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我在空畫室撞見學(xué)生會主席許知言。
>她正跪在地上,虔誠地描摹一張女體素描。
>畫中人左耳的星形胎記,和我的一模一樣。
>顏料打翻時她顫抖著撕畫:“別看…求你?!?/p>
>后來全校直播元旦晚會,鋼琴獨奏的許知言突然停下。
>大屏幕切換成365張我的速寫——從走廊奔跑的瞬間到偷吃草莓的側(cè)影。
>她對著麥克風(fēng)輕笑:“陳默同學(xué),你愿意當(dāng)我的專屬模特嗎?”
>我握緊口袋里的診斷書:視網(wǎng)膜色素變性,還剩三個月視力。
雨水敲打窗玻璃的聲音沉悶又固執(zhí),像誰在耳邊絮絮叨叨抱怨個沒完。我攥著那張薄薄的轉(zhuǎn)學(xué)通知單,指腹蹭過光滑的紙面,留下一點潮濕的汗?jié)n??諝饫飶浡还申惻f木頭、顏料和灰塵混合的味道,有些嗆人,卻又奇異地帶著點讓人安心的腐朽感。大概是這棟老藝術(shù)樓特有的氣息。
開學(xué)第一天就撞上這么一場沒完沒了的大雨,實在算不上什么好兆頭。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我濕透的球鞋踩在磨損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黏糊糊的聲響。白熾燈管在頭頂嗡嗡低鳴,光線慘白,把墻壁上那些褪了色的、風(fēng)格各異的舊畫作映照得更加斑駁,像一張張沉默而疲憊的臉。
應(yīng)該是在三樓。通知單上寫著“高二(三)班”,可我好像走錯了方向。藝術(shù)樓的結(jié)構(gòu)像個迷宮,走廊七拐八繞,兩旁的門都緊閉著,門牌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濕透的校服外套緊貼在背上,又冷又重,頭發(fā)黏在臉頰和脖子上,狼狽極了。
雨聲之外,似乎還有別的什么聲音。很輕,斷斷續(xù)續(xù),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我停下腳步,側(cè)耳細聽。那聲音……像是壓抑的抽泣。來自走廊盡頭那扇虛掩的門。
門牌斜掛著,字跡被蹭掉了一大半,隱約能辨出個“畫”字。一絲微弱的光線從門縫里漏出來,在地面投下一道狹長的、顫抖的光痕。
鬼使神差地,我放輕了腳步,一點點挪過去。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帶著細小顆粒的門板,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眼睛湊近那道縫隙。
光線的來源是一盞孤零零的落地畫燈,慘白的光暈像聚光燈一樣,打在畫室中央一小片區(qū)域。而那片光的中心——
一個人影跪在地上。
是許知言。
全校聞名的學(xué)生會主席,永遠掛著無可挑剔的溫和微笑、站在主席臺上字正腔圓發(fā)言的許知言。老師口中品學(xué)兼優(yōu)的典范,同學(xué)眼里高不可攀的星辰。
此刻,她卻以一種近乎匍匐的姿態(tài)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的長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小巧的下巴繃得死緊,還有……一滴正順著下巴尖滑落的、在燈光下折射出刺眼光芒的水珠,砸在她面前攤開的素描紙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沒發(fā)出聲音,肩膀卻在劇烈地、無聲地聳動。那壓抑到極致的抽泣,就是從她緊咬的牙關(guān)里漏出來的。整個空曠的畫室,只有畫筆劃過粗糙紙面時沙沙的、急促又專注的聲響,和她沉重而破碎的呼吸。
她在畫什么?
