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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晝醒過來時,鼻尖縈繞著一股清苦的藥香。

他費力地睜開眼,入目是素凈的竹編屋頂,梁上懸著串曬干的艾草,風一吹就輕輕晃。這不是他熟悉的御書房,也不是任何一處行宮,空氣里除了藥味,還有山間特有的清香,混著點潮濕的泥土香。

“你醒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謝時晝轉頭,看見個穿著青色短打的少女,正端著個陶碗站在床邊,眼睛亮得像山澗里的水。是她——那天夜里,在竹林里撿到他的姑娘。

他動了動手指,才發(fā)現自己躺在鋪著粗布褥子的木板床上,胸口的傷口被仔細包扎過,纏著厚厚的白布,隱約還能感覺到藥膏的清涼。腰間的龍紋玉佩被放在枕邊,血漬已被擦干凈,玉質溫潤,在晨光里泛著柔光。

“是你救了我?”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剛出口就驚覺自己失了往日的沉穩(wěn)。在宮里久了,早已習慣用平靜無波的語調說話,此刻卻像個普通的傷患,連聲音都帶著虛弱。

“不然呢?難道是山里的猴子把你拖回來的?”少女把陶碗放在床頭的矮凳上,俯身來看他的臉色,“九師姐說你中了毒,幸好師父的清霖露管用,不然你這條小命可就懸了?!?/p>

她說話時帶著點江湖兒女的爽朗,眼神直來直去,沒有宮里女子的拘謹,也沒有朝臣的試探。謝時晝忽然覺得有些自在,緊繃了二十多年的神經,好像在這山間小屋松了松。

“多謝姑娘相救?!彼麙暝胱饋?,卻被她按住肩膀。

“別動!”少女的力氣不小,掌心帶著常年練劍磨出的薄繭,“師姐說你傷得重,得躺著。我叫祝昭寧,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謝時晝頓了頓。他不能說自己是當朝皇帝,微服出宮本是因為剛登基兩年,根基不穩(wěn),為了解真實政務和吏治情況,并順便查江南鹽稅案。

此次隨行護衛(wèi)極少,不想剛到太羲山附近就被靖王的人盯上——謝硯之顯然早就布了眼線,知道他會繞道此地,竟派了二十多個死士追殺,若不是護衛(wèi)拼死相護,他根本撐不到被這姑娘發(fā)現。

“我叫謝舟?!彼S口編了個名字,舟,行于水上,隨波逐流,倒也符合他此刻隱匿身份的處境。

“謝舟?”祝昭寧念叨了一遍,眼睛彎起來,“這名字聽著倒像個讀書人。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會跑到太羲山來,還被人追殺?”

“我……”謝時晝斟酌著措辭,“我是個商人,去西邊販茶,路上遇了劫匪,護衛(wèi)都被殺了,我拼命跑才逃到這里?!边@個理由不算全錯,他此次微服,對外確實用的“茶商”身份。

祝昭寧皺了皺眉,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看你細皮嫩肉的,也不像跑江湖的。那些劫匪也真狠,居然用帶毒的刀,是想趕盡殺絕啊。”

她的指尖帶著藥草的清香,戳在他胳膊上有點癢。謝時晝避開目光,看向窗外:“或許是我撞見了他們的勾當,才被滅口?!?/p>

這話半真半假。他撞見的不是劫匪,是靖王與江南鹽商的密會,那些人追殺他,本就是為了滅口。

祝昭寧沒再追問,端起矮凳上的陶碗遞給他:“這是師姐熬的藥,你快喝了。有點苦,我給你留了塊糖?!彼龔亩道锩鲱w用紅紙包著的麥芽糖,塞到他手里。

藥汁確實苦,苦得他舌尖發(fā)麻。但含著那顆糖,甜味慢慢漫開來,沖淡了苦味,也沖淡了他心底的戾氣。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生病時母妃也會給他塞這樣的糖,只是后來成了太子,就再沒嘗過這種簡單的甜了。

接下來的日子,謝時晝就在這山間小屋養(yǎng)傷。祝昭寧每天都會來,有時是送藥,有時是帶來些山里的野果,更多的時候,是坐在窗邊看他看書——他從行囊里翻出幾本閑書,假裝是商人路上解悶用的。

