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韓立看著她眼中翻涌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握著她的手微微收緊,
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已向天道請了‘長假’。
”他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露出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又帶著某種解脫意味的弧度,“此身,此魂,此世,
只做一件事——守護(hù)墨彩環(huán),做她一個人的丈夫,陪她看盡這人間煙火,共赴百年之約。
”墨彩環(huán)徹底怔住了。巨大的沖擊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憤怒、怨恨、委屈,
在這一刻都被一種更加強(qiáng)烈、更加荒謬的洪流沖垮了。仙人……為了她……甘愿舍棄仙途,
做一介凡人?就在她心神劇震、無法思考之際,韓立的另一只手探入懷中。他取出一樣?xùn)|西。
那并非什么光華四射的仙家寶物。
只是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泛黃、甚至帶著明顯水漬蟲蛀痕跡的紙。
紙張的質(zhì)地古老而脆弱,上面布滿了歲月的斑駁。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泛黃的紙展開,
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稀世珍寶?;椟S的燈光下,墨彩環(huán)的目光觸及紙上的內(nèi)容,
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瞬間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徹底停滯了!那紙頁雖舊,
字跡卻依舊清晰可辨,是端正而熟悉的簪花小楷,帶著女子特有的娟秀。而上面書寫的內(nèi)容,
更是如同開啟前世記憶的鑰匙,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狠狠撞開了她塵封的心門!
那竟是她前世……親手寫下的婚書!“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
匹配同稱……謹(jǐn)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
載明鴛譜……”熟悉的詞句映入眼簾,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她的眼睛。
婚書的末尾,是她親手寫下的名字——墨彩環(huán)。而在她的名字旁邊,
赫然是另一個力透紙背、帶著遒勁風(fēng)骨的簽名——韓立!落款處的時間,
正是她前世纏綿病榻、望眼欲穿的那個深秋……韓立遠(yuǎn)走求仙之前!
“這……這……”墨彩環(huán)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尖冰冷,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前世所有的委屈、期盼、絕望,都隨著這張泛黃的婚書洶涌而至!她記得!她當(dāng)然記得!
那是她鼓起畢生勇氣,在病榻之上,用盡最后的心力寫下的!她托人輾轉(zhuǎn)送出,
卻如同石沉大海,再無回音!她以為……她以為他根本不屑一顧,早已棄之如敝屣!
“你……你收到了?”她猛地抬頭,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聲音破碎不堪,
“你既然收到了……為什么……為什么不回來?為什么……”為什么不給我一個答案?
哪怕只是一個拒絕!韓立看著她眼中那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悲傷和質(zhì)問,
握著婚書的手也微微顫抖。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深邃的眼眸里,
終于流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濃烈到極致的痛楚和悔恨?!笆盏搅??!彼穆曇舻统辽硢?,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收到時……我已身在萬萬里之外,
一處絕靈死地……身受重創(chuàng),
仙基幾近崩毀……那封婚書……是我在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念想……”他深吸一口氣,
仿佛那段記憶依舊帶著噬骨的痛楚:“待我九死一生脫困,
拼盡一切趕回……墨府……”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艱澀得如同砂礫摩擦,
“卻只見……新墳一座……”后面的話,他再也說不下去。
只是那眼中翻涌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痛悔和絕望,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那是一個仙人遲到了數(shù)百年、卻依舊痛徹心扉的悔恨。墨彩環(huán)呆呆地看著他,
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楚。前世那錐心刺骨的絕望,
臨終前那口咽不下的怨氣……在這一刻,仿佛被另一種更加沉重、更加無解的悲傷所取代。
原來……他收到了。他不是拋棄了她,而是……來不及了。遲了。終究是遲了。
數(shù)百年的錯過,仙凡永隔的鴻溝……豈是一張泛黃的婚書,一句遲來的悔恨,
就能輕易抹平的?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掙脫開韓立的手,
踉蹌著站起身,退到墻角,仿佛要離那沉重的過往遠(yuǎn)一點,再遠(yuǎn)一點。她搖著頭,
淚水無聲地滑落,聲音輕得像嘆息,
著絕望的重量:“太遲了……韓立……太遲了……”她指著地上那張承載著兩世情殤的婚書,
又指向韓立,指尖顫抖得厲害:“你看清楚!我不是她了!
