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未央》
在古玩街淘到染血古畫集時，林硯以為只是普通舊書。一只蚊子落上暗紅血跡，他隨手拍死，血痕卻像活物般滲入紙頁。午夜，宣紙里浮出個半透明身影：“吾乃王希孟，因《千里餓殍圖》觸怒天顏……”北宋天才畫師成了他的專屬教師，畫技突飛猛進(jìn)。直到美術(shù)館里，王希孟的指尖穿透莫奈的睡蓮：“此等用光，竟似捕風(fēng)捉影之術(shù)？”每月滴血在古畫集上，那道虛影逐漸凝實(shí)。當(dāng)新辦的身份證遞到王希孟手中，他對著陽光看了又看：“此‘王希孟’，可算重活一世？”
。??????????????????????????????????????????????????????????????????????????? ?血染畫魂
夏夜的風(fēng)裹著白日未散的燥熱，黏糊糊地?fù)湓谀樕稀Ａ殖幈持林氐漠嬀甙?，腳步有些發(fā)沉地拐進(jìn)「四寶齋」旁邊那條更窄、更暗的小巷。
這里是古玩街的「內(nèi)臟」，盤踞著些不成氣候的地攤，燈光稀疏，空氣里混雜著舊書頁的霉味、廉價線香的煙氣，還有若有似無的鐵銹似的腥氣。
他剛從畫室出來，高強(qiáng)度的人體素描課榨干了最后一絲精力，眼皮沉重得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伤奚崂锬仟M小的空間和室友的喧囂更讓人窒息。他需要一點(diǎn)獨(dú)處的安靜，哪怕是在這氣味渾濁、光線曖昧的巷子里漫無目的地游蕩，也好過立刻回去。
目光掃過兩側(cè)攤位上雜亂無章的舊物：缺了口的青花碗碟，蒙塵的銅錢串，褪色的繡片，卷了邊的線裝書……林硯的腳步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攤主是個干瘦的老頭，縮在藤椅里打盹，對生意顯得意興闌珊。地上鋪著一塊辨不出原色的舊絨布，上面隨意堆著幾本舊書冊和幾卷畫軸。
吸引林硯的是一本異常厚重的冊子，比尋常的畫冊大上一圈。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紙板，邊角磨損得厲害，露出里面粗糙的纖維，沒有任何題簽。他俯身，手指觸碰到封面，一種奇異的冰涼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仿佛那不是紙，而是某種溫潤的玉石。他心頭微動，輕輕掀開封面。
內(nèi)頁是泛黃的、厚實(shí)的宣紙，質(zhì)地堅韌，帶著歲月的顆粒感。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鉛筆草圖，筆觸潦草卻異常精準(zhǔn)有力。山川的骨架，屋舍的輪廓，人物的動態(tài)……線條在紙上游走，充滿了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和未完成的焦灼。不是那種供人欣賞的成品，更像是一位畫者思緒奔涌時隨手抓取的靈感碎片，每一筆都帶著呼吸的節(jié)奏。
翻到中間幾頁，林硯的手指頓住了。
幾塊暗紅、近乎褐色的陳舊污漬，不規(guī)則地暈染在紙頁上。它們早已干涸，呈現(xiàn)出一種凝固的、時間沉淀后的沉郁色彩，邊緣滲透進(jìn)紙張的纖維里，形成模糊的邊界。其中一塊尤其大，像一朵凋零的暗色花，覆蓋了小半張紙上的幾道凌亂線條。一股極淡、幾乎難以捕捉的鐵銹腥氣，混合著舊紙的霉味，幽幽地鉆入鼻腔。
「老板，這個？」林硯拿起冊子，聲音在悶熱的空氣里顯得有些干澀。
藤椅里的老頭掀了掀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林硯手中的冊子，又落回他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漠然?！咐蠔|西了，收來就那樣。看著破，紙頭倒還結(jié)實(shí)。喜歡畫畫？」他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
林硯點(diǎn)點(diǎn)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深色的污漬邊緣，紙面的觸感粗糲而真實(shí)?！付嗌馘X？」
老頭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晃了晃，又懶洋洋地合上眼，仿佛篤定這年輕人不會拒絕。
林硯沒再還價。他從畫具包側(cè)袋里掏出有些舊的錢夾，抽出三張顏色暗淡的紙幣遞過去。老頭眼皮都沒抬，只從喉嚨里含糊地「唔」了一聲。林硯將沉甸甸的畫冊塞進(jìn)畫具包，轉(zhuǎn)身融入巷子深處昏黃的光暈里。背后，那幾塊凝固的暗紅，在他背包的陰影下，似乎微微地、不引人察覺地加深了一瞬。
回到租住的頂層小單間，一股混合著松節(jié)油、未干顏料和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空間狹小，一張單人床、一張堆滿畫材和書籍的舊書桌幾乎就占滿了全部。唯一奢侈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戶，此刻敞開著，外面是城市夜晚模糊的光點(diǎn)和遠(yuǎn)處高架橋上流動的車燈尾跡。
林硯將畫具包扔在墻角，把那本沉重的舊畫冊小心地放在書桌唯一還算干凈的一角。他脫下被汗水浸得微潮的 T 恤，隨手搭在椅背上，擰開桌上的小風(fēng)扇。 ?
