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的烈日烤得鐵皮車廂滋滋作響,五十攝氏度的熱浪扭曲了地平線。蕭燼趴在偽裝網(wǎng)的陰翳下,右腮緊貼著HK417冷硬的槍托。迷彩服被汗水浸透又蒸干,析出白花花的鹽霜,每一次呼吸都灼得喉管生疼。
風吹過生銹的鐵皮棚頂,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瞄準鏡里,六百米外的土黃色建筑沉默矗立。幾個黑點穿過殘破的院門:目標人物裹著厚重的深色罩袍,在兩名武裝分子護衛(wèi)下彎腰鉆進一輛破舊皮卡。
“目標確認,‘沙蝎’巴德爾已就位。”麥克風里傳來陳默沙啞的聲音,電流雜音像砂紙磨過神經(jīng)。
“獵鷹收到。風向西北,風速每秒3米修正半個米位?!笔挔a食指虛扣在冰冷的扳機上,汗水順著眉毛滑進眼眶,蟄得生疼。他屏住呼吸,世界在八倍鏡里狹窄、凝固。十字分劃牢牢套住巴德爾布滿灰塵的頭巾。皮卡引擎轟鳴,排氣管噴出嗆人的黑煙。
三、二、一……
槍身傳來熟悉的蓄力感,扳機行程壓縮到底。
轟——!
一聲超出所有預期的、撕裂空氣的巨響在左后方炸開!并非來自他扣動的扳機!
巨大的氣浪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轟在蕭燼的左側(cè)車體。身下的“山貓”全地形突擊車瞬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金屬扭曲聲,猛地向上跳起,如同一只受驚的野馬。整個世界在蕭燼眼中瘋狂旋轉(zhuǎn)、傾斜、碎裂!
劇痛,來自四面八方。
左腿被一根崩斷的扭曲的座椅支架狠狠貫穿,溫熱的鮮血瞬間染紅迷彩褲。碎玻璃如同鋒利的冰雹橫掃而來,幾片深深嵌入他的臉頰和脖頸。耳邊只剩下撕裂般的巨大轟鳴,仿佛有無數(shù)把鋼錐在他腦中瘋狂攪動。通訊器里陳默的聲音徹底被吞噬,只剩撕心裂肺的電流尖嘯。
眩暈鋪天蓋地。蕭燼下意識地試圖轉(zhuǎn)動槍口尋找襲擊來源,右手本能地緊握、發(fā)力——
就在那絕望瞬間,另一股更狂暴、更精準的力量,沿著冰冷堅固的狙擊步槍身管轟然貫入!
它沒有形體,卻像一頭狂暴的金屬巨獸,無形而暴虐地撞上了他持槍的右臂肩窩!那里仿佛塞進了一臺高速旋轉(zhuǎn)的冰冷沖擊鉆!
咔——嚓!
一聲細密、清晰到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地穿透了蕭燼耳中那持續(xù)不斷的嗡鳴,響徹他自己意識的中心!
肩胛骨、鎖骨……它們?nèi)缤谝簤簷C下被壓榨的核桃,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粉碎!那股毀滅性的沖擊如同淬毒的冰蛇,沿著神經(jīng)脈絡兇狠地向下噬咬、奔突!整條手臂剎那間失去了所有知覺,緊接著又被一種仿佛肌肉纖維在無形火焰中被強行撕裂、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都在被烙鐵燙灼的恐怖劇痛所吞沒!
