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壓抑的輿論、加速逼近的黑暗和這點(diǎn)笨拙的溫暖中緩慢爬行。直到一個飄著細(xì)雪的傍晚。
陳默獨(dú)自留在教室做值日??帐幍慕淌依铮挥兴梁诎宓穆曇粼诨厥?。視野已經(jīng)很差了,她必須湊得很近,才能勉強(qiáng)看清黑板上的字跡。粉筆灰簌簌落下,沾在她的睫毛和校服上。
忽然,一個極其輕微、帶著遲疑的腳步聲停在了教室門口。
陳默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她猛地轉(zhuǎn)過身。
門口逆著走廊昏暗的光線,站著一個身影。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帽子壓得很低,圍著厚厚的圍巾,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身形,那挺直的背脊線條……
是許知言!
她瘦了很多。即使裹在厚重的衣物里,也能感覺到那種形銷骨立。圍巾上方露出的那雙眼睛,曾經(jīng)明亮如星辰,此刻卻像蒙塵的琉璃,盛滿了疲憊、驚惶,還有一種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哀傷。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寒風(fēng)凍僵的雕塑,一動不動,只是死死地看著陳默,嘴唇微微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空氣仿佛凝固了。粉筆灰在兩人之間微弱的光線里緩緩飄落。
時間似乎過去了一個世紀(jì)。許知言終于極其緩慢地、幾乎是挪動著腳步,走了進(jìn)來。她的動作僵硬,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小心翼翼,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她在距離陳默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依舊低著頭,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羽絨服的邊緣。
“對不起……”聲音低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得幾乎不成調(diào),每一個字都帶著細(xì)微的顫抖,“……那晚……還有……所有……”她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恐懼和羞恥堵住了喉嚨。
陳默看著她??粗砩虾裰氐摹⒎路鹂装愕挠鸾q服,看著她低垂的、不敢與她對視的眼睛,看著她渾身散發(fā)出的那種被徹底馴服后又強(qiáng)行拼湊起來的脆弱。畫室里那個崩潰撕畫的許知言,舞臺上那個孤注一擲燃燒的許知言,都被眼前這個蒼白、驚惶、被沉重的枷鎖壓得喘不過氣的影子取代了。
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陳默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然后,她做了一個讓許知言渾身劇震的動作。
陳默緩緩地抬起右手,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自己左耳的后方——那個星形胎記的位置。她的動作很慢,很清晰。
許知言猛地抬起頭,瞳孔驟然收縮!驚惶的眼睛里瞬間涌上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她看著陳默的手指停留在那個隱秘的位置,看著陳默平靜(至少表面如此)地注視著她。無聲的詢問,像一把鑰匙,猝然插進(jìn)了她銹蝕的心鎖。
“我……”許知言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淚水毫無征兆地沖出眼眶,大顆大顆地滾落,迅速洇濕了厚厚的圍巾。所有的偽裝,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委屈和絕望,在這一刻徹底決堤?!拔摇嬍医锹洹媻A……側(cè)袋……”她語無倫次,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泣音,“……沒……沒刪完……我藏了一本……只有……只有耳朵……和星星……”她像個做錯事又害怕懲罰的孩子,一邊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著,眼神里充滿了卑微的祈求,祈求一點(diǎn)點(diǎn)的原諒,或者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確認(rèn)。
陳默的心,被這洶涌的眼淚和卑微的祈求狠狠撞了一下,酸澀得發(fā)疼。她知道了。她知道許知言并沒有完全放棄,知道在那場毀滅性的風(fēng)暴里,許知言依舊固執(zhí)地、偷偷地保留了一點(diǎn)關(guān)于她的、最隱秘的印記。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尖銳的手機(jī)鈴聲,像警報一樣,突兀地撕破了教室里短暫的、脆弱的連接!