扇葉嗡嗡轉(zhuǎn)動，攪起微弱的氣流，帶來一絲聊勝于無的涼意，卻驚擾了潛伏在角落的蚊蟲。
一只蚊子，小小的、深色的，被氣流裹挾著，嗡嗡地盤旋起來，像一架迷失方向的微型偵察機(jī)。它目標(biāo)明確，最終落在了那本攤開的舊畫冊上——不偏不倚，就停在那片最大的、暗褐色的污漬中心。
林硯正彎腰在床下翻找拖鞋，眼角余光瞥見了那個落在「污點(diǎn)」上的小黑點(diǎn)。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帶著夏日里被叮咬后積累的煩躁，他反手一巴掌就拍了下去。
「啪！」
聲音清脆地在狹小的房間里響起。
手掌抬起。蚊子的尸體扁扁地粘在掌心，留下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暗紅。然而，林硯的目光卻被畫冊上的景象牢牢吸住。
剛才那一掌拍在蚊子上的力量，似乎也擠壓了它腹中那點(diǎn)新鮮微小的血液。那一點(diǎn)微小的、屬于林硯的鮮紅血珠，正好滴落在畫冊上那片古老、凝固的暗褐污漬之上。
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滴鮮紅的小血珠，并未像落在普通紙張上那樣迅速暈開、滲透。它像一顆小小的、滾燙的紅寶石，落在冰面上，竟沒有立刻融合。緊接著，那凝固了不知多少年的暗褐色污漬，仿佛被這滴新鮮血液注入了某種詭異的活力，邊緣極其細(xì)微地蠕動了一下。
像是干渴的沙漠貪婪地吮吸一滴水，那點(diǎn)新鮮的鮮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那片巨大的、暗沉的陳舊血漬吞噬了進(jìn)去！整個暗褐色的斑塊，在昏暗的臺燈光下，似乎極其短暫地?zé)òl(fā)出一種深沉的、近乎妖異的暗紅光澤，隨即又迅速沉寂下去，恢復(fù)成原先的陳舊模樣，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吞噬只是一瞬間的幻覺。
林硯僵在原地，手還停在半空，掌心那點(diǎn)蚊子的殘骸和微乎其微的血跡變得格外刺眼。一股寒氣，毫無預(yù)兆地從他腳底板直沖頭頂。
房間里風(fēng)扇的嗡嗡聲、窗外遙遠(yuǎn)的車流聲，瞬間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又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實(shí)質(zhì)，只剩下一種空洞的、令人心悸的轟鳴。他死死盯著畫冊上那片毫無變化的污漬，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疼。
是幻覺？是光線？還是……他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那荒誕的念頭。太累了，一定是太累了，加上那詭異的霉味和血銹氣……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不安。時間不早了，明天還有早課。他不再看那本畫冊，草草洗漱后，關(guān)掉了臺燈，只留下小風(fēng)扇還在床頭執(zhí)著地嗡嗡轉(zhuǎn)動。房間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光，給房間里的輪廓鍍上一層模糊的灰藍(lán)。
疲憊像沉重的鉛塊，終于壓過了那點(diǎn)殘余的驚悸。林硯的意識在風(fēng)扇單調(diào)的嗡鳴中漸漸模糊、下沉，墜入無夢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
一種難以言喻的冷意將林硯從沉睡的邊緣硬生生拽了回來。不是空調(diào)的冷氣，也不是夜風(fēng)的涼意，而是一種……陰森的、仿佛從地底深處滲出的寒意，無聲無息地包裹了他的床鋪，透過薄薄的夏被，直往骨頭縫里鉆。
他猛地睜開眼。
房間里并非完全黑暗。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透過那扇小窗，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光斑。就在那片光斑的邊緣，書桌的方向，有什么東西不對。
空氣似乎變得粘稠，光線詭異地扭曲著。書桌上方，那本攤開的舊畫冊所在的位置，正彌漫著一層淡淡的、極不真實(shí)的紅霧。那紅霧不是火焰的暖紅，也不是晚霞的絢爛，而是一種陳舊的、帶著鐵銹和泥土腥氣的暗紅，如同稀釋的血水在空氣中暈開。
林硯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只有眼睛死死地、不受控制地盯向那片紅霧的中心。
紅霧在翻滾，在凝聚，像有生命的暗流在涌動。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就在那片暗紅的光暈中，緩緩地、掙扎般地浮現(xiàn)出來。
起初只是一個朦朧的剪影，隨即輪廓變得清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他穿著一件樣式古舊、寬袍大袖的深色長衫，衣料似乎在漫長的歲月里失去了所有光澤，呈現(xiàn)出一種沉郁的墨色。衣襟和袖口處，有著大片大片、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色洇染，如同盛開的、凝固的死亡之花。那顏色，與畫冊上的污漬如出一轍。
人影的下半身還籠罩在翻涌的紅霧中，顯得縹緲而不穩(wěn)定，如同水中的倒影。但上半身已相對清晰。
那是一個極其俊秀的年輕人，眉眼如畫，鼻梁挺直，薄唇緊抿，下頜線條清晰。只是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近乎透明，仿佛是由月光和寒冰雕琢而成。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時空的疲憊和巨大的、無法消解的悲愴。