劇痛如同海嘯淹沒頭頂,眼前炸開一片刺目的猩紅。身體被失控的車輛帶著翻滾、碰撞,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令人作嘔的金屬摩擦聲、汽油味中沉浮、剝離。喉間一片腥甜。
……
再睜開眼,頭頂是刺眼慘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
疼痛已經(jīng)變了形態(tài)。不再撕裂,不再炸裂,而是一種深深嵌入骨髓深處的鈍響和麻木。手臂沉甸甸地懸掛在胸前石膏里,像一件不屬于自己生銹的外掛裝備。每一次細微的移動,哪怕只是指尖一絲渴望的抽搐,都會引發(fā)肩胛深處那粉碎結(jié)構(gòu)互相摩擦的尖銳痛楚,順著神經(jīng)一路燒灼至大腦深處,點燃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蕭燼同志。”聲音隔著很遠傳來。
他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床邊站著一名掛著大校軍銜、神情肅穆的中年軍官。軍裝筆挺,肩章折射著冷光。旁邊還有個戴眼鏡的文職軍官,手里捧著個用猩紅錦緞小心托著的深色木盒,盒子頂上是閃閃發(fā)亮的金屬徽記。
“鑒于你在‘沙蝎’行動中頑強完成阻擊任務,成功阻止目標并引導我方反擊,總部決定授予你個人一等功獎章?!贝笮5穆曇羝椒€(wěn)得像宣讀判決書,他接過錦盒,鄭重地打開。
盒底墨綠絲絨之上,靜臥著一枚勛章。厚重的合金底座,金紅的綬帶緊緊束縛其上,正中是光芒銳利的五角星。
肅穆感并未因勛章的光澤而變得溫暖。蕭燼的視線落在勛章上,又麻木地移開,滑向自己被白色石膏徹底吞噬的右臂。那東西輝煌耀眼,卻暖不熱骨頭縫隙里彌漫的冰冷鈍痛。他嘗試著動了動放在被子外、未被固定的左手手指,它們像脫離軀殼的異物,僵硬,微顫,每一次彎曲都牽扯著胸膛里一片空洞的回響,提醒著他某種永久的失去。
大校上前一步,雙手捧著錦盒,莊重地遞向蕭燼身前。他試圖抬起左手去接——這平常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此刻卻顯得無比艱難。指尖距離冰冷的錦緞只有幾寸,那細細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震顫卻從指尖一直傳遞到腕骨、肘彎。
啪嗒。
左手沒能精準地托住盒底,錦盒瞬間傾斜、滑脫!
木盒沉悶地砸在病床上,發(fā)出一聲輕響。那枚沉重的一等功勛章被震得滾了出來,在純白的床單上蹦跳了兩下,冰冷的金屬邊緣在蕭燼勉強伸出的、顫抖的指尖上輕輕擦過。
最終,勛章滑落到床邊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上,發(fā)出“鐺”一聲脆響,滾了幾圈,停在了一片渾濁的水漬旁——那是昨晚他試圖單手擰開水杯失敗時濺出的水痕。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軍容嚴整的大校和捧著空盒子的文職軍官定在原地,像兩尊穿著筆挺軍裝卻神情錯愕的蠟像。他們的視線落在蕭燼石膏猙獰的右臂上,又落回地上那枚沾了污漬的勛章,復雜的神色在彼此眼底無聲地交換。
蕭燼的目光則死死釘在那片水漬和滾落其旁的冰冷勛章上。窗外透進的陽光落在勛章冰冷的金屬表面,反射出一道尖銳的亮線,刺得他眼眶生疼。左手指尖殘留著那金屬的涼意,如同此刻心底那一片凍土般的麻木和寂靜無聲的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用那只還在細微顫抖的左手,一點一點地,將地上那枚沉甸甸的勛章摸回來,攥在掌心里。金屬的棱角硌著手心皮膚,微微生疼。
……
一個月后。
出租屋的鐵皮門在他身后“嘎吱”一聲關上,隔絕了樓道里油膩的油煙和隱約的罵娘聲。蕭燼靠在門板上,喘息有些粗重。左手拎著的廉價塑料袋里,兩袋簡裝方便面和幾個干癟的面包,幾乎耗盡了他剛才下樓一趟所積攢的所有氣力。每上一個臺階,右肩窩破碎的骨頭便如同生銹的齒輪般咯咯作響,牽扯著酸脹發(fā)麻的神經(jīng)。
走廊聲控燈年久失修,昏黃的光暈短暫驅(qū)散了門口的黑暗。這房子是典型的城中村“握手樓”隔間,擠在更密不透風的筒子樓深處,空氣粘膩濕重,混雜著經(jīng)年累月的霉味、劣質(zhì)煙味和隔壁飄來的酸菜燉肥肉氣息。水泥地面濕滑冰冷,滲著一層粘膩的水汽。墻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磚茬。
他拖著重滯的腳步走向靠墻的舊木桌。桌面布滿油污和燙痕,上面散落著幾個不同顏色的藥瓶,標簽上印著“雙氯芬酸鈉緩釋片”、“加巴噴丁膠囊”。他喘著氣,將手里的塑料袋艱難地放到桌上。放下袋子時,懸在胸前的石膏右臂又帶來一陣牽扯性的鈍痛,讓他動作一頓,擰緊了眉頭。