我的視線越過她顫抖的肩膀,投向鋪在地上的那幾張巨大的素描紙。
線條。
狂野的、糾纏的、仿佛帶著灼熱溫度的線條。它們不再勾勒靜物或風(fēng)景,而是大膽地、赤裸地描摹著一具人體的輪廓。那是一個女性的軀體,線條流暢而富有力量,充滿了某種原始的生命力。姿態(tài)舒展又帶著點脆弱,像一株在黑暗里努力生長的藤蔓。
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些充滿張力的線條,掠過圓潤的肩膀,滑過起伏的腰線,最終停駐在畫中人的左耳輪廓上。
那里,被極其精細、極其用心地描繪著一個形狀——一顆小小的、不規(guī)則的星形。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我的四肢百骸,頭皮一陣發(fā)麻。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抬手,指尖顫抖著摸向自己左耳耳廓的后方。那個位置,皮膚底下,有一個從出生起就帶著的、小小的星形胎記。隱秘,獨一無二。
畫上的人,是我?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得肋骨生疼。呼吸徹底停滯,血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震驚、恐懼、一種被徹底扒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恥感,還有一絲無法言喻的、荒謬的……悸動?亂七八糟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瞬間將我淹沒。
腳下不受控制地挪動了一下,鞋底蹭在粗糙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刺啦”一聲極其突兀的輕響。
跪在地上的許知言猛地一僵。
時間仿佛凝固了。畫室里那沉重的呼吸聲和畫筆的沙沙聲驟然消失。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械般,一點一點地抬起頭,轉(zhuǎn)向門縫的方向。
燈光下,那張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睛卻紅得嚇人,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恐懼、絕望、狼狽和一種被徹底洞穿的驚惶。她臉上的淚痕還沒干,在燈光下閃著濕漉漉的光。平日里溫婉沉靜的面具徹底碎裂,只剩下最赤裸裸的恐慌。
她的目光,隔著那道狹窄的門縫,直直地撞進了我的眼底。
世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聲還在固執(zhí)地敲打。許知言那雙通紅的、被恐懼徹底攫住的眼睛,像兩枚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我臉上??諝庹吵淼萌缤痰哪z,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肺葉,帶來尖銳的疼痛。
“誰?!”
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瀕死的驚懼,猛地刺破了凝固的空氣。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生銹的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我腦子里最后那根弦。
本能接管了一切。
逃!
身體比大腦更快反應(yīng),我猛地向后一縮,腳跟狠狠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顧不上疼痛,轉(zhuǎn)身就想跑。走廊盡頭慘白的燈光在眼前晃動,濕透的校服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
“別跑!”
身后傳來一聲更急促、更撕裂的呼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緊接著是畫室里一連串混亂的巨響——畫架被帶倒的哐當(dāng)聲,沉重的畫冊砸落在地的悶響,還有顏料罐子滾動的雜亂聲音。
我腳步頓了一下,只是這一下。
“砰!”
畫室的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里面猛地拉開,撞在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許知言沖了出來。
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臉上還掛著縱橫交錯的淚痕,眼睛紅得駭人,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長發(fā)此刻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她身上那件干凈的米白色針織開衫,前襟沾滿了五顏六色的顏料污漬,斑斕刺目。她甚至顧不上穿鞋,赤著腳就追了出來,冰涼的瓷磚地面刺激得她腳趾無意識地蜷縮。
她幾步就沖到我面前,帶著一股顏料和淚水混合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那氣息里裹挾著她巨大的恐慌,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瞬間將我罩住。
“你…你看到什么了?”她急促地喘息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沫,眼神死死地鎖著我,里面是毫不掩飾的、近乎哀求的恐懼,“告訴我!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雙手無措地絞著沾滿顏料的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副狼狽不堪、搖搖欲墜的樣子,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那個光芒萬丈的學(xué)生會主席的影子?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通紅的眼睛里迅速積聚起新的水光,搖搖欲墜。