我不是墨府那個癡癡傻傻等你到死的墨彩環(huán)了!我是墨彩環(huán)!
一個只想守著這間破面館、安安穩(wěn)穩(wěn)過完這一輩子的墨彩環(huán)!我不需要仙人!不需要長生!
更不需要……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來彌補(bǔ)你的愧疚!”她的眼神充滿了疲憊和抗拒,
像一只受盡傷害、只想縮回自己殼里的蝸牛。韓立緩緩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顯得有些孤寂。他沒有立刻上前,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眼中那份沉重的、想要徹底割裂過往的疲憊?!拔颐靼??!彼穆曇舢惓F届o,
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妥協(xié),“我明白你的抗拒,你的疲憊,你想要的新生?!彼麖澭?,
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將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婚書仔細(xì)地、珍重萬分地重新折疊好,
小心地收進(jìn)懷中,貼著心口的位置放好。仿佛那不僅僅是一張紙,
而是他跨越生死、背負(fù)罪孽也要守護(hù)的珍寶。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頭,
目光澄澈而平靜地迎向墨彩環(huán)充滿戒備和疏離的眼神?!拔也磺竽悻F(xiàn)在就信我,
更不求你立刻原諒?!彼穆曇舻统炼逦瑤е环N奇異的安撫力量,
“我只求你……給我一個機(jī)會。一個留在你身邊的機(jī)會?!彼D了頓,
目光掃過這間簡陋、甚至有些寒酸的小屋,最終落回墨彩環(huán)身上,
眼神里沒有半分仙人的高高在上,只有一片純粹的、屬于凡塵的懇切。
“我不再是什么仙人韓立。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價值不菲、卻與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深色盤扣上衣,
“我只是一個……剛到此地,人生地不熟,連手機(jī)支付都不會用的……普通人。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略顯笨拙的自嘲,
巧妙地化解了剛才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氣氛?!拔摇枰环莨ぷ??!彼粗虱h(huán),
眼神坦蕩而真誠,“老板,你店里……還招伙計嗎?洗碗,掃地,端面……我都可以學(xué)。
工錢……只要一碗清湯面就好?!蹦虱h(huán)徹底愣住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自稱“普通人”、眼神懇切地尋求一份洗碗工作的男人。仙人的高傲呢?
仙人的神通呢?他……他這是在做什么?扮可憐?博同情?荒謬!
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然而,看著他眼中那份認(rèn)真到近乎執(zhí)拗的懇求,
看著他為了留下而徹底放下所有身段的姿態(tài),墨彩環(huán)心頭那堵冰冷的、名為抗拒的墻,
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撬開了一道細(xì)微的裂縫。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酸澀,
悄然彌漫開來。窗外的風(fēng)雨聲似乎小了一些。墨彩環(huán)盯著韓立,足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
小屋里只剩下兩人并不平穩(wěn)的呼吸聲,
還有那張被重新珍藏的婚書所帶來的、無形的沉重感在空氣中彌漫?!跋赐??”她終于開口,
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就憑你這雙手?
”她的目光掃過他骨節(jié)分明、修長干凈的手指,那實在不像一雙會沾滿油污的手。
韓立攤開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坦然地呈現(xiàn)在她面前。那雙手,曾掐訣引動天地靈氣,
曾握劍斬妖除魔,也曾……在絕望的黑暗中緊緊攥著一張寄托了全部念想的婚書。
“我可以學(xué)?!彼貜?fù)道,語氣平靜而堅定,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老板若是不信,
可以先試用。工錢……每日一碗清湯面,管飽即可?!蹦虱h(huán)移開目光,
看向地上散落的金錠,在昏暗中反射著微弱的光。又看看眼前這個為了留下,
甘愿從云端跌落塵埃、只求一碗面的男人。荒謬感依舊存在,
但心底那絲酸澀卻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無聲地暈染開去。她累了。身體剛剛從高燒中掙脫,
精神又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沖擊得疲憊不堪。前世今生的恩怨情仇,像一團(tuán)巨大的亂麻,