許知言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她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屏幕上跳躍的名字仿佛帶著刺眼的電光,讓她整個人都僵硬了。她驚恐地看了一眼陳默,又看了一眼手機(jī),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掙扎。最終,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我……我得走了……”她慌亂地按掉鈴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甚至不敢再看陳默一眼,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教室!單薄的背影瞬間被走廊的昏暗吞噬,只留下急促遠(yuǎn)去的腳步聲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冰冷的淚水的咸澀氣息。
陳默站在原地,指尖還停留在自己左耳后那個小小的凸起上。教室里空蕩蕩的,只有窗外細(xì)雪飄落的簌簌聲。許知言倉惶逃離的背影,和她最后那句破碎的“沒刪完……藏了一本……只有耳朵和星星……”,像冰與火的兩股力量,在她胸腔里激烈地沖撞、撕扯。
口袋里,那張?jiān)\斷書的邊緣,硌著肋骨,冰冷而堅(jiān)硬。視野中央,許知言剛才站立的那一小片模糊的光影區(qū)域,邊緣的黑霧,似乎又悄無聲息地、向前蠶食了一分。
冰冷的鐵質(zhì)畫架腿硌著掌心,陳默幾乎是摸索著,在畫室角落那個蒙塵的舊畫夾側(cè)袋里,指尖觸碰到一個堅(jiān)硬的邊角。不是學(xué)生手冊那種光滑的塑封觸感,是粗糙的、帶著纖維紋理的厚紙板。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
一本深藍(lán)色硬殼的速寫本。比學(xué)生手冊更厚,更沉。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只有被無數(shù)次翻動留下的細(xì)微磨損痕跡。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板上,畫室里彌漫的陳年松節(jié)油和灰塵氣味混合著她自己急促的呼吸。窗外,天色正以一種她能感知到的速度迅速沉入墨藍(lán)。視野像一個不斷漏氣的黑色氣球,邊緣的景物正不可挽回地沉入濃重的陰影,只有正前方一小片區(qū)域還勉強(qiáng)維持著模糊的光影輪廓,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她顫抖著,翻開了封面。
沒有預(yù)想中赤裸的身體線條。沒有完整的肖像。甚至沒有她摔倒的狼狽,或者偷吃草莓的專注。
只有耳朵。
一頁又一頁,密密麻麻,全是左耳的素描。同一個角度,同一個位置——耳廓后方,那顆星形的胎記。
鉛筆的筆觸從最初的生澀試探,到后來的流暢篤定,再到某種近乎偏執(zhí)的、不厭其煩的精細(xì)描摹。光影在紙頁上流轉(zhuǎn),將那枚小小的、不規(guī)則的星形,以無數(shù)種方式呈現(xiàn):有時被窗外的天光勾勒出柔和的邊緣;有時沉浸在室內(nèi)的陰影里,顯得深邃而神秘;有時被幾縷碎發(fā)半遮半掩,欲說還休;有時則毫無保留地袒露著,像一枚小小的、滾燙的印章。
每一張,都只有這只耳朵。仿佛她的整個世界,都被濃縮、聚焦在了這個微小的、隱秘的印記之上。三百六十五張?或許更多。每一筆線條,都像是無聲的尖叫,是絕望的凝視,是畫地為牢的囚徒,在黑暗降臨前,固執(zhí)地、徒勞地想要抓住最后一點(diǎn)關(guān)于“光”和“形”的記憶。
指尖撫過那些深深淺淺的鉛筆痕跡,粗糙的紙面摩擦著皮膚。一種巨大的、幾乎將她撕裂的酸楚猛地沖上喉頭。許知言……她就是這樣,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在母親冰冷的注視下,在巨大的恐懼和羞恥中,一遍又一遍,描摹著這個她無法靠近、甚至不敢承認(rèn)渴望靠近的印記?這哪里是畫?這分明是血淋淋的、無聲的控訴和……祭奠。
就在淚水即將模糊最后一點(diǎn)視野的瞬間,畫室的門,被“砰”地一聲猛地推開!
巨大的聲響在死寂的畫室里炸開,震得陳默渾身一顫。她下意識地將速寫本緊緊抱在懷里,像護(hù)住最后一點(diǎn)余燼。
門口,逆著走廊慘白的燈光,站著一個高挑而冰冷的身影。黑色的羊絨大衣裹著緊繃的身體,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許知言的母親。她的臉隱在門框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股山雨欲來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冰,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果然在這里?!痹S母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沒有絲毫意外,只有冰冷的、早已料定的厭惡。她的目光像探照燈,銳利地掃過陳默懷中緊抱的深藍(lán)色本子,最終落在陳默臉上,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看臟東西般的鄙夷和驅(qū)逐?!鞍褨|西放下。那不是你該碰的?!?/p>
陳默沒有動。她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懷里的本子,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最后的視野里,許母模糊的身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剪影,帶著毀滅一切的溫度逼近。
“我叫你放下!”許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一步跨進(jìn)畫室。高跟鞋踩在陳舊的地板上,發(fā)出尖銳的“篤、篤”聲,如同敲在陳默緊繃的神經(jīng)上?!爸砸呀?jīng)被你毀了!你還想怎么樣?拿著這些……這些骯臟的東西,去宣揚(yáng)嗎?去滿足你那點(diǎn)可憐的存在感?”她的聲音刻薄而尖銳,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針。
“我……”陳默想開口,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視野中央那個模糊的黑色剪影開始扭曲、晃動??謶趾蛻嵟谛厍焕餂_撞,懷中的速寫本成了唯一的浮木。
“給我!”許母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猛地伸出手,涂著蔻丹的、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直接抓向陳默懷中的本子!
