等著這一天!)。他揣著這張發(fā)黃發(fā)脆、印著血紅大印的紙,如同揣著尚方寶劍,開始了他理直氣壯的“上訪”生涯。他跑到大隊部哭訴,擠進公社大院喊冤,一把鼻涕一把淚,捶胸頓足,聲情并茂地控訴,并刻意、巧妙地將兩件事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我海富有苦啊!比黃連還苦!從小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看盡白眼!這還不算,我那個當漢奸被人民政府槍斃的堂哥海富華,更是害慘了我一輩子啊!我跟他劃清界限?劃得清嗎?血濃于水??!就因為我姓海,是海富華的堂弟,‘文革’里那些整我的人,那些想往上爬的豺狼,硬說我‘根不正苗不紅’‘骨子里有反骨’!是‘漢奸的弟’!我喊那句XXX萬歲(他絕口不提是為了100分工,更不提是記工員慫恿),那完全是響應記工員的號召啊,是響應‘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號召啊!我識不了幾個大字的貧農(nóng),懂個啥?結(jié)果他們借題發(fā)揮,無限上綱,非說我是‘漢奸堂弟’本性暴露,是‘現(xiàn)行反革命’!這是往死里整我??!我冤啊!比竇娥還冤!我是被漢奸堂哥連累的苦命人,更是受到別有用心的人迫害??!請青天大老爺們給我做主,給我平反昭雪??!”他把自己精心塑造成了一個雙重的、疊加的受害者形象——既是被別有用心的人迫害的群眾,又是被萬惡的“漢奸親屬”身份所累、飽受歧視的可憐人。這套半真半假、聲淚俱下的說辭,在當時的“撥亂反正”“落實政策”的語境下,意外地具有了某種強大的“政治正確”的悲情力量,觸動了一些急于糾正錯誤、體現(xiàn)政策的干部的心弦。
隨著平反冤獄的浪潮日益高漲,海小和尚在“文革”中那段因100分工引發(fā)的荒誕遭遇,竟然真的被“查清”了!公社管委會經(jīng)過一番“認真調(diào)查核實”(這調(diào)查多半是聽了他的一面之詞和那份判決書),鄭重其事地在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文件上宣布:經(jīng)查,海富有同志在“文革”中所受迫害純屬冤案,現(xiàn)予以平反,恢復名譽!文件上那枚鮮紅的公章,沉甸甸的,為他的“冤屈”蓋棺定論,也抹去了他檔案里那恥辱的一筆。這份平反決定書,對他而言,不僅僅洗刷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可怕罪名,更像是一份官方出具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清白證明”。他終于可以挺直一點腰桿,理直氣壯地、公開地宣稱自己與那個漢奸堂哥劃清了界限,擺脫了“漢奸堂弟”這層讓他大半輩子抬不起頭的身份陰影了。更富戲劇性的是,這個昔日的“二流子”“偷雞賊”“反革命”,搖身一變,竟成了公社里需要特殊照顧和安撫的“革命典型”“受害者代表”!為了體現(xiàn)政策,堵住他的嘴,也為了安置這個燙手山芋,公社領導大筆一揮,安排他進了公社大院,當了一名“干部”——具體職務含糊,大約是“后勤協(xié)管”之類的閑職。
然而,海小和尚那點墨水,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連份像樣的通知都寫不通順,根本無法勝任任何具體工作。在鬧了幾次笑話,捅了幾個小婁子后,公社領導也頭痛不已,無可奈何。繼續(xù)留著是個麻煩,打發(fā)走又怕他到處上訪說公社虧待“受害者”。最后只得找了個“海富有同志身體欠佳,難以適應繁重工作”的體面借口,給他辦了個“提前退休”,象征性地發(fā)了點安家費,打發(fā)他告老還鄉(xiāng),并承諾按月給他發(fā)一份微薄但穩(wěn)定的退休金。這對他而言,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衣錦還鄉(xiāng)的海小和尚,更是抖擻起來,仿佛要把前半生的憋屈都抖落干凈。那份退休金雖不多,卻旱澇保收,足以讓他維持遠超普通面朝黃土背朝天村民的“體面”生活。他依舊每日雷打不動地油頭粉面,整日在村里晃悠,背著手,邁著方步。遇到老實巴交的村民,便唾沫橫飛地吹噓自己在公社當“干部”時的“風光”——如何進出領導辦公室,如何“管理”后勤物資,時不時還會帶著一種奇異的、翻身做主人的優(yōu)越感提及:“公社領導親口說了,我海富有是受迫害的老革命群眾!根正苗紅!跟那些真正的壞分子不一樣!我那漢奸堂哥?嗨,組織上分得清,一人做事一人當,早槍斃了!不搞封建那套株連九族!”仿佛那紙平反書,不僅洗刷了他的冤屈,連他家的“根”也給漂白了。
他依舊改不了愛占小便宜的毛病,時不時干些順手牽走人家自留地里幾根黃瓜、摸走供銷社柜臺幾盒火柴之類的勾當,把“海小和尚”那套油滑、混不吝的生存哲學演繹到了極致,讓村里那些崇尚讀書、勤勞本分的村民嗤之以鼻,卻又無可奈何。他活成了一個帶著荒誕色彩的、舊時代的幽靈,一個穿著借來的“體面”外衣、行走在新時代鄉(xiāng)村里的獨特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