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沈硯秋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筆。
經(jīng)過周夫子的指點與敲打,沈硯秋借著原主身體反應落在筆記工整了許多,紙上密密麻麻的小楷工整端正,十張《論語》的內(nèi)容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墨跡早已干透,只余淡淡的墨香縈繞在鼻尖。
他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指節(jié)因長時間握持筆桿而有些僵硬,微微活動時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徹底沉了下來,書院里的燈籠次第亮起,橘黃色的光暈透過窗欞灑進來,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廊下傳來同窗們收拾東西的動靜,夾雜著低低的笑語,顯然是都急于在宵禁前趕回家里去。
沈硯秋深吸一口氣,將十張紙仔細疊好,起身往周夫子的書房走去。
是的,他被周夫子用戒尺教訓完后被趕回教室里罰抄。
不讓沈硯秋留在他的書房抄的原因也是擔心其他學生看到覺得周夫子偏心開小灶,這個名聲傳出去無論對周夫子還是沈硯秋都不好。
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在這靜謐的傍晚顯得格外清晰。
路過庭院時,見老槐樹上的最后一片枯葉悠悠飄落,被晚風卷著,不知要去往何處。
周夫子的書房里還亮著燈,窗紙上映出他伏案的身影。
沈硯秋輕輕叩了叩門,里面?zhèn)鱽硪宦暽n老而沉穩(wěn)的“進”。他推門而入,一股濃重的書卷氣撲面而來,混雜著墨香與舊紙的味道。
“夫子,學生寫完了?!彼麑B好的宣紙雙手奉上。
周夫子抬起頭,審視地看了他一眼,接過紙緩緩展開。
昏黃的燈光下,周夫子仔細地逐字檢查著。
沈硯秋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心微微懸著。
不一會,周夫子就放下紙,點了點頭:“嗯,尚可。能看出來你用心多了,回去吧,路上當心?!?/p>
“謝夫子?!鄙虺幥锼闪丝跉?,躬身行禮后退出書房。轉身時,見窗外的夜色又濃重了幾分,遠處的街巷已經(jīng)開始響起打更人預備的梆子聲,一下一下,敲得人心頭發(fā)緊。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宿舍,屋里空蕩蕩的,同舍的人早已走光。
沈硯秋迅速收拾好筆墨紙硯,將書本仔細捆進書箱,又把換下來的衣裳疊好放進包袱里。動作間,手腕的酸痛更甚,想來是今日握筆太久的緣故。
他剛把書箱整理好,眼角余光就瞥見了鄰桌那個敞著口的點心盒。竹編的盒子上還印著城南"福瑞齋"的梅花紋,此刻卻像只被掏干凈內(nèi)臟的魚,歪歪扭扭地趴在堆疊的書卷上,盒底沾著的芝麻粒混著糕點碎屑,撒得桌面到處都是,連旁邊硯臺的凹槽里都卡了半塊碎裂的桃酥。
"嘖。"他忍不住咂了下舌,指尖捏著盒沿把它拎起來時,還帶起幾片風干的糕餅渣,輕飄飄地落在青石板地上。原主的記憶里,這位姓王的舍友向來是這副模樣——書案上永遠堆著半干的墨錠和卷邊的書頁,床底塞著發(fā)霉的襪子,連漱口的青瓷碗里都能泡著沒洗的毛筆。
偏生家里是做綢緞生意的,每月送來的點心都是上好的料子,卻總被他吃成這副狼藉模樣。
真的有點討厭臟臟的室友啊。
沈硯秋面無表情的想。
人走怎么不收拾一下,難道是想在假期里給這個宿舍養(yǎng)一個生物圈嗎?
沈硯秋吐槽著幫原主記憶里的舍友收拾了下桌子。
至于其他的襪子衣服什么的,等他的舍友回來再收拾吧或者想起來了找人過來收拾。
背起書箱和包袱,他鎖好門,快步往書院外走去。出了二門,見守門的老仆正收拾著要關門,見了他,笑著道:“沈小公子可算出來了,你家大人怕是要等急了?!?/p>
沈硯秋笑了笑,道了聲謝,加快腳步穿過最后一道門。
剛走出書院的朱漆大門,就見門前的石獅子旁立著兩個身影?;椟S的燈籠下,一人穿著藏青色的短打,身形挺拔,正是原主的二哥沈硯禮;另一人身著洗的發(fā)白深色常服,兩鬢已有些斑白,面容剛毅,正是原主的父親沈從安。
沈硯秋是家中幼子,他二哥不放心他一人回家,所以每次放假都會來接他,沒想到他父親也來了。
聽到腳步聲,兩人同時轉過身來。沈從安(父親)原本微蹙的眉頭在看到他的瞬間舒展了些,卻又很快蹙起,只是那眼底的焦灼淡了幾分。
沈硯禮(二哥)則快步走上前,接過他肩上的書箱,入手一沉,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怎么才出來?”
