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菌燈光濾凈空氣里的每一粒浮塵,卻照不透解剖臺鉻合金邊緣積存的暗影。
陸隱指尖拂過冷藏柜表面,寒霜在他指腹融化,匯成細流——像未冷透的血,沿著冰冷的鋼鐵滑向虛空。
云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七刑事審判庭。穹頂極高,巨幅國徽在冷白光源下折射出肅穆的金屬光澤??諝獬翜凉?,混糅著木漆、陳舊文件與精密過濾系統(tǒng)篩過的、不近人情的寒意。每一次法槌的震響都在巨大空間里激起短暫而沉重的回音,如同審判的鼓點敲擊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陸隱坐在檢控席側(cè)后方的證人旁聽位上。一塵不染的白襯衫領(lǐng)口扣得嚴絲合縫,深灰色的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像是他此刻臉上冰封的表情?;液稚耐?,如同一對經(jīng)過最嚴格校準的鏡頭,精確地將焦距鎖定在幾十米開外,被兩名法警嚴密看守的被告席上。
司徒弘坐在那里。挺直、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從容。那身剪裁得體的西裝換成了看守所的灰藍色制服,銀發(fā)依舊一絲不茍。他不看法官,不看檢方,更不看旁聽席上那些或驚懼、或憤恨、或茫然的目光。他的視線微微垂落,虛焦在面前光滑的木質(zhì)桌面上,仿佛在凝視一個只有他能看見的、深邃的漩渦。
“……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二百六十六條、第三百四十七條……以及所涉組織領(lǐng)導(dǎo)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故意殺人罪、非法買賣器官罪等多項罪名……”法官宣判的聲音通過擴音系統(tǒng),低沉、清晰、如同法條本身般不帶感情,在巨大的空間里穩(wěn)穩(wěn)推進。
陸隱的耳膜嗡鳴著,隔絕了大部分字句。只有那些關(guān)鍵定罪量刑的法條編號,像冰冷的鋼印,一個一個、精準無比地烙入腦海。他仿佛能聽到它們嵌入現(xiàn)實時發(fā)出的、沉悶的金鐵交擊之聲。
死刑。
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
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那兩個字帶著冰碴,滾過審判席,落在這片被信仰廢墟填滿的冰冷空間里。
司徒弘的頭緩緩抬了起來。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凝滯感,像是生銹的精密齒輪在艱難轉(zhuǎn)動。目光,不再是穿透一切的審視,不再是冰冷扭曲的欣賞,更非偽善的悲憫。那里面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純粹的、被剝奪了所有意義的空茫。這空茫,比任何憤怒、悔恨或辯駁都更令人心悸。
他緩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脖頸,動作像生銹的機械軸承。視線,最終越過了肅穆的法庭、越過了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深色地板、越過了代表著公權(quán)力的層層?xùn)艡凇?/p>
精準地落定在陸隱身上。
四目再次于虛空相撞。
這一次,審判庭慘白的光線不再被單向玻璃隔絕,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兩張臉上。