就在那冰冷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深藍(lán)色封皮的剎那——
“媽!??!”
一聲嘶啞的、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尖利吶喊,如同瀕死的困獸發(fā)出的悲鳴,猛地從門口炸響!
許母的動作猛地頓住,驚愕地回頭。
門口的光影里,許知言扶著門框,劇烈地喘息著。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毛衣,頭發(fā)凌亂,臉色慘白得像一張揉皺的紙,嘴唇毫無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那雙曾經(jīng)蒙塵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地盯著她的母親,盯著那只伸向陳默的手。
“別碰她!”許知言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喉嚨里擠出來的血沫,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和……反抗?!皠e碰她的東西!那是我的!是我的畫!”
“知言!你瘋了?!”許母難以置信地厲聲呵斥,試圖用慣常的威嚴(yán)壓下女兒的忤逆,“跟我回去!立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
“不!”
許知言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打斷了母親的話。她踉蹌著沖進(jìn)畫室,像一道決堤的洪流,帶著一種同歸于盡般的慘烈,猛地撞開了母親伸向陳默的手!巨大的沖力讓許母一個趔趄,高跟鞋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銳響。
“你還要怎樣?!”許知言擋在陳默身前,張開雙臂,像一個脆弱卻固執(zhí)的屏障。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沖刷著她慘白的臉頰,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卻字字泣血,“你刪了我的畫!你把我關(guān)起來!你讓我在所有人面前像個笑話!你還要拿走我最后一點(diǎn)東西嗎?!那是我畫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是我的心……”她哽咽著,巨大的悲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身體劇烈地顫抖,“……是我的心記住的!你憑什么拿走?!你憑什么?!”
她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單薄的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下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下一秒,她抄起旁邊畫架上放著的一罐廢棄的、粘稠的深紅色油畫顏料(也許是赭石?),像握著最后的武器,高高舉起,對準(zhǔn)了驚怒交加的母親!
“你再碰一下……你再碰一下試試!”她的聲音嘶啞,眼神狂亂,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玉石俱焚的瘋狂。粘稠的顏料從罐口邊緣滴落,如同凝固的血液。
畫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許知言粗重破碎的喘息聲,和顏料滴落在地板上的“啪嗒”輕響。
許母僵在原地,涂著精致妝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震驚、憤怒、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女兒眼中那陌生而瘋狂的火焰灼傷的、極細(xì)微的恐慌。她看著許知言手中那罐象征著毀滅的顏料,看著女兒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決絕,看著那個蜷縮在角落、緊抱著速寫本、已然被黑暗吞噬的陳默。
時間在窒息的對峙中凝固。
許母涂著蔻丹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蜷縮了一下。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那些精心維持的、代表權(quán)威和掌控的線條,在女兒瘋狂的眼神和那罐粘稠的紅色顏料前,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無法掩飾的裂痕。震驚、憤怒、被冒犯的暴怒在她眼底翻騰,但更深層的地方,一絲極細(xì)微的、被某種超出掌控的陌生力量擊中的恐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kuò)大。
她死死地盯著許知言??粗畠簯K白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看著她劇烈起伏的瘦削肩膀,看著她握著顏料罐、因?yàn)橛昧Χ腹?jié)青白、微微顫抖的手。那罐粘稠的深紅,像凝固的血,更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映照著她自己此刻的狼狽和……失敗。
“好……好……”許母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失去了平日的冰冷平穩(wěn),帶著一種被挫敗后強(qiáng)行壓抑的顫抖和難以置信的荒謬感,“許知言……你真是……出息了!”最后幾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充滿了冰冷的失望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痛楚。
她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個幾乎虛脫的女兒,更不再看角落里抱著速寫本的陳默。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會玷污了她的視線。她挺直了背脊,用一種近乎僵硬的、維持最后尊嚴(yán)的姿態(tài),猛地轉(zhuǎn)身。
高跟鞋踩在陳舊的地板上,發(fā)出沉重而尖銳的“篤、篤”聲,如同敲在人心上的喪鐘。她一步一步,走向門口。每一步都帶著山雨欲來的壓抑和冰冷的余怒。
“從今天起,”走到門口,她沒有回頭,冰冷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冰凌,砸在死寂的空氣里,“你不再是我女兒。你的前途,你的死活……你自己負(fù)責(zé)?!痹捯袈湎?,她決絕地跨出門檻,身影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中,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宣言在畫室里回蕩,還有那漸行漸遠(yuǎn)、如同喪鐘般的高跟鞋聲。
“砰!”
