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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應點是一處地圖上絕不會標記的溪流拐彎處,幾塊巨大的、被洪水沖來的朽木半埋在淤泥里,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隱蔽所。腐木和濕土的氣味濃重。

江嶼的身影從對岸密不透風的綠墻中悄無聲息地滲出,涉過齊腰深、冰冷渾濁的溪水,水聲被嘩嘩的流水完美掩蓋。他靠上朽木粗糙潮濕的表面,短暫喘息,目光卻鷹隼般掃視著上下游和對岸。

比預定時間晚了十七分鐘。和鬼蘭的遭遇耽擱了。

他卸下帆布包,檢查裝備。步槍部件冰冷潮濕,但功能無損。子彈還剩六發(fā)。壓縮餅干泡了水,成了糊狀。他面無表情地擠出水分,塞進嘴里,機械吞咽。

就在這時,上游遠遠傳來引擎的粗暴轟鳴,不是巖甩那輛破皮卡,是馬力更足、改裝過的越野車,而且不止一輛。聲音迅速逼近,夾雜著緬語和某種方言的粗野叫罵。

江嶼的動作瞬間凝固,像融入朽木的一道陰影。手指無聲地搭上腰間手槍的握把,雖然知道在這種距離和可能的火力下,手槍基本等于擺設。

幾輛焊著粗糙防撞欄、漆面剝落的綠色越野車咆哮著沖進溪流,碾起混濁的水花,在距離他藏身處不到一百米的下游淺灘猛地剎停。車門砰然打開,跳下來七八個穿著雜亂制服、挎著AK系列步槍的武裝分子。不是政府軍,也不是坤沙的核心衛(wèi)隊,看裝備和散漫姿態(tài),像是附近某個小軍閥手下的雜兵,俗稱“鬣狗”,專門撿食大戰(zhàn)后的殘渣。

他們顯然不是沖他來的。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壯漢,正對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本地向導咆哮,唾沫星子橫飛:“…媽的!肯定就在這附近!那信號最后消失的地方!再給老子仔細找!那娘們偷了老子的貨!找到扒了她的皮!”

信號?娘們?偷貨?

江嶼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巧合?還是…

他壓下疑慮,保持絕對靜止。這群鬣狗雖然戰(zhàn)斗力堪憂,但人數和火力是實打實的。被發(fā)現就是麻煩。

雜兵們散開,罵罵咧咧地用槍托撥打著溪邊的灌木叢,毫無章法。那頭目煩躁地點了根煙,來回踱步。

突然,一個眼尖的雜兵指著江嶼上游不遠處岸邊的一處泥地叫了起來:“頭兒!看!腳印!新的!”

所有目光瞬間集中過去!幾道手電光柱掃過那片泥濘——那里確實有幾個模糊但新鮮的腳印,不大,像是女人的,延伸向岸邊的密林。

“操!追!”頭目扔掉煙頭,興奮地吼叫,帶頭沖了過去。

雜兵們亂哄哄地跟上,引擎再次轟鳴,車輛笨拙地試圖調頭,一時間溪邊人聲、引擎聲、犬吠聲(不知誰還帶了條瘦狗)亂作一團。

機會。

就在這混亂的頂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上游的瞬間——

江嶼動了。

像一道緊貼地面的流影,他悄無聲息地滑入渾濁的溪水,利用越野車龐大車身的遮擋,逆著水流,快速向下游移動,準備從另一側岸口脫離。

他的動作極快,計算精準,完美地利用了噪音和視覺盲區(qū)。

眼看就要再次沒入下游的密林——

“嘩啦!”

他側前方不遠處,一叢茂密的水生灌木突然劇烈晃動!一個濕漉漉的身影猛地從里面鉆了出來,猝不及防,幾乎和他撞個滿懷!