“求你…”她往前踉蹌了一步,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別說出去…求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看見…” 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尋求一點支撐,卻又在快要碰到時猛地縮了回去,仿佛我是塊燒紅的烙鐵。
就在這時,她身后畫室的門里,傳來“哐啷”一聲清脆又刺耳的碎裂聲。
像是玻璃瓶或者顏料罐之類的東西被打翻了,重重摔在地上。
許知言渾身猛地一顫,如同驚弓之鳥。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那雙被恐懼徹底淹沒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也熄滅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絕望。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回了畫室,動作慌亂得失去了所有章法。
我像被釘在了原地,雙腳沉重得灌滿了鉛。那聲碎裂的脆響像一把冰冷的錐子,鑿開了我僵硬的軀殼。鬼使神差地,我挪動著步子,一點一點靠近了那扇敞開的畫室門,探出頭,再次看向里面。
畫室里一片狼藉。
一個巨大的、裝滿了深紅顏料(也許是朱砂?)的玻璃罐被打翻在地,粘稠猩紅的液體像血液般在地板上肆意蔓延,迅速浸染了散落在周圍的幾張素描紙。刺目的紅色正以驚人的速度吞噬著紙上那些狂野的線條勾勒出的身體輪廓——圓潤的肩膀、起伏的腰線、還有……那顆被精心描繪在左耳后的、小小的星星。
許知言就跪在那片刺目的猩紅中央。
她像是徹底崩潰了,雙手死死抓住那些被顏料浸透、正在變得面目全非的素描紙,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撕扯!紙張被撕裂的聲音“嗤啦嗤啦”地響著,刺耳又絕望。碎紙片混合著黏膩的紅色顏料,沾滿了她的雙手、手臂,甚至濺到了她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像一道道猙獰的血痕。
“別看…別看…”她一邊撕扯著,一邊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fù)地喃喃自語,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和一種瀕死般的哀求,“毀了它…都毀了…不能看…求你了…”
她用力地撕扯著,動作狂亂而絕望,仿佛要親手將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個隱秘而灼熱的靈魂也一并撕碎、埋葬。
猩紅的顏料在她指尖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那些曾經(jīng)充滿生命力的線條,那些關(guān)于身體的秘密,那顆獨一無二的星形,都在她瘋狂的撕扯下,在刺目的紅與破碎的白之間,迅速地、無可挽回地走向湮滅。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松節(jié)油和某種礦石顏料的刺鼻氣味,混合著紙張撕裂的纖維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的氣息。
我站在門口,手腳冰涼,看著那片刺目的猩紅中央,許知言如同獻祭般跪在那里,徒勞地撕扯著那些承載著她最隱秘欲望的紙片。她纖瘦的脊背劇烈地起伏,每一次撕扯都耗盡力氣,散亂的長發(fā)黏在沾著顏料的頸側(cè),狼狽又脆弱。
“毀了…毀了就好了…”她的喃喃自語變成了斷續(xù)的嗚咽,像受傷小獸的低鳴,在空曠的畫室里回蕩,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又彈回我的耳膜。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一種陌生的鈍痛。震驚和恐懼的浪潮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更復(fù)雜的、難以名狀的淤積。她畫了我。用那樣熾熱、那樣不加掩飾的線條。她為此恐懼到崩潰,甚至不惜用這種自毀的方式去抹殺。為什么?
是因為那個胎記?還是因為……畫本身所代表的,那個被藏在完美面具下的、真實的許知言?
我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自己左耳后那個小小的凸起。隔著皮膚,能感受到它微弱的搏動,像一顆被強行按捺住的心臟。它是我的一部分,隱秘而平常,此刻卻像一枚燒紅的烙印,燙得驚人。
畫室里,許知言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力氣似乎耗盡了。她頹然地坐在一片狼藉中,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沾滿了粘稠的紅。那些素描紙大部分已經(jīng)變成了無法辨認的碎片,浸泡在猩紅的顏料里,像一灘凝固的血。只有幾片較大的碎屑還漂浮著,上面殘留著扭曲的線條,依稀能看出一點人體的弧度。
她低著頭,肩膀還在無法控制地小幅度顫抖。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她的臉,只露出一點尖削的、慘白的下巴。
我該走了。撞破了別人最深重的秘密,一個足以讓那個完美無瑕的許知言徹底崩塌的秘密。留在這里,除了讓彼此的難堪和恐懼無限放大,沒有任何意義。
腳步悄無聲息地向后挪動,濕透的鞋底踩在冰冷的地磚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在我即將退出門口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畫室角落。
那里,靠墻立著一個不起眼的、深棕色的舊畫夾。畫夾的側(cè)袋里,露出一角深藍色硬殼封皮的一小部分。那顏色,那質(zhì)地,和此刻正浸泡在血泊里的那些素描紙一模一樣。
是另一本素描本。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她撕掉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或者,那只是冰山一角?
