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宜院西側(cè),那片原本堆滿廢棄石料、彌漫著腐朽氣息的角落,如今已煥然一新。
一道新砌的青磚矮墻,將原本幾間相連的窖屋與雜物庫房隔開,圈出了一方獨立的天地。墻頭爬著新移栽的藤蔓嫩芽,在春日暖陽下舒展著生機。矮墻內(nèi),最大那間窖屋的屋頂被掀開,換上了透光性更好的明瓦(類似玻璃瓦,但更原始),內(nèi)部墻壁也用石灰水刷得雪白,地面鋪上了平整的青石板。雖仍顯簡陋,卻已有了幾分“院”的雛形。門楣上,一塊新制的烏木牌匾高懸,上書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格物院”!落款處,赫然是趙飛燕的親筆!
這便是陳默的“新戰(zhàn)場”,也是他身份躍遷的象征——格物院首!
清晨,陽光透過明瓦灑落,在干凈的石板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默站在院中,左臂的傷處還隱隱作痛,但已不影響行動。他穿著嶄新的三等家丁服(趙府規(guī)矩,升職需待季度考核),但腰間那塊刻著“格物院首”字樣的特制銅牌,無聲地宣告著他與眾不同的地位。
他面前,站著五個人。三個是趙飛燕從府中雜役里挑出來的,手腳還算麻利,眼神帶著敬畏與好奇。另外兩個,則是陳默自己“點將”要來的——一個是春蘭,她心思細(xì),嘴嚴(yán),又對“格物”之物有直觀了解,是陳默的“助理”人選;另一個,則是當(dāng)初在雜物庫房當(dāng)值、曾對陳默冷嘲熱諷過的老木匠劉三。此人手藝精湛,脾氣倔,但陳默看中了他那雙能化腐朽為神奇的手。
“從今日起,此處便是格物院?!标惸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爾等在此,非為灑掃雜役,乃為格物致知,研制新器!規(guī)矩有三:一,令行禁止,不得擅動院內(nèi)任何器物;二,嚴(yán)守機密,院內(nèi)所見所聞,出此門半步,不得泄露;三,勤勉用心,學(xué)有所成者,賞!懈怠泄密者……嚴(yán)懲不貸!”
他目光掃過五人,尤其在劉三那張寫滿不服的老臉上停頓片刻:“劉三師傅,你手藝精湛,院中木工器械、模具打造,皆由你負(fù)責(zé)。春蘭,你負(fù)責(zé)記錄物料出入、成品數(shù)量,協(xié)助我整理文書。其余三人,聽候調(diào)遣,負(fù)責(zé)原料搬運、清潔、輔助實驗。”
“是!院首!”春蘭清脆應(yīng)道,眼中閃著興奮的光。
另外三個雜役也連忙躬身。
劉三撇了撇嘴,甕聲甕氣地哼了一聲:“知道了。”算是應(yīng)下。
陳默也不在意,轉(zhuǎn)身走向那間改造后的主屋——他的“實驗室”。屋內(nèi)陳設(shè)依舊簡單,但多了幾張結(jié)實的長條木桌(劉三的手筆),上面整齊擺放著各種陶罐、鐵鍋、漏斗、刮刀等工具,分門別類。墻角堆放著新采購的優(yōu)質(zhì)油脂、精煉過的草木灰堿、純度更高的烈酒,以及……幾大筐經(jīng)過初步篩選的石英砂和純堿(天然堿礦)。
“今日起,我們的首要任務(wù),是穩(wěn)定產(chǎn)出‘凈塵玄霜皂’與‘清顏玉露’?!标惸闷鹨粔K新制的皂胚,質(zhì)地比之前更加細(xì)膩均勻,“春蘭,你按我給的配方比例,監(jiān)督原料配比,確保每一批品質(zhì)如一。劉師傅,我需要一批更規(guī)整、密封性更好的陶制模具和冷凝回流裝置……”
他條理清晰地布置任務(wù),將現(xiàn)代流水線分工協(xié)作的理念,以這個時代能理解的方式灌輸下去。春蘭聽得認(rèn)真,飛快地用炭筆在粗糙的草紙上記錄。劉三雖然依舊板著臉,但聽到陳默對模具尺寸、陶土厚薄、接口密封等細(xì)節(jié)的精準(zhǔn)要求時,渾濁的老眼里也不由得閃過一絲驚異——這小子,懂行!