是個女人。

渾身濕透,筒裙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纖細卻結實的線條。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雙在昏暗光線下異常明亮的、受驚睜大的眼睛,瞳孔顏色很淺。她手里緊緊抓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方塊。

兩人距離不足兩米。視線在空中短暫碰撞。

江嶼的肌肉瞬間繃緊,右手已握住了藏在后腰的匕首刀柄,眼中殺機一閃而逝。滅口是最簡單安全的選擇。

那女人似乎也嚇呆了,僵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

然而,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

“在那邊!下游!還有同伙!”上游傳來一聲變了調的尖叫!某個落在后面的雜兵偶然回頭,正好看到了下游即將消失在林木陰影處的江嶼,以及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

噠噠噠噠——!

子彈立刻像潑水一樣掃射過來!打在兩人周圍的溪水里,噗噗作響,濺起混濁的水花!

“操!”江嶼低罵一聲,來不及思考這女人的來歷,求生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前一撲,不是撲向那女人,而是撲向她側后方一塊半浸在水中的巨石后!

幾乎在同一瞬間,那個女人也做出了反應,她沒有尖叫退縮,反而極其敏捷地向同一塊巨石后撲來!動作快得不像普通人,帶著一種經過訓練的利落!

兩人幾乎是同時滾倒在巨石后的狹窄空間里,身體不可避免地碰撞擠壓。女人身上沒有香水味,只有河水、泥土和一絲極淡的、類似于某種草藥的清苦氣息。

子彈瘋狂地傾瀉在巨石上,噼啪作響,石屑紛飛。越野車的引擎聲咆哮著逼近。

“媽的!不是同伙!那小子帶著槍!”外面?zhèn)鱽黼s兵頭目的怒吼,“一起宰了!”

江嶼靠在冰冷的石頭上,快速更換了手槍彈匣,眼神冰冷地掃了一眼緊貼在身旁、同樣渾身濕透、喘息未定的女人。

麻煩。天大的麻煩。

那女人也正抬頭看他,濕發(fā)粘在額角,臉色蒼白,但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里,除了最初的驚嚇,此刻竟沒有多少恐懼,反而有一種…古怪的、快速打量評估的光芒一閃而過,隨即被一種慌亂無助所取代。

“他…他們追我…”她開口,聲音微顫,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中文卻意外地流利,“我…我不認識他們…”

江嶼沒理會她的解釋,也沒時間細究那瞬間的古怪。外面的槍聲稍歇,顯然是在換彈匣或者包抄。

“待著別動?!彼溆驳厝酉乱痪?,語氣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她只是件礙事的行李。

他猛地探身,憑借記憶和感覺,朝著車輛引擎聲的方向盲射了兩槍!不是為了擊中,只是為了壓制和制造混亂。

“啊!” “找掩護!”

外面果然傳來一陣慌亂的叫罵和躲避聲。

趁此間隙,江嶼一把抓住那女人的胳膊,觸感冰涼卻意外地有力。他低吼一聲:“走!”

拖著她猛地沖出巨石掩護,撲向下游更深處、植被更茂密的一道陡峭河岸!子彈立刻追著他們的腳步射來,打在身后的泥水里!

那女人沒有尖叫也沒有拖后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配合著他的拉扯,奔跑的速度和平衡性遠超普通村婦。

兩人踉蹌著沖下河岸,滾進一片長滿荊棘和藤蔓的溝壑里。江嶼反手又是兩槍打在追兵的大致方向,延緩他們的腳步。

“這邊!”那女人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聲音急促卻清晰,指向溝壑深處一個被藤蔓完全覆蓋、幾乎看不見的黑黢黢的洞口,“我知道路!”

