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午休時間很短,大家吃完飯都自覺地來到教室。
離上課時間還有一刻鐘,崇德書院的講堂已響起整齊的翻書聲。
二十余張梨花木書案沿墻而立,案上皆攤著朱墨批注的《論語章句》,墨香混著檐角垂落的桂花香,在陽光里漫開。
沈硯秋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捻著書頁邊緣——這卷書是原主從鄉(xiāng)塾帶的舊本,書脊處用棉線重新裝訂過,邊角磨得發(fā)白,卻比同窗們簇新的官刻本多了幾分貼身的溫度。
他穿來這具身子的時間雖短,但對原主的過往已經擼的漸次清晰。
這沈硯秋和他同名,本是鄉(xiāng)野間的讀書種子,十歲考童生時,一篇《學而時習之》的破題被主考批了“稚筆藏鋒,有古君子意”,硬生生從千余考生里拔了頭籌。
崇德書院的山長愛才,親自登門,將他從十里外的鄉(xiāng)塾接來這鎮(zhèn)上最好的私塾。
至今三年有余。
原主以為是魚躍龍門,誰料進了書院才知,這里的同窗非富即貴——張啟元是耕讀之家,家境殷實;李兆文師從府學夫子,下筆便是端方的館閣體;便是看起來最不起眼的王二柱,家里也是當地數一數二的糧商,也自幼跟著家里學賬,對數字格外敏感從不出錯。
原主鄉(xiāng)塾里學的那點皮毛,在這兒竟成了笑柄。
有次背《為政篇》漏了句讀,被張啟元笑“鄉(xiāng)音難改,句讀不分”;練書法時筆鋒不穩(wěn),又被李兆文暗諷“字如雞爪,難登大雅”。
青春期的敏感像層薄冰,被這幾句輕慢一碰便裂了縫。
他開始頻繁上課走神,記憶力也快速下降,原本過目不忘的他,看書背書都慢了很多,在課上被先生抽背時的背書速度也沒有以前流利,不少授課先生嘆“神童仲永,恐要泯然眾人”。
“諸生靜息。”
蒼老的聲音自講堂階前傳來,周夫子捧著卷《論語》緩步而入。
二十余道身影幾乎是同時動的。
梨木書案后的學子們刷地起身,椅凳與青磚相觸的“吱呀”聲混著衣袂摩擦的窸窣,在陽光里匯成一片規(guī)整的響動。
“拜見周夫子?!?/p>
齊聲的問候清越如竹,在高闊的講堂里撞出回音。
周夫子將書卷輕放在講臺上,象牙戒尺與木紋相觸,發(fā)出一聲溫潤的輕響。他抬眼時,目光已落回經書上,方才那片刻的審視,仿佛只是錯覺。
“昨日授《先進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今日先抽背,再解義理?!?/p>
講堂里的氣息重新沉斂下來,只余下案上墨香與窗外桂香和隨著話音落下而響起一陣細密的翻書聲。
王二柱緊張得鼻尖冒汗,雙手按在膝頭,嘴唇無聲地翕動。他背的很熟,但是抽背時卻很容易緊張。
沈硯秋倒還算鎮(zhèn)定,這幾日被系統(tǒng)逼著做“經義強化訓練”,別說《先進篇》,便是《論語》二十篇的注疏,也能背得八九不離十。
【檢測到課堂考校,觸發(fā)臨時任務:完整背誦指定章節(jié)及朱熹注疏,正確率100%獎勵積分5點?!?/p>
系統(tǒng)提示音剛落,周夫子已抬了戒尺:“李兆文,你背‘子路率爾而對曰’至‘夫子哂之’?!?/p>
李兆文起身拱手,背得流暢:“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蜃舆又敝皇潜车健胺蜃舆又睍r,漏了朱熹注的“哂,微笑也,非大笑”,被周夫子輕輕敲了下戒尺:“注疏需細記,明日補抄《論語集注》此節(jié)三遍?!?/p>
李兆文垂首應是,坐下時悄悄瞪了旁邊偷笑的同窗一眼。
周夫子又點了張啟元,他背得一字不差,只是將“異乎三子者之撰”的“撰”讀成了去聲,周夫子溫言糾正:“‘撰’此處作‘述’解,當讀上聲,記準了。”
連點三人,皆是小錯不斷,卻無一人全然背錯。
沈硯秋暗自點頭——不愧是頂尖私塾,便是尋常學子,功底也比鄉(xiāng)塾的先生扎實。
“沈硯秋。”
周夫子的聲音落在耳畔,沈硯秋定了定神,起身拱手:“學生在。”
“你背‘曾皙曰:莫春者’至‘吾與點也’,連帶朱熹注疏?!?/p>
周夫子的目光里帶著幾分關心,生怕這“鄉(xiāng)下神童”真如傳言般“泯然眾人”。
沈硯秋深吸一口氣,清朗的聲音在講堂里響起:“曾皙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他背得從容,句讀分明,連曾皙說話時的悠然語氣,都借著聲調的起伏傳了出來。稍作停頓,又續(xù)道:“朱熹注曰:‘莫,音暮。春服,單袷之衣。冠者,成人也。童子,未冠者。沂,水名,在魯城南。舞雩,祭天求雨之壇,有樹木,可休息。詠,歌也。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夫子嘆曰:吾與點也?!?/p>
一字未錯。
講堂里靜了片刻,連窗外的桂葉飄落聲都聽得見。
看來這小子背著大家偷偷努力了!不行,回去之后就再晚睡半個時辰,怎么也不能比這鄉(xiāng)下來的小子差了!