格物院步入正軌的同時,一場由“琉璃仙鏡”引發(fā)的風(fēng)暴,正席卷整個江寧府,并迅速向周邊蔓延。
“寶豐記”、“瑞和祥”等趙家店鋪門口,每日都排起長龍!人們爭相搶購那“凈塵玄霜皂”和“清顏玉露”,即便價格不菲,也擋不住愛潔之心與對“神物”的狂熱追捧!店鋪掌柜笑得合不攏嘴,流水般的銀子涌入趙家?guī)旆俊?/p>
而“琉璃仙鏡”的天價傳說,更是為趙家蒙上了一層神秘而強大的光環(huán)!無數(shù)豪門貴婦、富商巨賈,通過各種渠道,向趙飛燕遞話,希望能求得一面“仙鏡”,價格……好商量!甚至有京城來的豪商,攜重金登門拜訪,只為求購一面帶回京城作為傳家之寶!
趙飛燕對此的態(tài)度卻極其冷淡。她放出話來:“琉璃仙鏡”乃天地奇珍,非機緣不可得。趙家目前僅此一面,已售出,再無存貨。此物制作艱難,耗時耗力,非尋常金銀可衡量。若有緣,或待日后。
這番說辭,非但沒有平息熱情,反而將“琉璃仙鏡”的稀缺性和神秘感推向了頂峰!饑餓營銷的效果,被趙飛燕運用得爐火純青!一時間,“趙家格物”、“琉璃仙鏡”成了江寧府乃至整個江南上流社會最炙手可熱的話題!
這一日午后,趙飛燕難得清閑,在靜宜院書房處理賬目。春蘭捧著一本厚厚的賬簿,喜滋滋地匯報:“小姐!這個月才過了十天,‘玄霜皂’和‘玉露’的進項,已經(jīng)超過了上個月的總和!還有好些人托關(guān)系來問‘仙鏡’的事,定金都敢下到一萬兩一面了!”
趙飛燕筆下不停,神色淡然:“知道了。格物院那邊如何?”
“陳院首帶著人日夜趕工呢!”春蘭連忙道,“玄霜皂的產(chǎn)量穩(wěn)住了,玉露也試制成功了幾批,效果比之前的還好!就是……就是那玻璃鏡子……”她猶豫了一下,“陳院首說,大塊透明無瑕的玻璃太難燒了,報廢率極高,而且……好像遇到了什么‘應(yīng)力’問題,燒出來冷卻時很容易自己炸裂……”
趙飛燕筆尖微頓,抬眸:“他自己呢?傷可好了?”
“???”春蘭一愣,沒想到小姐突然問這個,忙道,“好多了!李大夫說傷口愈合得不錯,就是左臂還不能太用力。陳院首自己倒是不在意,天天泡在窯爐那邊……”
“嗯?!壁w飛燕淡淡應(yīng)了一聲,重新低下頭看賬本,仿佛只是隨口一問。但春蘭卻敏銳地察覺到,小姐那清冷的眉宇間,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關(guān)切?
格物院內(nèi),煙熏火燎。
新砌的簡易磚窯旁,熱浪滾滾。陳默赤著上身(只纏著繃帶),臉上沾滿煤灰,正死死盯著窯口觀察孔內(nèi)火焰的顏色。旁邊,劉三帶著兩個雜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風(fēng)箱的節(jié)奏。
“火候!穩(wěn)??!不能高也不能低!”陳默聲音嘶啞地指揮著。他面前的地上,散落著好幾塊剛剛出爐便自行炸裂的玻璃殘片,如同破碎的星辰,閃爍著冰冷而遺憾的光芒。
玻璃的規(guī)?;a(chǎn),遠(yuǎn)比他想象的艱難!溫度控制、原料純度、退火工藝(消除內(nèi)部應(yīng)力)……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巨大的挑戰(zhàn)!沒有溫度計,沒有耐火材料,全憑經(jīng)驗和感覺摸索!每一次失敗,都意味著昂貴的原料和時間成本!
“院首!溫度好像又上去了!”一個雜役驚呼。
陳默心頭一緊,正要調(diào)整風(fēng)箱,左臂傷處猛地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他悶哼一聲,動作一滯!
“轟!”
窯內(nèi)傳來一聲悶響!一股黑煙夾雜著刺鼻的氣味涌出!
又失敗了!
陳默看著窯口,疲憊地閉上眼睛,一股深深的挫敗感涌上心頭。技術(shù)壁壘,在這個時代,如同難以逾越的天塹!
“院首!院首!”春蘭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臉上帶著一絲緊張和興奮,“小姐……小姐派人傳話,讓您去一趟前院花廳!有……有貴客指名要見您!”
“貴客?見我?”陳默皺眉,抹了把臉上的汗灰。他現(xiàn)在這副尊容……
“是!說是……京城來的貴客!為了‘琉璃仙鏡’!”春蘭壓低聲音,眼中閃著光,“小姐讓您收拾一下,即刻過去!”