江嶼只猶豫了半秒。后面的叫罵和腳步聲已經逼近。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跟著她一頭鉆進了那個狹窄的洞口。里面一片漆黑,潮濕陰冷,彌漫著濃重的腐葉和動物糞便氣味。洞口迅速被那女人扯下的藤蔓重新掩蓋。

黑暗里,只剩下兩人壓抑急促的喘息聲。洞外,雜兵們的叫罵和槍聲變得模糊而遙遠,他們似乎失去了目標,在原地胡亂搜索。

幾分鐘后,引擎聲不甘心地咆哮著,漸漸遠去了。

危險暫時解除。

江嶼靠在冰冷滑膩的洞壁上,緩緩吁出一口帶著濃重白霧的濁氣。他摸出防水手電,擰亮。

光柱劃過狹窄的洞穴,最后定格在靠在對面洞壁的女人身上。

她正用手擰著頭發(fā)和衣服上的水,動作看起來有些狼狽,但眼神卻在手電光掃過的瞬間,飛快地、不動聲色地掃過他全身,尤其是他挎著的那個帆布包和腰間手槍的型號,最后才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一副驚魂未定、感激又帶著點怯生生的表情。

“謝…謝謝你…”她小聲說,聲音在狹小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要不是你,我…”

“你拿了他們什么?”江嶼打斷她,手電光毫不客氣地照著她蒼白的臉,聲音冷得像洞里的石頭。他不關心她是誰,只關心麻煩的根源。

女人像是被他的直接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手里那個油布包裹的小方塊往身后藏了藏,眼神閃爍:“沒…沒什么…就是一點…一點他們騙人的假藥…我看不過去…”

謊話。拙劣的謊話。

江嶼沒興趣拆穿。他只想知道這麻煩會不會繼續(xù)跟著自己。

“他們?yōu)槭裁醋纺悖啃盘栐趺椿厥???/p>

“我…我不知道什么信號…”女人低下頭,躲避著他的目光,“可能就是…被看到了…”

她的話音未落,洞穴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金屬刮擦巖石的聲響!

江嶼的手電光瞬間凌厲地掃向聲音來源!手槍同時抬起!

那女人的臉色也微微一變,但很快恢復鎮(zhèn)定,急忙解釋道:“別怕!是…是風化的石頭掉下來吧…或者蝙蝠…”

但江嶼的視線已經鎖定了洞穴深處一片更深的陰影。那里,似乎堆著一些雜物,像是很久以前獵人或者走私客留下的。

剛才那聲響,絕不像是自然掉落。

他一步步緩緩靠近,手槍保持警戒。女人跟在他身后,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

手電光照亮了那堆雜物——幾個腐爛的木箱,一些生銹的鐵罐,還有…半截被塵土覆蓋的軍用背包帶。

就在那堆雜物旁邊,地面上,有一片區(qū)域的塵土被明顯蹭掉了,露出底下潮濕的巖石。而且,巖石上還有幾點…尚未完全干涸的、新鮮的泥腳印!比女人的腳印大得多,是軍靴的痕跡!

這里不久前還有別人!

江嶼猛地轉身,槍口瞬間指向那女人!

“誰在里面?!”他厲聲喝道,眼神銳利如刀。

幾乎同時——

“嘿!放松點,朋友!自己人!”

一個粗獷、帶著美式口音的中文突然從洞穴深處那堆雜物后面響起!

伴隨著話音,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舉著雙手,慢悠悠地站了起來。那人穿著一身破爛臟污的叢林迷彩,臉上涂著已經花掉的油彩,但依然能看出高鼻深目的混血輪廓,一頭亂糟糟的金發(fā)被汗水和污泥粘成一綹綹。他咧著嘴,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齒,笑容燦爛得與這陰暗緊張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媽的,差點就被你發(fā)現了。身手還是這么變態(tài)啊,‘蝰蛇’?!彼χг?,目光卻飛快地掃過江嶼身后的女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詢問。

江嶼的槍口沒有放下,眼神依舊冰冷,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代號“泰坦”的男人——他在緬甸時期少數幾個能勉強稱之為“搭檔”過、卻也稱不上朋友的雇傭兵。一個唯利是圖、卻意外很講“行業(yè)規(guī)矩”的鬣狗之王。

“你在這里做什么,尼克萊?”江嶼叫出了他的真名,聲音里沒有半分舊識重逢的暖意。

“做生意嘛,還能干嘛。”尼克萊聳聳肩,放下手,很自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仿佛只是偶遇在街頭,“聽說這邊有點熱鬧,過來看看有沒有便宜可撿。剛好路過,躲躲雨——哦,還有躲躲外面那群吵死人的瘋子。”他指了指洞口方向,然后目光再次落到那個女人身上,笑容變得有些玩味,“這位是…?新搭檔?口味變了啊,蝰蛇,喜歡帶妞兒鉆山洞了?”