左手探進塑料袋,摸出那枚沉重的勛章。它的金屬邊緣在昏暗中反射著門外聲控燈微弱跳動的光。桌面有一層薄薄的、肉眼可見的灰塵顆粒。蕭燼的目光在勛章和旁邊那只敞開口的抽屜之間來回掃視。
抽屜里很凌亂。幾張泛黃的醫(yī)療單據(jù)被揉得不成樣子。幾板空了的止痛藥鋁箔散落著,尖銳的邊角在昏暗中閃爍。還有一瓶剛開不久的藥瓶,里面白色的藥丸晃動著。
他沉默地,用左手捏住那枚冰冷沉重的勛章,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手臂前伸,略過那些藥片和單據(jù),將勛章輕輕推落到抽屜深處。
鐺。
勛章落在堆積的鋁箔和藥片瓶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就在此刻,一聲刺耳、急促的手機鈴聲猝然炸響!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靜。
老舊的國產(chǎn)智能機在桌上震動、嗡嗡作響。屏幕上沒有號碼顯示,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蕭燼身體猛地僵住。左手還停在半空,指尖懸在勛章剛剛墜落的位置。
幾秒的死寂后,他才遲緩地伸出左手,按下了接聽鍵,并將手機湊到耳邊。
聽筒里傳來一陣細微的電流雜音,滋滋作響,仿佛毒蛇在洞窟深處游走的摩擦聲。片刻之后,一個完全陌生的、沙啞怪異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起伏地響起:
“蕭燼先生……”聲音像是生銹的金屬片在摩擦,“……醫(yī)院那邊通知,你母親的透析費用……已經(jīng)欠繳三期了。今天下午4點前必須繳清本月全額。逾期……明天的手術取消……病房……清理……”
聲音很平,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子彈打進耳膜。每一句之間都伴隨著滋……滋……的電流干擾,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停頓。
通話突然斷了。
忙音。
嘟嘟嘟……短促、密集。
蕭燼握著手機的左手,開始以一種難以抑制的頻率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握住那廉價的塑料外殼。聽筒里那冰冷、毫無人氣的“清理”兩個字,像是燒紅的鐵釘一樣深深釘進了他的腦海。
他慢慢放下手機,指尖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屏幕上劃出痕跡。目光仿佛失去了焦點,緩緩掃過這間狹小、昏暗、散發(fā)著霉味和絕望氣息的出租屋——剝落的墻壁,滴水的天花板,冰冷的水泥地面,還有桌面上堆著的那堆藥瓶,每一個都是他無法承受的價簽。
最終,他的視線落回到左手邊那只半開著的抽屜。里面,那枚冰冷的一等功勛章,靜靜地躺在散亂的止痛藥和皺巴巴的催費單中間。它在昏暗中,只能反射出門縫滲入的那一線微弱的天光,那光芒非但沒有絲毫榮耀的溫度,反而像是在冰冷而無聲地嘲諷著一個英雄走投無路的窘境。輝煌早已湮滅,只剩下現(xiàn)實的泥沼在無聲地吞噬、拉扯。
他緩緩抬起頭。
視線越過潮濕斑駁的墻壁,仿佛穿透水泥鋼筋的阻隔,死死釘在那扇緊閉的、承載著生命與毀滅的病房門上。
在光線照不到的視野深處,那扇冰冷的白色門板上,血紅色的刺目字跡如同未愈合的傷口,猙獰地覆蓋了大半的視野——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不繳清費用,帶人滾蛋!”
“蕭柳氏,快籌錢!”
那鮮紅的油漆如同實質(zhì)性的目光刺來,灼燒著他干澀的視網(wǎng)膜。在紅得刺目的油漆邊緣,幾個暗紅的、扭曲如同蚯蚓般淌下的印子,像凝固的、不祥的眼淚。
那只放在抽屜旁、剛剛拿起過沉重勛章的左手,終于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每一次細微的震顫都伴隨著破碎右臂深處那根已毀的神經(jīng)被強制拉扯的尖銳痛楚,仿佛無聲的嘲笑。
它猛地攥緊,指節(jié)因為極度用力而瞬間失去了血色,蒼白如骨。手背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深埋在大地之下的絕望根須,死死摳住了舊書桌邊緣堅硬刺手的木屑。木刺扎入掌心皮膚,帶來絲絲縷縷針扎般的銳痛,這微不足道的痛感,卻奇異地抵消不掉心口那片如同被砂紙反復研磨、不斷擴大蔓延的窒息感。
石膏包裹的右臂沉沉地垂著,冰冷,死寂,如同與身體割裂的異物。窗外,遠處城市傳來的微弱警笛聲嗚咽著,旋繞,最終消散在那片被血字覆蓋的、永遠凝固的視野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