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御花園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
永琪沉默地走在前面,步伐不快不慢。沈清顏落后他半步,亦步亦趨。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墻,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微風(fēng)拂過新開的海棠樹,花瓣簌簌落下,帶來淡淡的香氣。
沈清顏看著永琪挺拔卻透著孤寂的背影,幾次欲言又止。她想起昨夜他痛苦的眼神,想起小燕子姐姐提起他時的親昵自然,心中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莫名的委屈。她鼓起勇氣,快走兩步,與他并肩,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
“五阿哥……似乎……不太喜歡京城?”她找了個最安全的話題。
永琪腳步微頓,沒有看她,目光落在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聲音平淡無波:“生于斯,長于斯,無所謂喜不喜歡。”
“那……五阿哥喜歡騎馬嗎?”沈清顏不死心,試圖尋找共同話題,“臣女在荊州時,常隨父親去草原縱馬,風(fēng)在耳邊呼嘯的感覺,自由極了。”她眼中流露出向往。
“騎術(shù)乃皇子必修,無關(guān)喜好。”永琪的回答依舊冷淡疏離,像一堵冰墻。他忽然停下腳步,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海棠花瓣。那花瓣粉白柔嫩,邊緣帶著一絲被風(fēng)撕裂的痕跡。他指尖無意識地捻著那脆弱的花瓣,目光卻有些空茫,仿佛透過這片殘花,看到了某個春日里,一個同樣喜歡追逐落花、在風(fēng)中笑得毫無顧忌的身影。那句“自由”的感慨,并非對沈清顏發(fā)問,更像是對著虛空,對著心底那個永遠無法觸及的幻影,一聲無意識的低喃:“你也喜歡……自由?”
沈清顏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囈語的問題問得一愣。她停下腳步,站在他身側(cè)一步之遙的地方,看著他將那脆弱的花瓣捻在指間,眼神飄忽,整個人籠罩在一種深沉的、化不開的孤寂和迷茫之中。這不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更像一個……迷失在巨大牢籠里的困獸。
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沈清顏的心頭。她不想再看他這樣沉溺在無望的痛苦里,更不想被當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纖細卻堅韌的脊背,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草原兒女特有的坦率與力量,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永琪沉寂的心湖:
“喜歡!當然喜歡!”她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在荊州的草原上,騎著最快的馬,追著風(fēng)跑,感覺整個天地都在腳下!頭頂是望不到邊的藍天,遠處是連綿的雪山,風(fēng)灌進耳朵里,呼呼作響,好像能把所有煩惱都吹跑!那一刻,什么規(guī)矩,什么身份,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了!我就是我,是沈清顏!是屬于那方天地的鷹!”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仿佛被回憶中的自由點燃,那份鮮活與熱烈,瞬間沖破了宮廷禮儀的束縛,顯露出她骨子里的不羈與野性。
她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永琪,那眼神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窺探,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挑戰(zhàn)的坦誠:“可是五阿哥,你說的對,自由……從來不是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就像這宮里的海棠,開得再盛,風(fēng)一吹,也要落下。”她指了指永琪手中那枚殘破的花瓣,又指向腳下鋪滿落英的石徑,“但你看,它們落在地上,不也鋪成了另一番景致?給這園子添了香,添了色?”