那女人在尼克萊出現時就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微微低下頭,讓濕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顯得更加怯懦不安,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江嶼沒回答尼克萊的問題,槍口微微壓低,但警惕未減:“你剛才都聽到了?”

“聽到一點。”尼克萊攤攤手,表情無辜,“被追殺的小可憐和冷面英雄?挺刺激。不過放心,我這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嘴巴嚴,不該看的看不見,不該聽的聽不見。”他眨眨眼,意有所指。

洞穴里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只有水滴從洞頂落下的單調聲響。

江嶼的目光在尼克萊和那個身份可疑的女人之間來回掃視。

一個被雜兵追殺、身手卻不俗、還帶著不明“貨物”的女人。 一個恰好出現在撤退路線上、唯利是圖的舊識傭兵。

巧合太多,就顯得刻意。

他收起槍,但身體依舊保持著隨時可以發(fā)動攻擊的姿態(tài)。

“不管你們有什么目的?!彼_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別跟著我?!?/p>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打著手電,朝著洞穴另一個疑似出口的黑暗縫隙走去,身影很快被吞沒。

洞穴里,只剩下尼克萊和那個低著頭的女人。

尼克萊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他走到女人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語氣不再輕佻,壓低聲音用英語快速問道:“怎么回事?不是讓你只遠遠跟著、確保信號暢通嗎?怎么惹上本地軍閥的人了?還差點把他拖下水!”

女人抬起頭,濕發(fā)下的臉上哪里還有半點怯懦,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冷靜甚至有些銳利的光,也用流利的英語低聲回應:“意外。他們運輸的貨里混進了一個追蹤器,我順手取走了,沒想到反應這么大?!彼瘟嘶问掷锏挠筒及皷|西沒問題。至于他…碰巧遇上。正好,省了我們另找借口接近。”

尼克萊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江嶼消失的方向:“他起疑了?!?/p>

“他從來就沒真正相信過任何人。”女人淡淡道,開始擰干衣服上的水,動作利落,“這樣更好。過于刻意的接近反而危險?,F在,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經歷危險’的偶然?!?/p>

尼克萊看著她冷靜的樣子,咂咂嘴:“琥珀,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比我們這些在刀口舔血的人更可怕。”他用的是一個代號。

被稱作琥珀的女人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看他,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諷,又像是別的什么:“我只是想活下去,尼克萊。順便,還個人情。”

“隨你怎么說?!蹦峥巳R聳聳肩,“接下來怎么辦?他看樣子要去下一個點。”

“你按原計劃,去鎮(zhèn)上等消息,用你的渠道撒網,看看能不能撈到坤沙或者鬼蘭的蹤跡。”琥珀快速吩咐,將那個油布小包塞進懷里,“我繼續(xù)跟。保持頻道清潔,非緊急情況別聯系?!?/p>

“小心點,‘蝰蛇’的直覺比鬼還靈。”尼克萊提醒道。

“我知道?!辩曜詈笳砹艘幌骂^發(fā),重新變回那個略帶驚慌的普通女人模樣,眼神也調整得柔弱了幾分,“所以,我才更需要‘偶然’地…再次需要他的幫助。”

她說完,不再停留,朝著江嶼離開的那個縫隙,快步追了過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尼克萊獨自留在洞穴里,摸了摸下巴,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報恩?呵…這潭水,可是越來越渾了。”他嘀咕了一句,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哼起不成調的小曲。


更新時間:2025-08-23 03:1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