畫室的門,被她從外面狠狠摔上。巨大的聲響震得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隨著那聲巨響,許知言緊繃到極致的那根弦,“錚”地一聲,斷了。
高舉著顏料罐的手臂頹然垂落?!斑旬?dāng)!”沉重的金屬罐砸在地板上,深紅色的粘稠顏料如同骯臟的血漿,猛地濺開,染紅了她單薄的毛衣下擺和一小片地板。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整個人軟軟地向下滑倒。
“知言!”陳默的心臟猛地一縮,顧不上懷里的速寫本和眼前濃重的黑暗,憑著聲音的方向和剛才模糊的記憶,猛地向前撲去!
黑暗徹底降臨了。
視野里最后一點(diǎn)模糊的光影,在許母摔門而去的瞬間,如同被掐滅的燭火,“噗”地一聲,徹底陷入了無邊無際、沉重粘稠的、沒有一絲光亮的墨黑。絕對的、徹底的黑暗。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沒有門窗的盒子,瞬間將她吞噬。
她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聲音,氣味,觸感,變得更加尖銳。
她撲過去的方向,撞到了一個溫?zé)岬摹㈩澏兜纳眢w。她慌亂地伸出手,摸索著。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沾著濕滑顏料的毛衣布料,然后是冰涼的手臂皮膚,最后,摸到了一張濕漉漉的、布滿淚痕的臉頰。
“知言?知言!”陳默的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手指慌亂地?fù)徇^許知言的臉,觸手一片冰涼和濡濕的淚水。許知言的身體在她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被狂風(fēng)撕碎的葉子,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
“走……走了……”許知言的聲音細(xì)若游絲,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和茫然,“她……不要我了……” 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被徹底拋棄的空洞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陳默緊緊抱著她,雙臂用力地環(huán)住她冰冷的、顫抖的身體。許知言身上濃烈的松節(jié)油氣味、顏料刺鼻的味道、還有眼淚的咸澀,混合著畫室陳年的灰塵氣息,充斥著她的鼻腔。她看不見,但她能感覺到懷里身體的單薄和脆弱,能感覺到那洶涌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肩膀,能感覺到那深入骨髓的絕望和寒冷。
“沒事了……沒事了……”陳默的聲音沙啞,一遍遍地重復(fù)著,像是在安撫許知言,也像是在說服自己。她摸索著,將一直緊緊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本深藍(lán)色的速寫本,塞進(jìn)了許知言冰冷的手中?!澳愕摹愕漠嫛谶@里……”
許知言的手指觸碰到那熟悉的、粗糙的封面,渾身猛地一顫。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更加用力地蜷縮進(jìn)陳默的懷里,壓抑的嗚咽終于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蘼曉诳諘缢兰诺漠嬍依锘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充滿了被碾碎又強(qiáng)行拼湊的痛楚。
陳默抱著她,下巴抵在她沾著顏料和淚水的發(fā)頂。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懷里是另一個同樣在黑暗中崩潰的靈魂。她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心跳,能感受到許知言滾燙的淚水,能聞到顏料、松節(jié)油和絕望的氣息。
時間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懷里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許知言的身體依舊在細(xì)微地顫抖,但不再那么劇烈。她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陳默摸索著,扶著墻壁,極其緩慢地抱著許知言站起來。她的動作很小心,因?yàn)榭床灰?,每一步都帶著試探。許知言像一具失去靈魂的木偶,任由她半扶半抱著。
“我們……離開這里?!标惸穆曇粼诤诎抵许懫穑瑤е环N不容置疑的平靜。她摸索到那本掉在地上的速寫本,將它塞進(jìn)許知言懷里。
兩個身影,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摸索著畫室的門框,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出了這片彌漫著顏料、淚水、絕望和陳腐氣味的空間。走廊的聲控?zé)粢驗(yàn)槟_步聲而亮起慘白的光,但這對陳默而言,毫無意義。她的世界,已經(jīng)徹底沉入了無光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