永琪捻著花瓣的手指猛地頓住。他緩緩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正視眼前這個硬塞給他的、酷似小燕子的女子。她的眼睛明亮而坦蕩,沒有小燕子那種懵懂的天真,卻多了一份清醒的銳利和一種……他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的、屬于廣闊天地的堅韌與遼闊。
“臣女在邊關(guān)長大,見過黃沙漫天,也見過將士浴血?!鄙蚯孱伒穆曇舫领o下來,帶著不符合她年齡的清醒,“父親常說,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在該承擔(dān)的時候,能挺直腰桿,扛起那份屬于自己的責(zé)任!就像戍邊的將士,他們守護的,是身后千萬個家庭的安穩(wěn),這份守護,就是他們選擇的自由!是比縱馬草原更深沉、也更值得驕傲的自由!” 她的話語擲地有聲,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永琪心中那團自怨自艾的迷霧。
責(zé)任?選擇的自由?守護?永琪怔怔地看著沈清顏。她不再是那個模糊的、令人痛苦的影子。她站在他面前,眼神清澈而堅定,像一株生長在邊塞風(fēng)沙中的勁草,帶著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種……他從未真正理解過的力量。她口中的自由,不是小燕子那種無拘無束、恣意妄為的快樂,而是一種建立在擔(dān)當與選擇之上的、沉甸甸的尊嚴。
她愛自由,但她更懂得,真正的自由,需要力量去守護,需要智慧去選擇,需要勇氣去承擔(dān)那份與自由相伴而來的重量!這與小燕子截然不同,卻又……同樣震撼人心。
永琪低頭,看著手中那片早已被他捻得不成樣子的海棠花瓣。它脆弱,易逝,如同他心中那份無望的、只能帶來痛苦的愛戀。而眼前這個女子,她像草原上的風(fēng),像雪山下的磐石,她的“自由”,帶著一股能吹散陰霾、也能扎根大地的力量。
心底那堵厚厚的冰墻,似乎被這陣“風(fēng)”吹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有震撼,有自省,有對自身狹隘的羞愧,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個堅韌靈魂的……刮目相看。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沈清顏以為自己的話又冒犯了他,心中開始忐忑。終于,他緩緩松開手指,任由那枚破碎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融入滿地的落英之中。他抬起頭,目光不再是空洞的疏離,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和審視,重新落在沈清顏的臉上,聲音低沉,卻不再冰冷,反而透著一絲疲憊后的沙啞和……一絲難以名狀的釋然:
“原來……你也喜歡自由?!边@一次,這句話不再是囈語,而是帶著一種確認,一種……終于將目光從虛無的幻影,投向眼前真實存在的、同樣向往自由卻選擇了不同道路的……沈清顏。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掠過她清澈坦蕩的眼眸,掠過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最終,幾不可察地輕輕嘆息一聲,那嘆息里,似乎有什么沉重的東西,悄然放下了。
“走吧,”永琪的聲音平靜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溫和,“前面……還有幾株垂絲海棠,花開如瀑,或許……也值得一看?!彼麤]有再刻意保持距離,而是邁開腳步,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沉重如枷鎖,雖然依舊帶著皇子的矜持,卻少了幾分拒人千里的冷漠。
永琪那句“也值得一看”,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沈清顏心中漾開一圈圈漣漪。她看著前方那個挺拔卻不再拒人千里的背影,深吸一口帶著海棠清甜氣息的空氣,快步跟了上去。這一次,她不再只是沉默地跟隨,而是稍稍靠近了些,與他并肩行走在落英繽紛的石徑上。
沉默依舊存在,卻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冰墻,而是一種帶著試探和思考的靜謐。永琪的步伐依舊沉穩(wěn),但速度明顯放慢了些,似乎不再急于逃離這獨處的空間。他的目光掠過兩旁如云似霞的海棠花樹,不再空洞,而是帶著一種重新審視的專注。
“五阿哥……”沈清顏再次開口,聲音比之前更自然了些,帶著一絲好奇,“你……在京城,也會覺得悶嗎?”她問得小心翼翼,卻不再回避那個關(guān)于“自由”的核心。既然他提到了“值得一看”,那是否意味著,他也并非對這宮墻內(nèi)的景致全然麻木?
永琪的腳步頓了一下,側(cè)過頭,目光落在她帶著探詢的清亮眼眸上。那眼神坦蕩而直接,沒有刻意的討好,也沒有昨夜的委屈,只有一種純粹的、想要了解的好奇。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遠處巍峨的宮殿飛檐,聲音低沉,卻不再冰冷,反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
“紫禁城很大,瓊樓玉宇,雕梁畫棟。但再大……也不過是一座華麗的牢籠。四四方方的天,規(guī)規(guī)矩矩的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彼D了頓,似乎覺得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女子說這些過于沉重,又補充道,“習(xí)慣了,也就……無所謂悶不悶了?!?/p>
“牢籠……”沈清顏輕聲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若有所思。她想起荊州遼闊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營地里那無拘無束的笑聲?!俺寂畡倎頃r,也覺得這宮墻好高,規(guī)矩好多,連走路都要數(shù)著步子。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臉上綻開一個狡黠又帶著點無奈的笑容,“臣女發(fā)現(xiàn),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在營里,父親管得再嚴,我們幾個小姐妹總能找到機會溜去河邊摸魚,被發(fā)現(xiàn)了頂多挨頓訓(xùn),下次還去!”
