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由暴怒和絕望燃起的、足以燒毀一切的火焰,在龍飛云的心里,只燒了三天。
三天后,火焰熄滅了。不是因為被澆滅,而是因為它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能燃燒的情緒,剩下的,是比鋼鐵還要堅硬、比深海還要冰冷的灰燼。這些灰燼,在他心里,凝聚成了一個單一的、可怕的意志。
他要去挖墳。
挖杜崇山這座活人墳。
從他被扔到上海灘街頭當學徒的第一天起,他的師父,那個被稱為“北派第一手”的老怪物就告訴他:“小龍,記住,世上最厲害的千術,不是偷天換日,不是飛檐走壁,而是‘挖根’。再高的大廈,把根基挖空了,它自己就會倒下來,連風都不用吹?!?/p>
現(xiàn)在,他就要去當那個挖墳人。
還剩二十天。
阿寶的臉,那張年輕、總是帶著點傻氣和盲目崇拜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記得那孩子第一次成功撬開一個結構復雜的保險柜時,回頭看他的眼神,亮得像兩顆星星?!霸聘纾易龅搅?!”那份純粹的喜悅,如今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扎在他的心口。他用一塊黑布蒙住了那道傷口,繼續(xù)往前走。
他的第一個戰(zhàn)場,選在了福州路的《申報》報館。更確切地說,是報館那間終年不見陽光、像巨大墳墓一樣的舊聞資料室。
這里是時間的停尸房,是被人遺忘的語言的墓地。空氣中混雜著紙張腐朽的酸味、墨水干涸的鐵銹味和老鼠糞便的臊味。一排排頂?shù)教旎ò宓木薮竽炯?,像一具具沉默的骨骼,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滿了過去幾十年的舊報紙合訂本。每一本,都像一塊厚重的墓碑,上面刻滿了已經(jīng)死去的日期。
龍飛云搖身一變,成了來自北平燕京大學歷史系的副研究員“方希文”。一身剪裁合體的灰色西裝,一副金絲邊眼鏡,微亂的頭發(fā)帶著一絲學究氣,手里拿著偽造得天衣無縫的介紹信和證件。他的研究課題,是《論上海近二十年華商階層之社會變遷》。這是一個足夠宏大、足夠枯燥、也足夠安全的幌子。
資料室的老管理員,是一個干瘦得像人干一樣的老頭,對這位談吐不凡、出手又大方的“方教授”十分客氣,大手一揮,給了他一個最偏僻的、沒人打擾的角落。
龍飛云就在這個角落里,開始了。
第一天,他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墻。他試圖尋找杜崇山成為“杜老板”之前,那個名為“杜根”的、幽靈般的過去。他翻遍了民國五年到十五年的所有報紙,從幫派火并的簡訊到碼頭勞工的沖突,甚至連警局的失物招領都沒放過。結果,只在幾條關于十六鋪碼頭械斗的報道里,找到了“工頭杜根”這個名字,像沙灘上一個模糊的腳印,轉瞬即逝。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杜崇山的前半生,像被一塊巨大的、黑色的幕布遮蓋著,干凈得可怕。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在上海灘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一個人的過去,不可能是一張白紙。除非,有人花了極大的力氣,將這張紙上所有不該有的字跡,都抹掉了。
這股力量,讓龍飛云第一次感到了對手的強大,不是在拳腳上,而是在對歷史的掌控上。
還剩十九天。
第二天,龍飛云改變了策略。既然直接的根挖不出來,他就從側面試探。他將目標鎖定在一個人身上——法租界前任總巡費爾蒙。龍飛云的情報顯示,費爾蒙在任期間,曾因利益沖突與杜崇山數(shù)次交惡,一度試圖將其勢力徹底清除出租界。費爾蒙卸任后,立刻返回了法國,從此再無音訊。龍飛云推斷,費爾蒙手中,一定掌握著杜崇山大量的原始罪證。而他們當年的沖突,必定會在公共記錄中留下痕跡。
