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墨香里的傳承
秋雨淅淅瀝瀝打在青瓦上，書齋里彌漫著淡淡的樟木香氣。凌硯坐在書桌前，指尖摩挲著書架最高層的紫檀木匣，雨聲混著木匣里殘本的呼吸，像在低聲訴說著未完的故事。
流浪貓蜷在他的靛藍(lán)長衫上，尾巴偶爾掃過袖口的金箔粉末，在燈光下?lián)P起細(xì)碎的光。凌硯翻開那本民國詩集，夾在《鹿鳴》頁的白玉蘭花瓣早已干透，卻依然留著淡淡的清香。他忽然想起蘇老先生說的“文字要有人情味”，便拿起毛筆，在花瓣旁畫了只銜著書簽的小鳥，書簽上寫著“硯心”二字。
畫完才驚覺，這習(xí)慣早已成了自然。從給雎鳩畫領(lǐng)帶，到給異獸畫圍巾，再到如今這只銜著書簽的小鳥，那些藏在襯頁里的小插畫，原來是他對“硯心書齋”最溫柔的回應(yīng)，是連遺忘都無法抹去的傳承。
“叩叩叩?！?/p>
敲門聲被雨聲沖淡，顯得格外輕緩。凌硯抬頭時，看見門口站著個穿中山裝的老人，手里抱著個用牛皮紙包著的卷軸，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門檻上，暈開小小的水痕。
“請問是凌硯先生嗎？”老人的聲音帶著書卷氣，“我從老街坊那里聽說，您能修復(fù)古籍？”他將卷軸放在桌上，牛皮紙被雨水浸得有些發(fā)潮，“這是家傳的《蘭亭序》摹本，受潮起了褶皺，怕是……”
凌硯的目光落在卷軸上，指尖的金箔粉末輕輕顫動。還沒觸碰，就有熟悉的記憶順著空氣飄來：宣紙的纖維紋理、墨汁干透的微響、還有……筆尖懸在紙上時，那句被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沉腕，提鋒，心正筆才正”。
他捏起銅制鑷子，小心翼翼地掀開牛皮紙的一角。卷軸邊緣的宣紙果然起了褶皺，卻依然能看清摹本上的字跡，筆鋒間的彎鉤與他寫“硯”字的習(xí)慣隱隱相合。指尖剛觸到卷軸，溫暖的記憶便涌了上來：
書齋的晨光里，蘇老先生握著他的手臨摹《蘭亭序》，筆尖在宣紙上流淌，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文字：“羲之的字藏著風(fēng)骨，你看這‘之’字，每次寫法都不同，卻都有魂。修書也一樣，要懂字的魂，才能補(bǔ)它的痕。”
凌硯的動作頓了頓。這次沒有偏頭痛，只有清晰的暖意——原來他修復(fù)古籍時那份近乎執(zhí)拗的耐心，不是憑空而來，是童年在書案前，看著蘇老先生用一整天時間修補(bǔ)一頁殘紙時，悄悄刻進(jìn)骨子里的習(xí)慣。
“這摹本……”老人忽然說，“是我祖父年輕時從‘硯心書齋’求來的，上面有蘇老先生的題跋?！彼钢磔S末端，“只是受潮后模糊了，我翻遍了資料，也沒找到蘇先生的筆跡對照……”
凌硯的呼吸微微一滯。他用鑷子輕輕挑起卷軸末端的宣紙，果然在角落發(fā)現(xiàn)了模糊的題跋，雖被潮氣暈染，卻依然能辨認(rèn)出“硯心”二字的輪廓，筆鋒間的力道與《永樂大典》殘本的朱批如出一轍。
“我能修好?！绷璩庉p聲說，左眼尾的疤痕在燈光下微微上揚(yáng)，“不僅能撫平褶皺，還能讓題跋重現(xiàn)?！彼麖姆及锶〕雒撍釀~制鑷子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鑷子尖的“硯”字與題跋的筆鋒遙遙相對，“您祖父……是不是常去‘硯心書齋’？”
老人的眼睛亮了起來：“是?。∽娓刚f蘇先生是真正的讀書人，不僅修書，更修心。”他從隨身的布袋里掏出個舊硯臺，“這是祖父當(dāng)年從書齋請的，說上面有蘇先生的手溫。”
硯臺是常見的端硯，邊緣卻刻著小小的云紋，與紫檀木匣的紋路隱隱相合。凌硯的指尖觸到硯臺時，記憶碎片再次清晰：蘇老先生在硯臺上磨墨，墨條轉(zhuǎn)動的弧度里藏著節(jié)奏，他說：“磨墨如修行，急不得，躁不得，得等墨汁自己醒過來。”
“您看這硯臺的云紋，”凌硯輕聲說，拿起銅制鑷子指著紋路，“與我這鑷子的‘硯’字，是不是同源？”他忽然明白，所謂文脈，從不是孤孤單單的文字，是硯臺的紋路、鑷子的刻字、筆跡的彎鉤，是藏在時光細(xì)節(jié)里的、代代相傳的溫柔。
老人湊近了看，忽然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像！太像了！祖父說蘇先生的字有魂，原來真的能認(rèn)出來！”他的掌心有些顫抖，“先生，您能不能……能不能在修復(fù)好的摹本上，也題幾個字？就像當(dāng)年蘇先生那樣?！?/p>
凌硯低頭看著桌上的《蘭亭序》摹本，忽然想起自己在相冊扉頁寫的“有些重量，比時光更長久”，在手稿襯頁畫的銜墨小貓，在木匣里補(bǔ)的書案人影。那些不經(jīng)意間的舉動，原來都是在延續(xù)“硯心書齋”的文脈，是他對“守書人”這個身份最無聲的應(yīng)答。
“好。”凌硯點頭，左眼尾的疤痕揚(yáng)起溫柔的弧度，“我題‘文脈不絕’四個字吧?！彼闷鹈P，在宣紙上試了試筆，墨汁暈開的瞬間，與記憶里蘇老先生的筆鋒完美重合。
雨還在下，書齋里只剩下鑷子夾取工具的輕響，和老人偶爾響起的、帶著嘆息的回憶。凌硯看著摹本上漸漸重現(xiàn)的題跋，忽然明白所謂“治愈他人卻難自愈”的宿命，早已在這些溫暖的記憶里悄悄化解——當(dāng)他用金箔為別人的記憶補(bǔ)痕時，自己的童年碎片也正順著墨香，重新拼湊成完整的過往。
暮色漸濃時，老人帶著期待的笑意離開。凌硯將《蘭亭序》摹本小心地壓在鎮(zhèn)紙下，窗外的雨聲漸漸輕了，書齋里只剩下墨香與舊紙味交織的氣息。他拿起那方舊硯臺，在燈光下磨起墨來，墨條轉(zhuǎn)動的弧度里，藏著跨越時光的溫柔。
磨好的墨汁泛著溫潤的光澤，凌硯提筆在宣紙上寫下“硯心書齋”四個字。筆尖落下的瞬間，他忽然笑了——左眼尾的疤痕在燈光下微微發(fā)亮，那些被遺忘的童年，那些燃燒的過往，終究在墨香里找到了歸宿。而屬于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