其實他哪看得進去。他的目光總忍不住跟著祝昭寧轉。

她早上會去后山練劍。太羲劍法剛猛中帶著靈動,她的身形挺拔,劍穗在晨光里翻飛,像只振翅的鳥兒。有時練到興起,她會對著空氣喊“看招”,劍風劈開晨霧,驚得竹叢里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你這劍法學得不對。”有天他忍不住開口。

祝昭寧收劍回頭,額角帶著薄汗:“哪里不對?這可是大師兄親手教的。”

“手腕太僵。”謝時晝撐起身子,指著她方才刺出的方向,“劍法講究守中帶攻,你這招驚鴻穿柳,該像水流過石縫,看似柔和,實則能穿石。你太用力,反而露了破綻。”

祝昭寧愣了愣。她練這招總被師父說“少了點靈氣”,卻沒人像他這樣說得透徹。她試著按他說的放松手腕,再刺出時,劍風果然更順了,劍尖甚至穩(wěn)穩(wěn)挑落了三丈外的一片竹葉。

“你懂劍法?”她眼睛亮起來,像發(fā)現了新大陸。

“略懂些?!敝x時晝淡淡道。他哪是略懂,皇家秘藏的武學典籍他從小看到大,各種劍派的劍譜也不例外。

從那以后,祝昭寧總纏著他問劍法。他躺在床上指點,她就在屋里比劃,偶爾碰倒了凳子,兩人都會笑起來。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臉上,絨毛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的時候眼角會彎成月牙,露出兩顆小虎牙,一點都不像宮里那些笑不露齒的貴女。

謝時晝的傷好得快了些,就能下床走動了。祝昭寧便拉著他去后山。

她教他認草藥:“這個是紫花地丁,治外傷的;那個是魚腥草,煮水喝能消炎……”她蹲在溪邊,手指劃過草葉,聲音清脆。

謝時晝跟著她蹲下來,看著她把采來的草藥分類放進竹籃,忽然覺得這些帶著泥土的植物,比御花園里精心培育的牡丹更有意思。

“你看天上的星?!庇刑煲估?,兩人坐在溪澗邊的大石頭上,謝時晝指著天空,“那是北斗,斗柄指東,天下皆春。但你再看那顆最亮的,是啟明星,無論四季,它總在破曉時出現?!?/p>

祝昭寧仰頭看,星星密密麻麻的,比宮里看到的亮多了?!澳阍趺词裁炊贾??”她側過頭看他,眼睛里映著星光,“又懂劍法,又懂星象,還說自己是商人。”

“讀書多了,自然就知道了?!敝x時晝看著她的眼睛,忽然不想移開。宮里的人看他,不是敬畏就是算計,只有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個普通的少年,清澈又坦蕩。

“你文弱歸文弱,懂得倒真多?!弊U褜幣牧伺乃募绨颍Φ盟?,“比我大師兄強多了,他除了練劍就是打坐,悶得很?!?/p>

謝時晝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她的發(fā)梢被風吹得飄起來,沾了片細小的竹葉,他伸手想幫她拿掉,指尖快碰到時又縮了回來。

他忽然不想走了。

他想起宮里的奏折,想起江南的鹽稅案,想起靖王陰鷙的臉,那些煩心事像烏云一樣壓著他。可在這里,只有溪水、竹影、藥香,還有眼前這個笑起來像陽光的姑娘。

他甚至開始貪戀這種日子。她會因為采到一株罕見的草藥而歡呼,會因為練不好劍法而賭氣坐在地上,會把最好吃的野果塞給他……這些瑣碎的、鮮活的瞬間,像溪水一樣慢慢滲進他心里,把那些常年積累的冰冷和疲憊,一點點沖散了。

“謝舟,你發(fā)什么呆呢?”祝昭寧用手肘碰了碰他,“該回去了,晚了九師姐要念叨的?!?/p>

謝時晝回過神,跟著她站起來。月光灑在溪水上,泛著碎銀似的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的影子跟在后面,不遠不近。

他知道自己終究是要走的。他是大啟的皇帝,有江山要守,有責任要擔。可這一刻,他只想慢慢走,讓這山間的風,再吹久一點。

他默記著她的樣子——她走路時劍穗會晃,她笑的時候眼角有細紋,她說起劍法時眼睛會發(fā)亮。這些樣子,像刻在心上一樣,清晰得很。

或許,等他處理完那些事,還能再回來看看。他這樣想著,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些,和她的影子靠得更近了些。


更新時間:2025-08-23 08:1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