他離開了報館,轉而去位于薛華立路的前法租界公董局檔案室。他以研究“租界早期警務制度”為由,申請查閱民國十六年的警務卷宗。這一次,他沒有那么順利。接待他的法國辦事員,一個眼高于頂?shù)哪贻p人,用蹩腳的上海話告訴他,那一年的卷宗,尤其是涉及華人幫派沖突的部分,“在一次地下室漏水中,不幸損毀了”。
“損毀了?”龍飛云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沒有一絲波瀾。
“是的,先生,非常遺憾?!鞭k事員攤了攤手,臉上是程式化的歉意。
龍飛云沒有再多問一個字。他微笑著道謝,轉身離開。走出檔案室大門,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棟莊嚴的西式建筑,心里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那不是水毀的,那是被杜崇山的力量,提前焚毀了。
這堵墻,比他想象的更厚,更密不透風。
還剩十八天。
第三天,龍飛云再次回到報館的資料室。兩次碰壁讓他明白,所有與權力直接相關的線索,都已被杜崇山清理干凈。他必須尋找另一種仇恨,一種權力無法完全抹除的仇恨。
他的目標,轉向了商界。他鎖定了曾與杜崇山齊名的另一位航運大亨——“船王”李萬豪。在杜崇山崛起之初,兩人為了爭奪長江航線,斗得你死我活,是當時報紙上連載數(shù)月的商業(yè)戰(zhàn)爭大戲。最終,李萬豪慘敗,一夜之間變賣家產(chǎn),黯然離開了上海。
這,是一個完美的復仇者劇本。龍飛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沉浸在民國十八年的商業(yè)版中,將這場戰(zhàn)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拼湊起來。他看到了杜崇山如何利用盤外招,買通官員、制造事故,一步步將李萬豪逼入絕境。手段之陰狠,令人發(fā)指。他幾乎可以肯定,李萬豪對杜崇山,必然恨之入骨。
他需要找到李萬豪的下落,或者找到他留在上海的家人,這或許是一條可以利用的戰(zhàn)線。
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他的目光掃過一張民國十九年的舊報紙。那是社會版,頭條新聞的配圖,是一場為華北水災舉辦的慈善晚宴。照片中央,一個熟悉的身影讓他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
李萬aho。那個本該恨杜崇山入骨的失敗者,正滿臉堆笑地,站在杜崇山的身邊,兩人親密地舉著酒杯,面向鏡頭。報紙的文字說明寫著:“前船王李萬豪先生亦到場襄助,并盛贊杜崇山先生為工商界之楷模,民族之棟梁……”
龍飛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照片上李萬豪的笑臉,在他眼中變得扭曲而模糊。他明白了。這不是背叛,這是收編。杜崇山不僅打敗了他的敵人,還用金錢和一點殘余的體面,將一頭本該擇人而噬的猛虎,變成了一條搖尾乞憐的哈巴狗。
他輸?shù)眯姆诜?/p>
龍飛云閉上眼睛,靠在冰冷的木架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第一次攫住了他。他面對的,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無所不能的體系。它可以用權力抹掉歷史,也可以用金錢收買仇恨。
*“云哥,答應我,等這票干完了,帶我去崇明島釣一次螃蟹,我還沒見過海呢?!?
阿寶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未來的無限期盼。
龍飛云猛地睜開眼。
不。還有一種仇恨,是金錢無法收買的。
家破人亡之恨。
還剩十七天。
他像一頭重新找到方向的餓狼,再一次撲進了那片信息的墳場。這一次,他不再執(zhí)著于尋找任何名字。他開始構建一張網(wǎng)。一張以杜崇山如今的商業(yè)帝國為核心,向上追溯其源頭的網(wǎng)。
他的永安紡織廠,是從誰手里買來的?他的通匯錢莊,最初的股東都有誰?他在法租界的第一棟豪宅,原先的主人是誰?