這個念頭像冰冷的蛇,倏地鉆進腦海。我立刻移開視線,不敢再看。再多停留一秒,都是對她此刻狼狽不堪的尊嚴的踐踏。我強迫自己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沿著來時的走廊,朝著遠處模糊的“高二(三)班”門牌走去。身后,那扇敞開的畫室門像一個無聲的傷口,里面彌漫著顏料、松節(jié)油和絕望的氣息。
走廊依舊空蕩,只有我濕漉漉的腳步聲,孤獨地回蕩在慘白的燈光下。
推開高二(三)班教室門的那一瞬間,里面嗡嗡的嘈雜聲浪像潮水般涌來,瞬間將我從畫室那片死寂的猩紅中抽離。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打量,還有幾分因為遲到被打斷閑聊的不耐煩。
“新同學(xué)?”講臺上一個戴著細框眼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女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目光掃過我還在滴水的頭發(fā)和濕透的校服外套,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陳默?”
“是?!蔽业穆曇粲悬c干澀,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是班主任李老師。位置在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先坐下吧?!崩罾蠋熤噶酥附淌液蠓?,沒再多問,轉(zhuǎn)身繼續(xù)在黑板上寫著什么。
我低著頭,頂著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快步穿過過道。那些目光像細小的針,扎在皮膚上,混合著濕校服帶來的冰冷黏膩感,讓人極度不適。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陽光被厚厚的云層和雨水阻隔,顯得有些陰暗。我拉開椅子坐下,金屬摩擦地面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剛坐下,旁邊就遞過來一包紙巾。我側(cè)過頭,是一個留著齊耳短發(fā)、眼睛圓圓的女生,臉上帶著友善的笑意。
“喏,擦擦吧,都濕透了。”她聲音不大,帶著點自來熟的爽朗,“我叫周小雨。你是轉(zhuǎn)學(xué)生?淋成這樣,真倒霉。”
“謝謝?!蔽医舆^紙巾,抽出一張胡亂擦了擦臉頰和脖子上的水珠,“陳默。”
“陳默?好名字!”周小雨笑嘻嘻地,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哎,你知道嗎?剛才學(xué)生會主席許知言好像也遲到了,臉色難看得嚇人,匆匆跑過去的,連招呼都沒跟門口的值日生打。她平時可是最講究禮節(jié)的,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許知言的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耳膜。我擦臉的動作猛地一頓,紙巾按在臉上,幾乎忘了呼吸。畫室里那片刺目的紅、她絕望撕扯的動作、沾滿顏料的雙手和崩潰的嗚咽……瞬間無比清晰地撞回腦海。指尖殘留的紙巾觸感,竟隱隱帶上了黏膩顏料的錯覺。
“是嗎?”我強迫自己發(fā)出聲音,把紙巾揉成一團攥在手心,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試圖壓住那突如其來的心悸,“可能…有什么事吧?!?/p>
周小雨沒察覺我的異樣,自顧自地八卦著:“誰知道呢!不過她真的好厲害啊,成績好,長得漂亮,人緣也好,簡直就是完美女神!聽說這次元旦晚會的鋼琴獨奏又是她壓軸,大家都期待瘋了……”
“完美女神”四個字像是一記諷刺的重錘,狠狠砸在我心口。我別開臉,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那扇畫室的門,那片猩紅的狼藉,那個跪在顏料和碎紙中崩潰的身影,與周小雨口中那個光芒萬丈的“女神”形象劇烈地割裂著,在我腦中反復(fù)交疊、撕扯。
接下來的課,講臺上老師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膜,模糊不清地灌進耳朵。黑板上白色的粉筆字跡在眼前晃動、變形,最終都幻化成了那些狂野的、糾纏的線條——勾勒著肩膀、腰肢、還有耳后那顆小小的星星。線條被猩紅的顏料吞噬,又被一雙沾滿紅漬的手瘋狂地撕碎。
“陳默?陳默同學(xué)!”