她這帶著點孩子氣的“叛逆”經(jīng)歷,讓永琪微微一怔,隨即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雖然極淡,卻驅(qū)散了不少眉宇間的陰郁。他想起小燕子無數(shù)次“頂風(fēng)作案”被抓包的場景,那份為了片刻自由“屢教不改”的勁兒,倒和眼前的人有幾分共通之處。只是,小燕子是被皇帝毫無底線地縱容著,而沈清顏……似乎更懂得在規(guī)矩的夾縫里尋找自己的天地,帶著一種清醒的冒險精神。
“摸魚?”永琪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極淡的興味,“不怕被訓(xùn)斥?”
“怕呀!”沈清顏吐了吐舌頭,帶著少女的嬌憨,“所以才要更機靈嘛!選好時機,看準風(fēng)向,還得有可靠的‘同伙’!”她眨眨眼,似乎在分享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再說了,父親看著兇,其實心軟得很,我們摸的魚,多半最后都進了他的湯鍋,他訓(xùn)我們的時候,嘴角都壓不住笑呢!” 她的話語里充滿了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和對那段自由自在時光的懷念。
聽著她描述邊關(guān)軍營里充滿煙火氣的父女溫情和那些小小的“冒險”,永琪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不知不覺又松弛了幾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些羨慕她口中的生活。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自由,充滿了人情味和真實的煙火氣。這與他所認知的、小燕子那種近乎任性的、被皇阿瑪用特權(quán)保護起來的“自由”,完全不同。沈清顏的自由,是帶著鐐銬的舞蹈,是在有限空間內(nèi)綻放的頑強生命,這讓他感到一種別樣的……敬佩?
“令尊……是位好父親?!庇犁鞯穆曇魷睾土诵┰S,帶著真誠的感慨。他想起了自己的皇阿瑪,威嚴如山,深沉似海,給予他無上的尊榮,卻也給他套上了沉重的枷鎖。那份純粹的、帶著煙火氣的父愛,對他而言,是陌生的奢侈品。
“嗯!”沈清顏用力點頭,眼中閃著光,“父親雖然嚴厲,但最疼我了!他說女孩子也要有本事,能保護自己,活得堂堂正正!”她的話語里充滿了自豪。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株巨大的垂絲海棠樹下。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霧,低垂的花枝幾乎觸手可及。一陣微風(fēng)吹過,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灑在兩人的發(fā)間、肩頭。
沈清顏驚喜地“呀”了一聲,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住幾片飄落的花瓣,像捧著珍寶。她仰起臉,看著那漫天飛花,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那笑容明媚燦爛,在花雨映襯下,美得驚心。這一刻,她身上那份官家小姐的拘謹徹底消失,只剩下少女對美好的天然向往。
永琪站在她身側(cè),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陽光透過花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花瓣落在她烏黑的發(fā)間,落在她微揚的唇角。這張臉,依舊與小燕子有五六分相似,但此刻,在他眼中,卻不再是那個令人痛苦的幻影。她有自己的靈魂,有自己的光芒——堅韌、清醒、懂得在束縛中尋找快樂,也懂得守護心中所愛(如她的父親)。那份光芒,獨立而耀眼,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影子。
一陣風(fēng)過,更多的花瓣落下。一片粉白恰好落在沈清顏長長的眼睫上,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那笨拙又可愛的模樣,讓永琪心頭微微一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眼睫,替她拂去了那片花瓣。
指尖觸碰到她溫?zé)岬募∧w,兩人同時一怔。
沈清顏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了一下,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云,羞澀地低下頭,不敢看他。
永琪也迅速收回了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細膩溫軟的觸感,心頭掠過一絲異樣的漣漪。他看著眼前羞澀低頭的少女,那紅透的耳根和微微顫抖的睫毛,不再是令他厭棄的模仿,而是……一種真實的、屬于沈清顏的嬌羞。
他移開目光,看向那依舊在飄落的花雨,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一絲幾不可察的溫和暖意:
“這垂絲海棠……確實,開得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