他將這些問題,變成一個個關鍵詞。他開始像審訊犯人一樣,審訊這些不會說話的舊報紙。他不再相信標題,他只相信那些隱藏在字里行間、被刻意忽略的細節(jié)。
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民國十七年的航運新聞:“沈氏實業(yè)旗下‘鴻運’號貨輪滿載歐洲進口之德國紡織機械,不日將抵滬……”
他緊接著又找到了一條半個月后的社會簡訊:“昨夜,閘北一處貨運倉庫意外失火,火勢不大,損失輕微……”
然后,是一條一個月后的工商新聞:“沈氏實業(yè)宣布破產(chǎn),其創(chuàng)始人沈敬堯先生因投機洋金失敗,致資金鏈斷裂……”
最后,是一則小小的資產(chǎn)轉讓公告:“通匯錢莊以市場三成之價,全面接收沈氏實業(yè)所有資產(chǎn),法人代表,杜崇山?!?/p>
龍飛云將這四份報紙并排攤在桌上。
一條滿載希望的貨輪,一場“損失輕微”的大火,一個“投機失敗”的借口,和一次趁火打劫的收購。
一個完美的謀殺現(xiàn)場。
沈敬堯。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打開了龍飛云記憶中的一扇門。前清郵傳部左侍郎,辛亥后退居上海,是滬上知名的實業(yè)家和收藏家,以收藏前清宮廷舊物聞名。一個在宦海和商場沉浮了一輩子的老狐貍,會因為“投機失敗”這種低級錯誤而傾家蕩產(chǎn)?
龍飛云的嘴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他知道,他挖到第一塊松動的基石了。他立刻將調(diào)查的主攻方向,從杜崇山,轉向了沈家。
很快,另一個名字,像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飄進了他的視線。
沈曼麗。
沈敬堯的獨女。滬上知名的名媛。
她的名字,總是出現(xiàn)在《玲瓏》、《良友》這類畫報的社交版上。照片上的她,穿著最時髦的香奈兒套裝或雍容的定制旗袍,出現(xiàn)在慈善舞會、畫展開幕、或是某個達官貴人的私人酒會上。她永遠是美麗的,優(yōu)雅的,像一尊用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觀音,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疏離的微笑,接受著所有人的仰望和贊美。
起初,龍飛云并未在意。一個家道中落、靠著昔日名望和美貌在社交場上維持體面的前朝大小姐,這在上海灘,是再尋常不過的故事。
直到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詭異的細節(jié)。
在一份民國二十年的《申報》上,頭版是“杜崇山先生當選華商總會董事”。在慶祝酒會的照片上,杜崇山站在人群中央,被一群人簇擁著,如同眾星捧月。他的目光,本應是看著鏡頭的。但龍飛云將照片拿到燈下,用一個隨身攜帶的小放大鏡仔細觀察,他發(fā)現(xiàn),杜崇山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瞳孔的方向,有極其微小的偏移。偏移的角度,正好對著照片最右側邊緣,那個獨自端著酒杯,背靠著窗簾,仿佛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的身影——沈曼麗。
那不是一個男人看一個美麗女人的目光。那種目光里,沒有欲望,沒有欣賞。那是一種更復雜的、像是狼看著一頭被自己圈養(yǎng)在柵欄里、曾經(jīng)高傲無比的鹿的眼神。一種混合著占有、炫耀,和一絲無法言說的、刻骨銘心的怨恨的眼神。
龍飛云的心,猛地一跳。
他像一頭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立刻調(diào)轉方向,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沈曼麗身上。他幾乎翻遍了資料室里所有能找到的、印有沈曼麗照片的報刊雜志。他將它們一張張攤開,按時間順序排列,像一個冷酷的法醫(yī),在研究一具尸體上不同時間留下的傷痕。
他發(fā)現(xiàn),沈曼麗的笑容,是有分水嶺的。
在民國十七年,也就是她父親破產(chǎn)之前,照片上的她,笑容是明媚的、舒展的,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那時的她,是一朵開在暖房里的、被精心呵護的牡丹。而在那之后,她的笑容,就變成了一種禮貌的、程式化的面具。她的嘴角在上揚,但她的眼睛里,沒有光。那雙美麗的、如同秋水般的眸子里,總是藏著一抹霧。一抹化不開的、冰冷的、仿佛能凍結一切的濃霧。
一個女人,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讓她的眼睛,比她的笑容,先一步死去?