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不悅,像冰錐一樣刺穿了我混沌的思緒。
我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帶著疑惑和一絲看好戲的意味。講臺上,李老師皺著眉,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盯著我:“剛才的問題,你重復(fù)一遍?!?/p>
問題?什么問題?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些刺目的紅和絕望的嗚咽在盤旋。
教室里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像是被無形的耳光扇過。
“上課專心點!”李老師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沒再追問,轉(zhuǎn)身繼續(xù)講課,但那不滿的氣息清晰地彌漫開來。
我低下頭,死死盯著攤開的空白筆記本,指甲用力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驅(qū)散腦海中那些混亂的畫面。許知言那雙被恐懼徹底淹沒的通紅眼睛,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午休的鈴聲像是救命的繩索。我?guī)缀跏堑谝粋€沖出教室,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透口氣。食堂里人聲鼎沸,飯菜的油膩氣味混合著潮濕的體味,讓人更加煩躁。我端著餐盤,目光下意識地在攢動的人頭中搜尋。
沒有。
那個熟悉的身影沒有出現(xiàn)在她慣常坐的、靠窗的、光線最好的那個位置。
心里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別的什么。我端著幾乎沒動過的餐盤,在泔水桶前倒掉,轉(zhuǎn)身離開喧囂的食堂。
下午的課依舊煎熬。那些線條和紅色固執(zhí)地盤踞在腦海。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xí)課,教室里彌漫著一種昏昏欲睡的安靜。我攤開練習(xí)冊,試圖用公式和題目塞滿大腦。
“陳默同學(xué)?”一個刻意壓低的、溫和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
我握著筆的手猛地一抖,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失控的痕跡。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跳動。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許知言站在我的課桌旁。
她換了一身干凈的校服,米白色的襯衫熨帖平整,深藍色的百褶裙一絲不茍。長發(fā)重新梳理過,柔順地披在肩后。臉上甚至還帶著一點薄薄的粉底,恰到好處地掩蓋了之前的蒼白和淚痕。嘴角微微上揚,掛著那種標(biāo)志性的、無懈可擊的溫和笑意,眼神平靜,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潭水。
如果不是我親眼見過她跪在猩紅顏料中崩潰撕扯的樣子,如果不是我的指尖還殘留著擦拭雨水時那微妙的黏膩錯覺,我?guī)缀跻嘈?,畫室里的那一幕,只是我淋雨發(fā)燒產(chǎn)生的恐怖幻覺。
她看起來那么完美,那么無懈可擊,仿佛清晨那場歇斯底里的崩潰從未發(fā)生過。只有她的眼睛——那雙此刻平靜得近乎漠然的眸子里,在與我視線相撞的剎那,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波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迅速被完美的平靜覆蓋。
她將一個深藍色硬殼封皮的筆記本輕輕放在了我的桌角。那封皮的顏色和質(zhì)地,和我在畫室角落里瞥見的那本素描本一模一樣!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目光死死釘在那個筆記本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
“陳默同學(xué),你好?!彼穆曇羝椒€(wěn)柔和,帶著學(xué)生會主席特有的、令人信服的親和力,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的同學(xué)隱約聽到,“我是學(xué)生會主席許知言。歡迎你轉(zhuǎn)學(xué)到我們學(xué)校。這是學(xué)校統(tǒng)一發(fā)的學(xué)生手冊和一些注意事項,我?guī)湍泐I(lǐng)來了?!彼氖种篙p輕點了點那深藍色的硬殼封面,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沒有一絲顏料的痕跡。