讓她只想遠(yuǎn)遠(yuǎn)逃離?!半S你?!彼罱K別過臉,聲音冷淡得像窗外的夜風(fēng),
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疲憊,“地方就這么大,你要睡,自己想辦法。明天……天亮了再說。
”她沒有說“留下”,也沒有說“滾”。這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對于此刻的韓立而言,
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頷首,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光。
他默默地彎下腰,開始收拾地上散落的金錠,動作不急不緩,沉穩(wěn)而安靜。墨彩環(huán)不再看他,
重新裹緊了單薄的被子,背對著他蜷縮在小床上。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意識很快沉入一片混沌。只是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似乎感覺到黑暗中,
有一道溫和而專注的目光,無聲地落在她的背影上,如同無聲的守護(hù)。那一夜,
風(fēng)雨未曾停歇。韓立沒有離開。他安靜地坐在那張唯一的、破舊的木頭方凳上,背脊挺直,
如同老僧入定,又像一尊沉默的守護(hù)石像。狹小的空間里,
只有墨彩環(huán)偶爾翻身時被褥的摩擦聲,和他極其輕微悠長的呼吸。
當(dāng)?shù)谝豢|灰白的天光艱難地透過被雨水打濕的玻璃窗,擠進(jìn)這間小屋時,墨彩環(huán)醒了。
身體奇跡般地恢復(fù)了力氣,除了精神上巨大的疲憊,高燒帶來的痛苦消失無蹤。她坐起身,
下意識地看向角落。那張破舊的方凳上,空無一人。走了?她心頭莫名地一緊,
隨即又涌上一股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失落的情緒。果然……仙人,
怎么可能真的屈尊降貴……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金屬碰撞聲從面館的前廳傳來。墨彩環(huán)披上外衣,赤著腳,
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輕輕推開隔斷的門。灶臺前,
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背對著她。是韓立。他依舊穿著那身深色盤扣的昂貴衣衫,但此刻,
外面卻極不協(xié)調(diào)地罩著她那件洗得發(fā)白、印著“安心面館”字樣的廉價圍裙。
圍裙的帶子在他挺拔的腰身后系成一個有些笨拙的結(jié)。他正微微弓著身,低著頭,
極其專注地看著……水槽里一堆沾滿油污、還沒來得及清洗的碗碟。那專注的神情,
仿佛在參悟什么無上大道。他拿起一塊海綿,又拿起洗潔精瓶子,
似乎在努力回憶著昨晚阿強(qiáng)臨走前隨意演示的動作。然后,
他伸出那雙骨節(jié)分明、曾執(zhí)掌乾坤的手,小心翼翼地擠了一點洗潔精在海綿上,遲疑了一下,
才將手伸進(jìn)油膩膩的冷水里?!皣W啦……”水聲響起。他動作極其生疏,
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笨拙。一個沾著凝固面湯的大碗在他手中滑了一下,差點脫手飛出。
他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托住,才避免了碗碎一地的慘劇。墨彩環(huán)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
清晨微涼的光線勾勒著他專注而略顯笨拙的側(cè)影,那身價值不菲的衣裳被廉價的圍裙包裹,
格格不入?yún)s又透著一種奇異的和諧。他小心翼翼地刷洗著,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rèn)真,仿佛那不是油膩的碗碟,而是需要精心呵護(hù)的寶物。
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墨彩環(huán)的心?;闹嚕?,
甚至有些可笑……可看著他那份認(rèn)真到近乎笨拙的努力,
看著他那雙修長的手浸泡在冰冷的油污里,
為了“一碗面”的工錢而勞作……前世所有的怨懟和委屈,
似乎被一種更加強(qiáng)烈、更加酸楚的情緒沖淡了。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又酸又軟,堵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
看著這個自稱“普通人”的仙人,笨拙地、認(rèn)真地,開始學(xué)習(xí)做一個凡人的第一步。日子,
在一種微妙而全新的節(jié)奏中滑過。安心面館照常開門。
墨彩環(huán)依舊是那個話不多、手腳麻利的老板。只是店里多了一個“伙計”。
韓立的學(xué)習(xí)能力驚人。最初幾天,他笨拙得讓人不忍直視。洗碗時碗碟磕碰是常事,
掃地時常常把灰塵掃到客人腳邊,端面時更是緊張得如同端著炸藥包,生怕湯汁灑出一滴。
他那身與生俱來的清冷氣質(zhì)和笨拙的動作形成巨大的反差,常常引得熟客們善意的哄笑。
“哎喲,小韓啊,你這端面的架勢,比人家練武的還緊張!”張伯每次來都忍不住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