沒有激流暗涌的電光石火,沒有扭曲瘋狂的無聲較量。
陸隱眼中的鏡頭仿佛失焦了一瞬。
司徒弘空洞的目光里,更是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泛起。
像兩張被時光漂洗得褪盡底色的照片,
隔著冰冷的空氣和坍塌的信仰鴻溝,
無聲地對峙著一片共同的、巨大的虛無。
司徒弘的眼神空洞地釘在陸隱臉上大約三秒。
一個審判席上的世紀。
三秒后,那空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輕微地、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旋即被更深的黑洞吞噬。
仿佛最精密的觀測儀器捕獲了最后一粒基本粒子的湮滅閃光。
然后,他收回了視線,重新垂落眼簾。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因這最后的注視而徹底抽走了所有支撐,微微塌陷下去,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徹底枯槁的氣息。
陸隱的手指在膝蓋上,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胸腔深處,那個被冰封的荒原上,似乎有一陣極其微弱的風(fēng)吹過,卷起微不足道的塵埃,旋即又被死寂吞沒。沒有恨,沒有痛,沒有勝利的喜悅,甚至沒有一絲報復(fù)性的釋然。
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
沉重。
如同沉入最深海溝的金屬方碑。
法院穹頂冰冷的燈光被放大成慘白的、沒有溫度的天光,斜斜地照射在市局大會議室臨時布置成的表彰會場。鮮紅的橫幅有些夸張地懸掛著,“攻堅克難,智勇雙全”、“正義鐵拳”之類的燙金大字在閃光燈下亮得刺目??諝饫飶浡环N被強行烘托出來的熱烈氣息,混合著領(lǐng)導(dǎo)們身上淡淡的煙味、古龍水味以及塑料花的廉價馨香。
長條桌上鋪著猩紅的絨布,印著市局標志的白色瓷杯整齊擺放,蒸騰著略顯廉價的紅茶熱氣。幾名穿著筆挺制服的高層領(lǐng)導(dǎo)坐在正中,笑容滿面,如同豐收季檢閱麥田的農(nóng)莊主人,對著下方黑壓壓的人群和無數(shù)咔嚓作響的相機鏡頭頷首致意。
“……陸隱同志,以超凡卓絕的法醫(yī)科學(xué)素養(yǎng),抽絲剝繭,洞幽燭微,撥開重重迷霧,為整個‘方舟’大案的最終偵破,提供了無可辯駁的核心證據(jù)鏈!其展現(xiàn)出的職業(yè)操守與堅定的信念,無愧于‘新時代法醫(yī)鐵軍’的光榮稱號!”王海副局長拿著話筒,聲音洪亮激昂,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話筒網(wǎng)上。
掌聲如潮水般涌起,夾雜著幾聲用力過猛的口哨。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陸隱身上,熾熱、崇敬、好奇……像無數(shù)盞高功率的聚光燈,試圖將他蒼白的面容照亮。
陸隱被同事推到聚光燈中央。一枚亮閃閃的銀色獎?wù)卤煌醺本珠L鄭重地別在他胸前的口袋上,沉甸甸的,冰涼的金屬隔著薄薄的白大褂烙在皮肉上。
他微微垂著頭。耳邊是轟鳴的掌聲和王副局長愈發(fā)拔高的溢美之詞。
“鐵面無私!”
“火眼金睛!”
“新時代的宋慈!”
這些滾燙的詞匯砸在耳膜上。
他抬了一下眼瞼。
視線掠過王副局長堆滿真誠笑容的臉。
那張臉不久前還在物證室里,掛著那副推心置腹的虛偽,警告他“有些枝枝蔓蔓”“司徒教授關(guān)心”“影響不好”。
這張臉此刻在獎?wù)碌墓饷⑾蚂陟谏x。
胃部傳來一陣劇烈的、難以抑制的抽搐。
喉嚨深處猛地涌上一股濃烈到幾乎沖破冰封的腥甜酸氣!