林硯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緊接著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想尖叫，喉嚨卻像被堵死的水管，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他想跳起來逃跑，四肢卻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水，動彈不得。
極度的恐懼攫住了他，每一個毛孔都在瘋狂地尖叫。鬼！真的是鬼！那本該死的畫冊……那滴血……
那人影似乎也被林硯這邊劇烈的情緒波動所驚擾。他那空洞茫然的目光，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虛空中聚焦，落到了床上僵如木偶的林硯身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人影透明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度的驚愕和難以置信。
他抬起一只同樣蒼白透明的手，似乎想要指向林硯，或是抓住什么。那只手的袖口，暗紅的血跡尤為刺眼。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那聲音并非通過空氣振動傳播，更像是直接鉆進(jìn)林硯的腦海深處，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卻又奇異地透著一股屬于年輕男子的清越，更糅雜著濃得化不開的、來自遙遠(yuǎn)時空的古韻。
那聲音顫抖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冷的深淵里艱難地擠出來，充滿了無盡的冤屈和痛楚：
「吾……吾乃王希孟！因《千里餓殍圖》觸怒天顏……賜下鴆酒……吾命……休矣！」
「王希孟」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狠狠劈在林硯混亂的腦海?！肚Ю锝綀D》！那個傳說中十八歲就畫出傳世神作，而后神秘消失的北宋天才少年畫師？！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懼的冰層被這石破天驚的身份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打敗認(rèn)知的驚駭和茫然。那《千里餓殍圖》又是什么？賜死？觸怒天顏？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自稱王希孟的虛影，似乎耗盡了凝聚起形體的最后一絲力量。他那雙盛滿了千年悲愴的眼眸，深深地、絕望地看了林硯最后一眼，帶著無盡的不甘和未盡的言語。
下一秒，構(gòu)成他身體的暗紅霧氣猛地一顫，如同被狂風(fēng)吹散的沙畫，驟然失去了支撐。那俊秀而蒼白的容顏，那染血的深衣輪廓，瞬間潰散開來，化作無數(shù)縷細(xì)微的、流動的暗紅色煙塵，絲絲縷縷，如同擁有生命般，朝著書桌上攤開的古舊畫冊倒卷回去。
僅僅一兩個呼吸間，所有的紅霧和煙塵都徹底沒入了那本攤開的書頁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書桌上，那本畫冊靜靜地躺著，在窗外微光的映照下，封面和書頁上的暗褐色污漬顯得格外沉郁。其中那塊最大的污漬，在剛才虛影浮現(xiàn)的位置，顏色似乎……比之前更深邃了一分，如同一個沉默的、剛剛飽飲了某種養(yǎng)料的傷口。
「王希孟？那個北宋的王希孟？他說《千里餓殍圖》……賜死……」
混亂的念頭如同沸騰的開水，在他腦子里翻滾沖撞。此刻他有一種更強(qiáng)烈的沖動——逃離這間被詛咒的屋子——驅(qū)使著他。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床上滾下來，膝蓋撞在床沿也渾然不覺痛楚，踉蹌著撲到門邊，手指哆嗦著摸索到冰冷的門把手，用力一擰——
門鎖紋絲不動！
林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恐懼瞬間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他更加用力地擰動、搖晃，甚至用肩膀去撞那扇老舊的木門。哐當(dāng)！哐當(dāng)！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但門板只是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鎖舌牢牢地卡在鎖槽里，仿佛被焊死了一般。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流進(jìn)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他被困住了！和那本……那本東西在一起！
就在他近乎絕望地再次撞擊門板時，那個冰冷、嘶啞、帶著濃重古韻的聲音，再一次毫無征兆地、直接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生人……勿懼……」
林硯的動作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他猛地回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聲音的來源，赫然是書桌的方向。那本攤開的畫冊上，暗紅的污漬似乎有微光流轉(zhuǎn)。這一次，虛影并未完全凝聚成形，只有一團(tuán)極其稀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霧氣，在畫冊上方尺余高的地方緩緩盤旋、扭動，如同一個微型的、活著的漩渦。霧氣中心，兩點(diǎn)微弱的光芒若隱若現(xiàn)，如同黑暗中野獸的瞳孔，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和……懇求？
「吾非厲鬼索命……乃一縷……殘魂……困于斯冊……」 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是耗費(fèi)了巨大的力氣，帶著靈魂撕裂般的痛苦。?