周圍幾個埋頭做題的同學(xué)被這溫和的說話聲吸引,抬起頭,好奇地看了過來??吹绞窃S知言,目光里立刻帶上了慣常的仰慕和友好。
“謝謝…許主席?!蔽衣牭阶约旱穆曇舾蓾孟裆凹埬Σ?,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目光無法從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上移開。它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潘多拉魔盒,散發(fā)著無聲的誘惑和冰冷的威脅。
“不客氣?!痹S知言的笑容加深了一些,依舊是完美的弧度,“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者需要幫助的,隨時可以到學(xué)生會辦公室找我?!彼囊暰€短暫地、極其克制地掃過我的左耳方向,快得像錯覺,隨即又落回我的臉上,依舊是溫和的鼓勵。
說完,她微微頷首,姿態(tài)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步履從容地離開了,留下一個無可挑剔的背影。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我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地靠向椅背,后背滲出一層冷汗。教室里細碎的議論聲隱約傳來。
“哇,許主席親自給新同學(xué)送手冊誒,好貼心!”
“不愧是女神,一點架子都沒有。”
“新同學(xué)運氣真好……”
我充耳不聞,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上。它像一個滾燙的烙鐵,放在我的桌角。手指懸在半空,微微顫抖,指尖冰涼。
這里面是什么?真的是學(xué)生手冊?還是……另一個畫滿禁忌線條的世界?一個關(guān)于“我”的世界?
猶豫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最終,一種近乎自虐的沖動壓倒了恐懼。我猛地伸出手,一把將那個深藍色筆記本抓了過來!
硬質(zhì)的封面觸感冰涼。我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猛地掀開了第一頁。
沒有預(yù)想中赤裸的人體線條。
映入眼簾的,是印刷得整整齊齊的鉛字——《青城一中學(xué)生行為規(guī)范守則》。
目錄、校訓(xùn)、管理條例……一行行,一列列,枯燥乏味,規(guī)規(guī)矩矩。
心里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驟然一松,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荒謬的空虛感,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仿佛期待著什么驚心動魄的秘密被揭開,結(jié)果卻只是一本乏善可陳的說明書。
我下意識地快速翻動著紙頁。紙張嘩嘩作響,帶著油墨的味道。
就在翻到接近中間位置時,動作猛地頓住了。
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質(zhì)地明顯不同的紙張,靜靜地夾在書頁之間。
心臟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或者說恐懼)的顫抖,將那張折疊的紙抽了出來。
在課桌的遮擋下,我一點點將它展開。
是一張素描紙。
紙上沒有狂野的線條,沒有赤裸的身體輪廓。
只有一只耳朵。
一只被描繪得極其精細、極其生動的左耳。鉛筆的排線細膩而富有層次,勾勒出耳廓柔和的曲線,耳蝸微妙的轉(zhuǎn)折,耳垂柔軟的質(zhì)感。光影在紙面上流動,仿佛能感受到皮膚下溫?zé)岬难骸?/p>
而在這只耳朵的輪廓后方,那個極其隱秘的位置——被鉛筆以最輕柔、最專注的筆觸,清晰無比地描繪著一顆小小的、不規(guī)則的星形。每一筆都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專注力,將那枚胎記的細微起伏和獨特的形狀,纖毫畢現(xiàn)地捕捉了下來。
沒有身體,沒有面孔。只有這只耳朵,和這顆星。被如此孤立地、如此珍重地呈現(xiàn)在紙上。
紙張的右下角,用同樣纖細的鉛筆,寫著一行小字:
「對不起。請…忘掉?!?/p>
字跡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克制,甚至能看出筆尖劃過紙面時細微的猶豫和停頓。
我盯著那張紙,盯著那只被剝離出來的耳朵和那顆被無限放大的星形胎記,盯著那行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對不起”和“忘掉”。
血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臉頰滾燙,耳朵卻冰涼一片。仿佛那只被畫在紙上的耳朵,正隔著紙頁,無聲地、灼熱地凝視著我。
忘掉?