那不是嘔意。
是……信仰殘骸被虛偽的光環(huán)再次點燃后,焚出的劇毒青煙!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次。攥緊的拳頭被西裝袖口遮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一點尖銳的刺痛強行將翻涌的氣血壓了下去。
他扯動嘴角,試圖回應(yīng)一個公式化的弧度,最終只牽出一個僵硬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表情。
榮耀。
光環(huán)。
獎?wù)隆?/p>
此刻都化作了K-7胸腔里那片蒼白骨頭上幽冷的激光灼痕,刺得他每一寸感官都在尖叫著逃離這片喧囂的審判臺。
“市立生命科學(xué)研究院,‘生命方舟’核心實驗室(原司徒弘實驗室)查封現(xiàn)場?!?冰冷的機械語音在執(zhí)法記錄儀的鏡頭后響起。
沒有硝煙,沒有廝打,只有一種比死寂更深沉的、無聲的崩解。
巨大的空間被籠罩在一種慘白的寂靜里。走廊上“非授權(quán)人員禁止入內(nèi)”的標識燈散發(fā)著幽藍色的冷光。密封門被技術(shù)開啟時,輕微的泄壓聲“嘶”了一下,如同瀕死的嘆息。
一排排覆蓋著白色防塵罩的精密儀器如同冰冷的墓碑。
一排排被標記封存的數(shù)據(jù)硬盤如同沉默的墳塋。
一臺巨型服務(wù)器陣列剛剛被切斷電源,表面閃爍的指示燈如同熄滅的星辰,只剩下內(nèi)部風(fēng)扇徒勞旋轉(zhuǎn)發(fā)出的微弱、絕望的嘶鳴。那是“幽影”組織最后的數(shù)據(jù)中樞。
穿著全套防護服、佩戴市局證件的技術(shù)警員在無聲地穿梭。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仿佛怕驚醒某個沉睡在此的惡魔。他們小心翼翼地撕開覆蓋在大型培養(yǎng)罐上的遮光布,用紫外線燈掃描著光滑金屬壁面可能殘留的生物信息痕跡。
封條被貼在每一個柜門、每一個抽屜上。鮮紅的“封”字像凝固的血點。
陸隱穿過這片巨大的墳?zāi)?。腳步落在光潔無塵的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回響。
周圍的一切——那些曾代表人類最尖端生命科學(xué)的驕傲、恩師半生心血的象征——此刻在他眼中剝?nèi)チ怂械目茖W(xué)華彩,只剩下巨大的、冰冷的、沉默的鋼鐵骨架,如同被拖上岸的、殘破不堪的巨輪遺骸??諝饫飶浡栺R林的辛辣氣味,混合著儀器冷卻液揮發(fā)后淡淡的甜腥。
他走向?qū)嶒炇易钌钐帲莻€被多重權(quán)限鎖定的區(qū)域。
厚重的防護門已被物理強行打開,門軸處留下扭曲的金屬茬口。
里面是一間獨立的冷凍儲存室。沒有窗戶,只有慘綠色的應(yīng)急燈光。
一排排高聳至天花板的生物樣本冷藏柜,如同冰封的棺槨,在綠光下散發(fā)著幽幽的寒氣。大多數(shù)柜門已被貼上封條,里面存放的“珍貴生物材料”將等待后續(xù)的法定處置流程。
陸隱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柜門上一張張標簽。
編號。
來源編碼。
保存日期。
冰冷的字眼無聲陳述著標本的來歷。
他的視線最終停頓在一個靠近角落的、門上的標簽已經(jīng)被技術(shù)部門取證的柜門前。那個標簽曾經(jīng)存在的區(qū)域,只剩下一小塊空白。
這個位置……
這個尺寸……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青林鎮(zhèn)“舊廠”那個緊急處理槽的尺寸。
冷藏柜外殼上凝結(jié)的厚重霜花在燈光下折射出迷離卻冰冷的光暈。指尖無意識地抬起,輕輕拂過凝著白霜的金屬表面。刺骨的冰冷瞬間沿著神經(jīng)刺入骨髓。
指紋留下的暖痕下,霜層融化。
冰水匯成微小的細流,沿著垂直冰冷的柜體表面蜿蜒而下,無聲地流淌。
像……像一條被凍結(jié)后又緩緩溶解的血痕,粘稠而緩慢地在冰棺上爬行。
最終滴落在地面冰冷的環(huán)氧樹脂涂層上,洇開一個迅速消失的深色圓點。
不留痕跡。
陸隱的指尖停在冰冷的柜體上?;液稚耐桌镉持堑兰毼⒌乃?,也映著慘綠燈光下這一排排沉默的冰棺。