「血……汝之血……與吾舊創(chuàng)共鳴……方得暫現(xiàn)……」 霧氣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仿佛在忍受著某種無形的煎熬。
「《千里餓殍圖》？」林硯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懼和一絲瘋狂的好奇，「宋徽宗……賜死了你？就因?yàn)橐环?？！?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試圖用這荒謬的問題來對抗眼前的詭譎。
那盤旋的霧氣猛地一滯，兩點(diǎn)微弱的光芒驟然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戳中要害的傷口。一股更為深沉、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的悲愴與怨憤，如同無形的潮水般從那霧氣中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房間。
「……是。」 那聲音變得更加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浸滿了血淚?！肝帷晟俚弥荆啥鳌瓰樘熳幼鳟??！督健贰眯摇Ｈ弧垡娒裆虮?，餓殍……遍野！汴梁城外……新墳疊舊?！?霧氣劇烈地翻滾，幻化出模糊的、令人心悸的影像：倒斃路旁的枯瘦身影，插著草標(biāo)賣兒鬻女的婦人，渾濁眼中最后一點(diǎn)絕望的光……
「吾……心……痛難當(dāng)！耗盡心血……繪《餓殍圖》……」 霧氣凝聚，仿佛重現(xiàn)那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場景。「山川……焦土！城池……傾頹！累累……白骨為路！哀哀……饑民成河！吾欲以此……警醒……官家！」 霧氣中的悲憤達(dá)到頂點(diǎn)，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緊接著，霧氣驟然散亂，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然……龍顏……震怒！斥吾……謗譏朝政！大逆……不道！」 那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絕望和刻骨的冤屈。 ??
「鴆酒……賜下……吾血……盡染……袖中……畫稿……」
盤旋的霧氣驟然變得極其稀薄、黯淡，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消散，只剩下那最后一句悲鳴，帶著無盡的不甘和穿透時空的冰冷，在林硯腦海中回蕩：
「……此冊……即……《餓殍圖》……草稿……吾魂……所系……」
話音落下，那團(tuán)暗紅的霧氣徹底失去了支撐，如同燃盡的余燼，絲絲縷縷地飄落，無聲無息地沉回了攤開的畫冊書頁中，沒入那片深褐色的污漬里，再無半點(diǎn)動靜。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林硯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全身，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但最初的、幾乎要撕裂理智的恐懼，卻奇異地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疲憊，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浸透骨髓的悲涼。
一個驚才絕艷的少年畫家，用生命畫下警世的血淚之作，換來的不是帝王的警醒，而是一杯冰冷的毒酒。他的魂魄，竟被自己的血和未完成的畫稿，囚禁了千年！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那里還殘留著一點(diǎn)拍死蚊子后留下的、幾乎看不見的暗紅印記。就是這一點(diǎn)點(diǎn)微末的、屬于他的血，觸碰到了千年前那凝固的冤魂之血，開啟了這個荒誕而悲愴的聯(lián)結(jié)。
月光不知何時偏移，一束清冷的光線透過小窗，恰好落在那本攤開的畫冊上。紙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鉛筆草圖，在月光下顯露出一種奇異的生命力。那些潦草的線條，勾勒的山川似乎彌漫著死氣，屋舍如同殘破的墓碑，人物的姿態(tài)充滿了絕望的掙扎……這一切，都指向那幅從未現(xiàn)世的《千里餓殍圖》。
林硯靠在門邊，久久沒有動彈。夜色深沉，小風(fēng)扇的嗡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他盯著書桌上那本在月光下沉默的古畫冊，仿佛能透過封皮，看到那個凝固在千年血淚中的年輕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