那畫室里彌漫的顏料氣味、絕望的撕扯、猩紅的狼藉、還有此刻這張紙上無聲的、精準(zhǔn)的凝視……像烙印一樣刻進了腦子里,怎么忘掉?
我猛地將那張素描紙重新折好,幾乎是慌亂地塞回學(xué)生手冊里,然后“啪”地一聲合上那深藍色的硬殼封面。響聲在自習(xí)課相對安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些突兀,引來旁邊周小雨疑惑的一瞥。
“怎么了?”她小聲問。
“沒什么?!蔽伊⒖袒卮穑曇艨嚨糜悬c緊,迅速將筆記本塞進了桌洞最深處,像是要埋葬一個燙手的秘密。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封皮,卻仿佛被殘留的鉛筆痕跡灼了一下。
那天之后,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開始在空氣里蔓延。我和許知言之間,隔著一層薄而脆的冰面,下面暗流洶涌。她依舊是那個完美無瑕的學(xué)生會主席,出現(xiàn)在每一個需要她的場合,笑容溫婉,舉止得體,處理著繁雜的校務(wù),籌備著即將到來的元旦晚會。而我,是那個沉默寡言、存在感稀薄的新轉(zhuǎn)校生。
我們心照不宣地避開所有可能產(chǎn)生交集的空間。走廊相遇,她的目光會極其自然地滑向別處,或者落在某個虛空點,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我則在她出現(xiàn)的瞬間就垂下眼瞼,盯著自己的鞋尖或手中的書本。沒有言語,沒有眼神交流,只有擦肩而過時帶起的微弱氣流,和彼此身體瞬間的僵硬。
然而,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卻如影隨形,越來越清晰。
在擁擠的食堂排隊打飯時,總覺得后背有一道目光黏著,猛地回頭,卻只看到攢動的人頭和許知言坐在遠處窗邊、低頭安靜吃飯的側(cè)影。
課間趴在走廊欄桿上透氣,無意間抬頭,會瞥見對面教學(xué)樓某扇敞開的窗戶后,似乎有人影一閃而過,快得像錯覺。
最清晰的一次,是體育課自由活動。我因為生理期請假,獨自坐在操場看臺最角落的陰影里發(fā)呆。操場上很喧鬧,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奔跑的腳步聲,同學(xué)們的呼喊笑鬧聲混雜在一起。陽光很好,曬得水泥臺階有些發(fā)燙。
就在我百無聊賴地撥弄著腳邊一株枯黃的雜草時,那種被凝視的感覺又來了。強烈得無法忽視。我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向視線的來源——操場對面,靠近藝術(shù)樓的那一排高大的香樟樹。
濃密的樹蔭下,一個人影背靠著粗糙的樹干,半隱在斑駁的光影里。距離有些遠,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對方手里似乎拿著一個深色的硬皮本子,一支筆在上面快速地移動著。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那人影身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雖然看不清臉,但那挺直的背脊,沉靜的姿態(tài),還有那頭熟悉的、柔順的長發(fā)……
是許知言。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中的筆在紙上游走。陽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cè)臉輪廓,柔和而沉靜,與畫室里那個崩潰絕望的她判若兩人。她在畫什么?畫操場上奔跑的同學(xué)?還是……畫這個角落里的我?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心臟。我?guī)缀跏橇⒖痰拖骂^,將臉埋進膝蓋,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道遙遠卻灼熱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一種混雜著羞恥、惱怒和一絲隱秘悸動的復(fù)雜情緒在心底翻騰。
她到底想干什么?那本深藍色的素描本里,除了那只耳朵,還藏著多少張“我”?多少種角度的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