沈硯秋看著他們,心頭忽然涌上一股暖意。原主的記憶里,父親總是嚴厲的,二哥也常年在外做工,只是每次接他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父子兄弟間并不十分親近。
可此刻,兩人立在寒風里等他的模樣,卻讓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藏在沉默下的關切。
僅僅從這小事上,他都感受到了原主家人對原主的關愛。卻只能像個小偷似的竊取別人的人生。
他,不過是個鳩占鵲巢的異鄉(xiāng)人。
這些滾燙的、鮮活的愛,他一分一毫都沒參與過,卻憑著這具皮囊,堂而皇之地站在這里,像個卑劣的小偷,竊取著本該屬于另一個人的溫暖。
他在心里說:對不住,謝謝你,我會替你照顧好你的家人,愿你來生安好。
“寫夫子布置的功課,耽擱了些時候。”他輕聲解釋道,目光落在父親身上。沈從安的鼻尖凍得有些發(fā)紅,鬢角的白發(fā)在燈光下格外顯眼,顯然已經(jīng)等了許久。
沈從安沒說話,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身上沒什么異樣,才轉身道:“走吧,該回去了?!甭曇衾锫牪怀鎏嗲榫w,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
沈硯禮走在他身側,幫沈硯秋身上的書箱背到了自己身上,湊近低聲道:“夫子罰你了?”
“沒有,只是讓我把《論語》抄十遍,檢查合格才讓走?!鄙虺幥锏?。
“十遍?”沈硯禮愣了一下,隨即了然,“定是你不認真被夫子抓到了。父親知道你被罰,很擔心,就過來等你了,已經(jīng)在這兒站了一個多時辰?!?/p>
沈硯秋心頭一震,看向走在前面的父親。
沈從安的背影在燈籠的光暈里顯得有些單薄,步履卻依舊穩(wěn)健。
“父親怎么知道的?”他望著前面父親的背影,沉默了下,問沈硯禮。
沈硯禮往路邊吐了口帶草葉的唾沫,靴底碾過滿地的槐花發(fā)出簌簌聲:“你那同窗王二柱,午時溜出去買冰酪,在書院門口撞見父親送新做的葛布衫?!?/p>
他說著往沈硯秋手里塞了顆糖,“人嘴快得像裝了風箱,把你上課走神,回答不出夫子的問題,被當場抓包的事全抖了出來”
沈硯秋含著糖塊點頭,舌尖漫開的甜里忽然嘗到點澀。
"還有,"沈硯禮忽然停下腳步,轉身伸手探了探沈硯秋的額頭,掌心帶著剛摸過井水的涼意,"王二柱說你前幾天在課堂上暈了片刻,夫子讓同窗送你回舍歇息,是不是還不舒服?”
沈從安聽這兩兄弟的對話,擔心的眼神看了過來。
"早好了,"沈硯秋道,他避開二哥探過來的手,往路邊挪了挪,
"父親聽了這話,臉都白了。"沈硯禮說著往前面努了努嘴,沈硯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正撞見沈從安慌忙轉頭的背影。
聽到沈硯秋說沒事,沈從安放心了下來,被二兒子戳破的他有點惱羞成怒,訓斥“你們兩個還磨磨蹭蹭做什么,走快點,要宵禁了”
沈硯禮和沈硯立馬閉嘴加快步伐。
兩人的瞬間乖巧被沈從安看見,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隨即轉身繼續(xù)往前走,腳步卻放慢了些,顯然是在等他跟上。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街上的燈籠越來越少,打更人的梆子聲也越來越清晰。忽然,前方傳來“哐當”一聲,是店鋪上最后一塊門板落下的聲音。
緊接著,就聽更夫高聲喊道:“戌時末了——關好門窗,小心火燭——”
沈從安腳步一頓,抬頭看了看天色,又側耳聽了聽更聲,臉色沉了下來:“怕是趕不及了?!?/p>
沈硯禮也停下腳步,眉頭緊鎖:“爹,前面就是街口了,咱們再快些,或許還能趕在關城門前出城。”
“沒用了?!鄙驈陌矒u了搖頭,指了指遠處城墻的方向,“你看那邊,守城的燈籠都滅了,定是已經(jīng)開始落鎖了?!?/p>
沈硯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遠處城墻的輪廓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往日里亮著的守城燈籠此刻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沉沉的黑暗,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將整座城池籠罩其中。
“都怪我,寫得太慢了?!鄙虺幥锏吐暤溃睦镉行┻^意不去。若不是他被罰要寫完十張《論語》,也不會耽擱這么久。
“不關你的事。”沈從安看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了些,“是夫子留你,又不是你貪玩。再說,能讓你收收心,多寫點字,也是好的。”他頓了頓,又道,“我記得前面街角有家悅來客棧,咱們今晚就在那兒歇下吧?!?/p>
沈硯禮點頭同意,他看了看那座客棧,踟躕的說:“那家客棧我住過,還算干凈。只是那座客棧價格比平常的客棧昂貴不說,一般直接只接待江湖人,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