方舟……
這里才是真正的方舟。
裝載的并非生命新生的希望,
而是被“科學(xué)”與“進化”神圣外衣完美包裹的,
凝固的尸體。
沉默的罪證。
他親手剝離的信仰殘骸。
沉重感不再翻涌。
它像鉛水一般,
注入他的血管,
滲入他的骨髓,
凝固在他的肺泡。
沉沒至此,
再無波瀾可起。
他轉(zhuǎn)過身。
白色的身影,融入身后那片被慘綠燈光籠罩的、巨大的、死寂的鋼鐵墓群。
腳步落在環(huán)氧樹脂地坪上,
每一次落下,
都踏碎一片不存在的冰面。
走向出口那點微弱正常的光。
步履如常。
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
夜色濃稠如墨,將云州市局的輪廓染成一片巨大的、沉默的剪影。主辦公樓依舊零星亮著幾盞燈,像深海上漂浮的孤島。唯有法醫(yī)中心側(cè)翼那幢獨立的小樓,在濃郁的夜色中,點燃了一盞孤獨而執(zhí)著的燈。
陸隱推開法醫(yī)中心最內(nèi)區(qū)的解剖隔離室厚重門扉。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消毒液和殘余清潔劑的淡薄氣息瞬間涌來,比戶外的夜風(fēng)更刺骨幾分。
一切如常。
巨大的一體化不銹鋼解剖臺在無影燈下反射著銳利而冰冷的光澤。
各式精密器械在消毒柜和工具臺上靜默排列。
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發(fā)出低沉、恒定的嗡鳴。
唯有角落的廢液處理系統(tǒng)偶爾傳來“咚”的一聲輕響,像是深海巨獸無意識的夢囈。
夜班助理不在。也許是被葉蓁刻意支開了。空蕩的解剖間里,只剩下器械的冰冷反光和空氣的脈動,一種近乎禪定般的寂靜彌漫開來。
他走到清洗池旁。感應(yīng)龍頭無聲開啟,冰冷的水流沖刷過他那雙在冷光下更顯蒼白的手。水流沖擊皮膚的感覺是真實的,冰冷的真實。他擠出一小團消毒泡沫,機械而精準地揉搓著每一根手指、指縫、指甲邊緣、乃至手腕關(guān)節(jié)——這套程序他重復(fù)過成千上萬次。
沖洗干凈,無紡布拭干。
拿起金屬器械盤里那雙厚實的天然橡膠解剖手套。乳白的色澤,光滑的表面泛著細微的啞光??諝饽Σ料鹉z的表面,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如同蛇行過沙地。
他的動作穩(wěn)定得如同鐘表機芯。
左手握住手套內(nèi)襯,
右手五指并攏、微微收攏,
精準而穩(wěn)定地……
一點點推入。
橡膠緊密地包裹住他的手掌皮膚,覆蓋了每一寸掌紋。緊繃的包裹感從指尖蔓延到腕部??諝庵兄皇O孪鹉z摩擦皮膚和被壓縮空氣的細微聲響。他調(diào)整了一下食指和中指的貼合度,指尖在橡膠手套的套尖輕輕點動了幾下,似乎在確認指尖與那層阻隔之間的觸感是否精確如初。
然后,他走向解剖臺。
燈光從頂部落下,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長而孤寂的影子。影子落在光可鑒人的地坪上,漆黑、沉默、邊緣清晰銳利。
一具覆著白色隔菌布的輪廓靜臥在解剖臺中央。布料勾勒出人體的基本線條,在強光下幾乎看不出起伏。
陸隱走到臺前。
垂眸。
目光落在覆著白布的新逝者身上。
冰封的灰褐色瞳孔深處,映著無影燈刺眼的光芒,也映著白色的隔菌布下那個沉默的、需要解答的輪廓。
一絲極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波動,在那冰封的深處,極其緩慢地暈染開,如同極寒深海里,一粒沉落水底后悄然碎裂的微塵。
他緩緩俯身。
白大褂的衣襟因身體的前傾垂落下來。
無影燈的光芒穿透他微顫的、低垂的睫毛,
落在隔菌布上那即將被解開的沉默證詞之上。
他的動作,
如同一次古老的祭禮的開始,
也如同一次永恒的守護輪回的……
起點。
冰冷的空間里,
只剩下手套橡膠因施力而發(fā)出的、幾不可聞的繃緊聲。
和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永恒的嗡鳴。
永恒地,
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