部分同學在心里暗暗計劃著。
離得沈硯之最近的張啟元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他自恃家學,卻也未必能將注疏背得這般絲毫不差。
王二柱更是瞪圓了眼,偷偷豎了個大拇指。
周夫子捻著胡須,臉上露出淺淡的笑意:“好,背得好。不僅經文無誤,注疏亦記得周全,連‘莫春’的讀音、‘舞雩’的典故都沒漏,可見是下了真功夫?!?/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其實諸位近日都有長進。張啟元昨日解‘克己復禮’,能引《左傳》‘克己慎行’作注,可見讀書已會旁通;李兆文的書法,比上月工整了許多,縣試謄卷不愁失分;王二柱雖基礎稍弱,卻勝在勤勉,前日默寫《里仁篇》,只錯了兩個字?!?/p>
被點名的學子們臉上都漾起喜色,連李兆文都直了直腰板。
沈硯秋這才恍然,周夫子的考校從不是為了挑剔,而是要讓每個人都看見自己的進益。這般育人之道,難怪崇德書院能穩(wěn)居鎮(zhèn)上私塾之首。
“今日便借著曾皙這段話,講講‘仕’與‘隱’的分寸?!敝芊蜃臃_《論語》,聲音沉穩(wěn)如古鐘,“子路言‘千乘之國’,冉有說‘方六七十’,皆言治國之才;唯曾皙言‘浴乎沂,風乎舞雩’,看似不言政事,卻藏著夫子最推崇的‘無為而治’……”
他從《論語》的“吾與點也”,講到《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又引《禮記·儒行》“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說明“仕者未必皆要居廟堂,處江湖亦可憂其民”。講到興味處,還說起前朝一位知縣,任滿后不戀官場,歸鄉(xiāng)教民耕讀,三十年竟讓荒村出了七位秀才,“這便是曾皙之樂,不在廟堂,而在人心”。
沈硯秋聽得專注,筆尖在紙上飛快記錄。他發(fā)現這周夫子講解經義,從不用“之乎者也”故作高深,反而常以田間事、坊間情作比。比如講“風乎舞雩”,便說“如農人秋收后曬谷于場,戴笠披蓑,雖汗流浹背,卻有豐足之樂”,聽得王二柱都頻頻點頭。
【檢測到優(yōu)質教學內容,“過目不忘(初級)”效果延長12小時,解鎖“經義旁通技巧(入門)”?!?/p>
系統(tǒng)的提示音帶著幾分“贊許”,沈硯秋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早該如此,光讓死記硬背,哪及得上這般深入淺出?
日頭漸落,檐角的銅鈴被風拂得輕響。周夫子合上書卷,看了看漏刻:“有兩件事要告知諸位?!?/p>
學子們立刻坐直了身子,連最調皮的都斂了神色。
“第一件,”周夫子道,“后日便是秋分,按例放十日秋收假。你們回去后,幫襯著家里割稻、曬谷,也趁此歇歇腦子。讀書如耕田,需有張有弛,一味死讀,反會淤了心?!?/p>
講堂里響起一陣壓抑的歡呼,王二柱更是激動得差點碰倒硯臺。
沈硯秋也松了口氣——這具身子畢竟才十四歲,連日苦讀下來,確實有些乏了。
“但有一事,需提前說清?!敝芊蜃拥穆曇羯猿粒扒锛僦?,便是縣試。九月十五縣衙開始報名,十月初八開考,滿打滿算,只剩三個月?!?/p>
歡呼聲瞬間斂了,連窗外的蟬鳴都似低了幾分。
縣試是科舉第一關,考中便是秀才,雖算不得功名,卻能入府學、免徭役,是真正踏入仕途的敲門磚。
“你們是崇德書院的學子,”周夫子目光掃過眾人,“縣里的鄉(xiāng)紳看著,府里的學官望著,莫要丟了書院的臉面。
周夫子點點頭,又看向其他人:“張啟元,你父親盼你能中秀才,光耀門楣,切莫再因旁騖分心;李兆文,你書法已有長進,縣試謄卷時,務必字字工整,莫因筆誤失分;王二柱,你把《四書》再溫三遍,多看看往屆策論范文,過縣試不難。”
眾人一一應下,神色間都多了幾分凝重。
“好了,”周夫子拿起戒尺,在講臺上輕輕敲了敲,“今日便到這里?;厝ズ螅选断冗M篇》注疏再溫一遍,秋假回來,我要挨個查。沈硯秋跟我來,散學!”
“恭送夫子!”
學子們起身行禮,看著周夫子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才各自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