龍飛云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嗆人的煙霧在他肺里打了個轉,又被他緩緩吐出。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民國十八年的《玲瓏》雜志上。
那一期的封面故事,是“滬上名媛的珠寶匣”。其中有一頁,是沈曼麗的專訪。照片上的她,穿著一身黑色的絲絨旗袍,脖頸修長,神態(tài)高傲。她的頭發(fā)上,插著一枚造型極其獨特的發(fā)釵。那是一只用黃金打造的、展翅欲飛的鳳凰,鳳嘴里,銜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紅寶石。
文章的配文寫道:“沈小姐坦言,此枚‘金鳳銜珠釵’乃其母家傳之物,亦是其最珍視之首飾,非重要場合不輕易示人?!?/p>
金鳳銜珠釵……
龍飛云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名字,這個樣式,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腦海深處的一個記憶碎片。他迅速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不起眼的黑色筆記本。這個本子里,記錄著他多年來收集的、關于上海灘各種奇珍異寶、秘密交易的情報。他飛快地翻動著書頁,手指最終停在了某一頁上。
上面用潦草的字跡記錄著:
> “民國二十年,秋。巴黎,德魯奧拍賣行,‘東方遺珍’專場。拍品編號127,清宮舊物,‘金鳳銜珠紅寶釵’。據(jù)傳為某親王福晉之物。起拍價十萬法郎。最終被一神秘東方買家以電話委托方式,用三十萬法郎天價拍得。買家身份,未知?!?/p>
龍飛云看著雜志上那張已經(jīng)泛黃的照片,又看了看自己本子上的記錄。
兩枚發(fā)釵的樣式、大小、甚至那顆紅寶石的光澤,都一模一樣。
一個戴著傳家寶的女人。一個在海外匿名拍下這件傳家寶的神秘男人。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被這枚小小的、價值連城的發(fā)釵,串聯(lián)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充滿了占有欲、羞辱和病態(tài)炫耀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閉環(huán)。
龍飛云慢慢地合上了筆記本。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杜崇山那身刀槍不入的鎧甲上,唯一的一道裂縫。
不,那不是裂縫。那是一個女人。一個被他親手推入地獄,又被他用金錢和權勢打造了一座華麗囚籠,困在里面的、美麗的復仇之魂。
龍飛云站起身,將所有的報紙、雜志,都分門別類地放回原處,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向那個昏昏欲睡的老管理員點頭致意,走出了這間時間的墳墓。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讓他一時有些不適應。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一個充滿生機的、活色生香的世界。
他攔了一輛黃包車。
“去哪兒,先生?”車夫問。
龍飛云沉默了片刻,吐出三個字:“霞飛路?!?/p>
他回到自己的秘密據(jù)點。那間廢棄的印刷作坊。
他沒有開燈。就在一片昏暗中,他將一張巨大的霞飛路地圖,釘在了墻上。然后,他點燃一支煙,就著煙頭那一點忽明忽暗的火星,用一支紅色的鉛筆,在地圖上,緩緩地、一個一個地,圈出了幾個地方。
西比利亞皮貨行。那是上海最頂級的皮草店,沈曼麗是那里的??汀?/p>
DDS咖啡館。據(jù)說那里有全上海最好的俄羅斯羅宋湯,沈曼麗每周二下午都會去那里,獨自一人,坐同一個靠窗的位置。
還有,百樂門舞廳。
那是整個遠東最奢華、最靡爛的銷金窟,是冒險家的樂園,也是英雄的墳場。像沈曼麗這樣的女人,必然是那里的女王之一。
他看著地圖上那幾個被紅圈標記出來的地點,它們像一滴滴濺在地圖上的血。
他知道,情報分析的階段,已經(jīng)結束了。
接下來,就是接觸。
他要走進那片籠罩著沈曼麗的、冰冷的濃霧里去。他要親眼看一看,這位美麗的、活在舊報紙里的“影子”,到底是一件任人擺布的藝術品,還是一個和他一樣,等待著致命一擊的、孤獨的獵手。
窗外,一輛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聲音在空曠的作坊里,顯得格外悠遠。
龍飛云將煙頭狠狠地按熄在煙灰缸里。
游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