靜宜院前院花廳。
檀香裊裊,陳設(shè)雅致。趙飛燕端坐主位,神色清冷。她下首客位上,坐著一位身著月白素錦長衫的年輕公子。此人面容俊雅,氣質(zhì)溫潤如玉,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清澈卻仿佛能洞悉人心。他身后,侍立著一位青衣小廝,低眉順目。
“趙小姐,‘琉璃仙鏡’之名,如今已震動京華。家母聞之,心向往之,特命在下前來,愿以重金求購一面,以慰慈懷?!蹦贻p公子聲音溫和,舉止從容,自報家門,“在下云逸,京城人士?!?/p>
趙飛燕微微頷首:“云公子孝心可嘉。只是仙鏡難得,機緣未至,恐要讓公子失望了。”
“機緣未至?”云逸輕笑一聲,目光掃過花廳精致的擺設(shè),似不經(jīng)意道,“在下聽聞,此鏡乃貴府一位‘格物奇才’所制?不知可否有幸一見?或許……在下能與這位奇才,結(jié)一份善緣?”
趙飛燕眸光微凝。此人看似溫潤,言辭卻滴水不漏,直接點明了要見陳默!而且,他姓云?京城云家?似乎并非顯赫勛貴,但……趙飛燕隱約記得,京城有個極其低調(diào)卻底蘊深厚的書香門第,似乎就姓云?
就在這時,花廳外傳來腳步聲。收拾一番、換了身干凈家丁服的陳默走了進來。他雖盡力掩飾,但眉宇間的疲憊和手臂上纏著的白布,依舊清晰可見。
“小姐。”陳默躬身行禮。
“陳默,這位是京城來的云逸云公子?!壁w飛燕介紹道,目光在陳默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瞬。
陳默抬頭,看向那位云公子。四目相對的瞬間,陳默心中微微一凜!此人眼神溫潤平和,卻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穿透力,似乎能輕易看穿人心!絕非尋常富家公子!
“這位想必就是制出‘琉璃仙鏡’的陳院首了?”云逸起身,拱手為禮,姿態(tài)優(yōu)雅,“在下云逸,久仰大名!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響?!彼哪抗庠陉惸p著繃帶的手臂上掠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陳院首似乎有傷在身?可要緊?”
“勞公子掛心,小傷而已?!标惸槐安豢旱鼗囟Y,心中警惕更甚。此人看似關(guān)心,實則觀察入微!
“陳院首技藝通神,能制出如此奇珍,實在令人欽佩。”云逸贊嘆道,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只是,在下觀院首氣色,似有隱憂?可是那‘琉璃’煉制……遇到了難處?”
陳默心頭一跳!此人好敏銳的洞察力!他面上不動聲色:“公子說笑了。格物之道,本就艱難,些許挫折,在所難免。”
“哦?”云逸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物,卻并非銀票金錠,而是一塊巴掌大小、用素錦包裹的扁平物件。他輕輕揭開錦緞一角——
一抹溫潤內(nèi)斂、卻清晰無比的光華瞬間流淌出來!
那是一面小巧玲瓏的……玻璃鏡!鏡框是古樸的紫檀木,鏡面澄澈如水,光可鑒人!雖然只有巴掌大小,但其純凈度和清晰度,竟絲毫不遜于陳默之前拍賣的那面“琉璃仙鏡”!甚至……在邊緣處理的光滑度上,似乎更勝一籌!
陳默瞳孔驟然收縮!趙飛燕清冷的眸子里也閃過一絲震驚!
“此鏡乃家傳之物,名‘秋水’?!痹埔莸穆曇粢琅f溫和,卻如同驚雷在陳默和趙飛燕心中炸響!“據(jù)先祖手札記載,此物乃前朝一位方外奇人,于海外仙島所得。家母珍愛異常。今聞江寧亦有此神技現(xiàn)世,家母欣喜之余,亦感好奇,故命在下攜此鏡前來,一為求購新鏡,二為……請教陳院首,此物煉制之法,可有共通之處?或許……能解院首燃眉之急?”
請教?共通之處?
陳默看著那面“秋水鏡”,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這絕不是天然水晶打磨的!這是人工玻璃!而且工藝相當(dāng)成熟!這個時代……怎么可能?!難道除了他,還有別的穿越者?或者……這個世界本身,就隱藏著超越他認(rèn)知的技術(shù)傳承?
云逸……云家……前朝方外奇人……海外仙島?
一個個關(guān)鍵詞如同碎片,在陳默腦海中瘋狂碰撞!他猛然想起趙飛燕曾提過的“云漪洛”!那個神秘組織?難道……
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目光迎向云逸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緩緩道:“云公子此鏡……果然神妙。格物之道,博大精深,能人輩出。陳某……受教了?!?/p>